永夜

　　瑟兰督伊在他的身边已沉沉睡去。他的确是醉了。东方人那些可怕的液体与多卫宁混合之下产生的魔力令学识广博的半精灵也惊诧不已。

　　星空下的伊姆拉缀斯领主枯坐良久。

　　精灵王就那样躺在那儿，未换衣冠。看上去疲惫而安然。

　　他就这样偏头看着他沉睡中的脸容，静静地想，能让他也醉过去的酒，真的不一般。不过这会是件好事。

　　其实在阖上双目的时候，瑟兰督伊的面目几乎是没什么变化的，跟数千年前一个样。当然，对于精灵一族来讲本就正常。只是，埃尔隆德叹了口气，他的眼睛……他想，米斯兰达是对的，绿林之王也是对的。

　　正如他睡过去之前癫狂般的话语，他甚至不确定他清醒之后能否记得。

　　“有时我真不明白，你说如果精灵真的是伊露维塔最眷恋挚爱的种族，那为何他吝于赐予我们那份礼物？埃隆……我真想问问他……问问他……伊露维塔……”

　　埃尔隆德从未如此恐惧和矛盾。他从未想到瑟兰督伊会有想要这份礼物的时候……

　　绿林之王是在喃喃之后失去意识昏睡了过去，伊姆拉缀斯领主却在闻得那句话之后骤然浑身冰凉。

　　他太大意，太大意了。

　　有时醉语方是真言，他说得没错，他不是瑟兰督伊，不完全是他自己，他是森林精灵之王，是莱戈拉斯唯一的ada，所以即便有，他也不能接受这份馈赠。只是为什么他大意到没有发现？为什么？他的伤势恢复花了整整一百年的时间，但是灵魂呢？他治疗时只道龙焰魔力骇人却没想过，灵魂上的创痛同样也会影响到身体伤势的恢复？瑟兰督伊他到底有没有意识到？他那样一个打掉牙齿活血吞的人，他从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还有些什么东西，是他本该注意到的？他一时想不起来。

　　“我应该庆幸你戴着这顶王冠还是应该悲哀？”他笑得有些伤感。看着那顶点缀着春日嫩叶与花朵的冠冕，它还松松地带在国王的头上，缠着几丝金发。会是它戴走了曾经那个完整的瑟兰督伊麽？

　　他想到那些岁月里自己藏于心中的自认为疯狂的念头。苦涩而绝望的感情。

　　狂烈的，炽热的，隐忍的，痛苦的，像是埋藏在冷灰下的火种。

　　精灵王的婚礼之后不久他便迎娶了洛丝萝林的银发小姐为妻。

　　中洲引之为美谈而个中仓皇只有他知道。

　　凯勒布里安，凯勒布里安，我爱上了你，凯勒布里安……

　　他闭上眼。

　　真相也罢谎言也罢，终究一点点在漫长又短暂的岁月里成为触手可及的真实。

　　那头璨银而近乎金色的头发，湛蓝若高远长空的双眼。

　　她只是她，而已。

　　“你不懂这样的感觉，埃隆，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着我她真实存在过，而我，已经永远失去了她。”

　　即便在经过那样相安无事的千年之后，也不是没有过怀疑，不是没有过挣扎。然而此时，他终于能够肯定，他确然已经完完全全放下了。

　　瑟兰督伊，我的朋友，我此刻竟然在为你悲伤与心痛之余，暗自庆幸，我果真不懂。

　　只是你的痛苦与执念终于令我惊觉，我爱她不因为那相仿的眸色与发色，而只是因为她是凯勒布里安，仅此而已。

　　凯勒布里安，我的塞拉薇。

　　“你敢以星后的名义起誓，敢以你父亲的名义起誓，敢以诺多一族归于浩瀚的英灵的名义起誓麽？”

　　他的唇角有隐约微笑，我敢。

　　他想他应该感谢亚尔维斯，那个表面浪荡不羁实则敏锐忠诚的大将军。

　　那样刻骨铭心的苦痛之后，即便是永恒，也不再那样难以忍受。

　　从这点上来说，他认为他比他的好友幸运。

　　不过，对此，不仅仅是永生的精灵，对于某些人命危浅的凡人来讲，好像不过百载的光阴也是难以忍受的事情呢，埃尔隆德想起了宴会上仓皇而逃的东方人。

　　其实这个年轻人的心思真是太容易懂了，他看透人心的能力一向不错。他想，也许他有必要找他谈谈。

　　*

　　“那么，殿下究竟到哪里去了？”奥尔瑟雅皱眉看着周身低头不语的侍女护卫，压低了嗓音“你们不是今日当值吗？怎么可以不清楚？”

　　“大人见谅，这的确是我们的大意……”有精灵歉疚地说，“可是今晚不同往日，就连陛下也让小王子多走动走动……我们就……”他们低下了头。

　　“算了，多说无益，现在只能等耐心等布列塔尼他们的消息。暂且不要惊动加里安大人，陛下喝醉了，他应该送陛下回了王宫。”奥尔瑟雅边吩咐边环顾四周，希望能见到那个小小的身影。

　　余下精灵面面相觑，陛下醉了？

　　他们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不啻平地惊雷的消息，宫廷女官若有所思的声音再度响起。

　　“雷，你是不是说过，殿下，跟加布里尔队长家里的陶瑞尔在一起？”

　　云卷遮蔽了星光，只留些微光晕在空气里游荡，篝火的明亮只是黑暗中跳跃的一点，似有似无，好像在下一刻就会被风吹散。茂密幽暗的丛林之中，古树藤葛纠缠蔓延，如暗夜里滋生的蛇虺，将恐惧丝丝密密地匝绕在人的心尖上。

　　矮小的灌木草叶毫无征兆地被人从两边拨开，波浪一股一股地打过来，有些沾到了他华丽的银色袍子，他提着一盏小小的兰花银灯，安静地等在那儿。硕大变形的暗影幽灵般袭上来，尖长变形的十根手指在头顶悄无声息地向他抓来，可他仍然无知无觉，一根带刺的小花儿顺着草浪吻上自然垂下的手背，他感到刺痛，微微侧身一拍，正对上满壁乌黑暗影和一双翻白可怖的眼睛。

　　“啊！”莱戈拉斯急速向后一跃，手中的银灯光芒明灭，摇摇欲坠。

　　“嘿嘿，被吓到了吧？”陶瑞尔转转眼珠，笑盈盈地过来拉他。

　　“你吓死我了！”莱戈拉斯没有说谎，他的心脏还在狂跳。看到是陶瑞尔满是笑意的黑眼，便凑过去看她手中的东西，“这个要找这么久啊？”

　　“当然啦，因为有那么远啊。”陶瑞尔惊讶地看着他，“难道你从来没来过这边？”

　　莱戈拉斯老实摇头：“没有，ada不准我到处乱跑。”

　　陶瑞尔眼中浮现出怜悯之色：“真可怜……可是我们森林精灵不是就应该待在树林里的吗？”

　　他们一边聊天一边向目的地走去。

　　“事实上宫殿里头也很漂亮，我们卧室和露台的殿顶是用很特别的琉璃做的，冬天的时候一抬头可以看到外头的森林和雪花。但有时我会趁着布列塔尼和艾科他们不注意溜出来，在外头的小林子里玩，就是我们之前见到那儿。”

　　“都是你自己一个人吗？”

　　“嗯。不过现在有伊凡，但是明天他就要走了……”莱戈拉斯叹了口气。

　　“我喜欢森林里的花儿和果子，还有小动物们，ada在家的时候会陪我去森林里看小兔子，莱戈拉斯你知道吗，小兔子刚刚生下来的时候好小哦，只有这么一点点大，眼睛都没有睁开呢……”陶瑞尔觉得他有点小难过，忙给他讲森林里的故事。

　　“是吗？”

　　“真的……兔nana那个时候很凶的，我只是想摸摸她的小宝宝，她就咬了我一口呢……”

　　兰花银灯在小精灵手中一荡一荡的，银色的光亮映出草叶上模糊上的纹路 。

　　“还有多远啊？”

　　“就快到了。”陶瑞尔折了一根琼枝花茎放进嘴里，又给莱戈拉斯也折了一根，“这个很甜。”

　　“嗯。”莱戈拉斯抿着花茎，点点头，看着前方浓墨似的夜色里隐隐露出的一片淡色阴影，有些兴奋，“就在那儿吗？”

　　“没错。”陶瑞尔也有点累了，眨巴着眼睛道，“平时ada和nana都不准我跑这么远，我只去过一次，那个地方看星星啊，真的是漂亮极了。”

　　陶瑞尔不是个喜欢撒谎的小姑娘。

　　这是真的，莱戈拉斯想。两个小精灵迈着小短腿好不容易爬上那座小小的山包时，连精灵的晚宴都要接近尾声了。

　　但当云朵散去，华丽的天幕上再次显现出闪烁的群星的时候，两个脚踏大地仰望星空的小家伙，着着实实被惊艳到了！

　　在林中透过茂密的枝叶间的缝隙看着星星跟站在高处仰望星空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绿林波涛在他们的脚底，浩瀚星河在他们的眼前，无边无际，无遮无掩。

　　该怎么描述这样的星光？两个小精灵说不上来，他们只是睁大了双眼，微张着小嘴，看着那些高高地挂在天幕上的珍宝。

　　清澈，晶莹，华丽，唯美。

　　那些纯净乃至透明的光线，传说是神的恩赐，阿尔达的信仰。自精灵在奎维内恩湖畔醒来，没有语言，没有思想，赤条条如新生之子，是星光，在第一瞬入了他们的眼与心，至此得到精灵永生永世的眷恋。

　　那是暗夜里孕育的光明，远在日月苏醒之前就存在于世的极美 。对他们的记忆与热爱永远铭刻在天父首生子的血液之中，哪怕昼夜颠倒，日月齐昏，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抹杀其存在。

　　“我想，我有些理解ada为什么会那么喜欢钻石了。”过了很久，莱戈拉斯才喃喃道。

　　“嗯……”

　　“它们难道不像星星吗？地上的，闪烁的，触手可及的星星。星星，它们跟钻石那么像。”

　　“只是挂在天上，我们不能摘下来呀……”

　　“在那儿，可它们一直都在那儿，这样看着就很美啊。”

　　“嗯……你看，我没有骗你吧，站在这里比那些小矮树下面好看得多……”

　　“这样看，你看那一个，还是很像蒂荔果呀……”莱戈拉斯蒙着一只眼睛仔细地看着，给陶瑞尔指他一直很喜欢的那颗星。

　　“比蒂荔果好看，可是蒂荔果更好吃。“陶瑞尔实话实说。

　　“哎，你说，星星可不可以吃？”

　　陶瑞尔呆了片刻，摇摇头：“不知道。”

　　“如果能够吃的话，肯定会是冰冰凉凉的吧。”莱戈拉斯不由得遐想，“会不会也酸酸甜甜的,像蔓越莓？”

　　“像冰块一样？咬上去会化掉吗？还是冰镇的葡萄冻子那样？”陶瑞尔被那描述给吸引了，情不自禁地跟着他的思路走。

　　“嗯……夏天的葡萄冻子，又冰又凉，我喜欢皮诺特的……布列塔尼做的是最好吃的，夏天的时候你来玩我请你吃。”

　　“嗯……”

　　“还有亚尔维斯哥哥每年都会给我带的黑巧克力……”

　　他们惬意地望着星空，并没有注意到一旁兰花银灯的光亮在夜风里渐渐残褪失色。直到一朵不知从何而来的乌云遮住了他们一直在凝神看的星座，四周变暗了下来，莱戈拉斯才叹了一口气，去提原本放在地上的那盏灯。

　　孰料触感竟是冰冷滑腻，银灯似乎还微微动了一下，莱戈拉斯一抖，灯哗地一声掉在地上。

　　伴随着陶瑞尔的一声尖叫，两个小精灵踉踉跄跄后退了好几步，眼睛瞪得溜圆，惊恐地看着盘旋在那盏兰花银灯上冰冷滑溜，吐着长长的信子的满是鳞片的生物。

　　“蛇！”

　　那黑白相间的长虫正慢条斯理地缠在银灯的底座上，尾巴悠闲闲地搭着灯把上面，一圈一圈地向上盘旋着，动作缓慢而从容，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优雅，一双狭长竖瞳紧紧地盯着脸色苍白的陶瑞尔。

　　“莱……莱戈拉斯……”一向胆子大的陶瑞尔终于被吓到了，瞪着眼看着面前那条还在不停地冲她嘶叫着吐信子的蛇，拉拉小伙伴的手，“我们……回去吧……”

　　“可……要怎么回去啊……”莱戈拉斯也是一脸紧张，从地上捡了块石头攥在手心里，“它……在这儿挡着……我，不敢过去……”

　　“我也不敢……”

　　两个小精灵这才绝望地想起大人的告诫，夜晚的森林可是危机遍布的。周围的古树藤蔓不再可亲，似乎转眼之间都变得狰狞而恐怖起来。陶瑞尔畏惧地环顾四周，好像是为了响应这条蛇发出的嘶声一样，草木形成的浪涛一波一波地打过来。危险的夜风里是窸窸窣窣的诡异响动声，但夹杂在其间的还有另一种令小精灵毛骨悚然的声音，缓慢而有节奏，像是林中的恶兽踏着草叶而来，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就朝着他们的方向！

　　两个小精灵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苍白的脸和眼中的惊恐之色。此时那条蛇已经盘旋到了银灯的上方，将头倚在那被雕刻成兰花花心形状的灯顶上，嘶地一声怪叫，竖瞳一动，蛇头倏然高昂了起来。

　　恐惧就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莱戈拉斯与陶瑞尔紧紧握着彼此的手，哭叫了一声，转身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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