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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盖如故
完颜康在汉宫春已经盘桓了两日之久。到了第三日晌午,王府的家将找到此地,将他带了回去。完颜洪烈见到一身酒气的儿子,气不打一处来,命人先把他拉下去,待醒了酒再过来回话。
完颜康这几日里虽然极尽温存,心底终是郁郁,所谓酒入愁肠愁更愁,不免醉得沉些。下人服侍他喝了醒酒汤,他又睡了半日,长灯时分方才苏醒。睁眼一瞧,自己正睡在卧房之内。完颜康猛地坐起身来,四下望了望,确定这是自己的卧房,不禁叫道:“来人!来人!”
“小王爷有何吩咐?”一家丁道。
“你们怎么把我送到这里?欧阳公子呢?他在哪?”
“回小王爷的话”,家丁战战兢兢道:“欧阳公子今天一早就离开了。”
“什么?!”完颜康大惊,道:“你胡说!他伤那么重,怎么可能离开?再说,再说王爷是不会让他离开的。”
“小人不敢欺瞒小王爷”,家丁扑通跪倒,慌道。“今天一早,王爷命阿兴架了辆马车,载着欧阳公子,还有、还有王妃和一个宋人一起离开的。”
完颜康一摆手,喝退了下人,思量片刻,心里已然明白。出了这样的事情,欧阳克自是不能再呆在王府,他之所以没有立刻走,要么是伤太重无法脱身,要么是惦记着完颜洪烈是否兑现承诺。如今人既已救出,他也没有必要再留下。至于完颜洪烈,恐怕是因为怕自己知道他对欧阳克的所作所为,所以让欧阳克走得越远越好。只有一点,欧阳克为何要与爹娘同行?难道,他是为了爹娘的安全着想吗?他这样在乎他们的安危,是不是为了自己呢?他们会去哪?现在又怎么样了?
“小王爷,王爷叫你过去回话。”有下人报。
“知道了。”
完颜洪烈背着手站在客厅正中,身上着了一件宝蓝色的锦袍,显得英武而威严。完颜康望着他,想象着他压在欧阳克身上时是否也如此刻般道貌岸然。一种恨意油然而生。他极力地掩饰着自己的心绪,施礼道:“孩儿拜见爹爹。”
“康儿”,完颜洪烈望着一脸疲态的儿子,不悦道:“你越来越不长进了。青楼那种地方,也是你这种皇亲贵胄应该去的么?你学什么不好,一定要去效仿那些不学无术的宋人。你要记住,看一个人是否成功,不是看他坐拥多少名妓,写过多少诗文,而是要看他拥有多少领土,臣服多少庶民。你懂吗?”
“孩儿知错了,请父王责罚。”完颜康道。
“本王原本是要好好责罚于你的。”完颜洪烈道:“只是,现在有一件事要你去办。这顿打暂且记下,若你办差得力,便将功补过;如若不然,再二过并罚。”
“父王有何差谴,孩儿一定无不从命。”
“是这样的,”完颜洪烈的语气缓和了下来,挨着几案坐了,教完颜康坐在自己旁边。“两日前,蒙古使者来到中都,昨日晋见了皇上。父王已经派人刺探得知,他们此来,一是为给皇上祝寿,二是成吉思汗的女儿要大婚,为了表示对大金的臣服,特别派他们未来的附马来我大金朝拜,同时,请求我大金派遣赐婚使,赴蒙古为公主主婚。父王决定向朝廷举荐你,我想你皇爷爷一定会同意,你就等旨意下来就是了。”
“我还以为是有战事了,没想到是喜事。”完颜康道。“父王放心,此事难不倒孩儿。”
“康儿不要大意。”完颜洪烈捋须道:“你道此去只是为了主婚么?其实这几年来,蒙古部落发展极为迅速,最近又收服了葛罗禄部,除了你上次策动的两个部落之外,整个北方草原基本上都是成吉思汗的天下了。父王要你去,明里是主婚,其实是去试探蒙古的虚实,以及他对我大金有无不臣之心。这也是你皇爷爷的意思,你明白么?”
“孩儿记下了。父王放心,孩儿一定不辱使命。”
“那就好。明日是你皇爷爷寿辰,你记得早点进宫。”完颜洪烈打了个哈欠,道。
“是。”完颜康道。“父王若没有别的事,孩儿就告退了。”
“好。”完颜洪烈道:“父王年纪大了,不知怎么的总感觉很累。以后王府的事情,朝廷的事情,就要依靠你了。”
“父王春秋正盛,朝廷不可一日没有父王,孩儿更不能没有父王啊。”完颜康道。
完颜洪烈点点头,又摆摆手,示意完颜康退下,忽然似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对了,你知道吧,你的那个朋友,就是欧阳克,已经走了。”
“欧阳克”这三个字由完颜洪烈口中说出,在完颜康听来格外刺耳。完颜康忍着火,应道:“孩儿问过了,说是今天早晨走的。”
“父王本想留他多住几日,至少要跟你道个别再走,不过他说有要事在身,所以来不及向你辞行了。”完颜洪烈道。
完颜康知道他说的是谎话,假意道:“我想他是觉得在王府打搅久了,心中过意不去。也罢,我们只好有缘再见了。”
“嗯。没事了,你下去吧。”完颜洪烈道。
出了客厅,完颜康长舒了一口气。原来所谓忍气吞声,是如此难熬;那么欧阳克的忍辱负重,又是怎样一种滋味!自己不应该怪他的,更不应该把他一个人丢下去寻欢作乐。克儿,他那样心气高洁的人,受了这种委屈,他要怎么活下去!完颜康后悔不迭,却也无可奈何。明日是皇上的寿辰,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参加;况且欧阳克离开已有一天的光景了,前路茫茫,谁知他此时,身在何处……
阿兴架着马车,载着欧阳克与杨铁心夫妇二人,一早便出了王府。虽是王府的马车,但故意进行了伪装,使它外表看上去与一般马车并无二致。杨铁心外伤极重,包惜弱自是女流体弱,禁不起劳苦。而欧阳克的情况,却比他们都要严重很多。他受了完颜洪烈的侮辱,身上的伤不算什么,可是心里的打击却重,本有轻生之念。他是吃了解药,可是确切地说是自从郭靖喂给他吃那一粒之后,他就再也没吃过,所以,虽然过了两天,事实上他中的毒依然很深;加之衣裳单薄,又受了些风寒,整个人基本上是昏昏沉沉的样子,无法进食,只能要靠包惜弱喂些水给他喝。阿兴看着,心里说不出的难过。按杨铁心的打算,他们决定回牛家村隐性埋名度过余生,欧阳克于他们有救命之恩,照顾他自然责无旁贷。
快到晌午的时候,马车已出了城,来到城郊一片密林之中。阿兴找了块空地,让马休息一下,补充点水草;又让包惜弱扶杨铁心下车走动走动,吃些干粮。接着拿了一块饼子,来到欧阳克身边,轻声唤道:“公子,公子。”
欧阳克靠坐在车厢的一个角落里。听到人唤,微睁开眼。阿兴将饼子掰了一小块,递到他唇边:“公子,你这两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好歹吃一点吧。”
欧阳克无力地摇了摇头。
阿兴拿手背贴了贴欧阳克的额头,感觉比之前又烫了些。可是眼前缺医少药,什么都没有,怎么办?他忽然想起欧阳克走时随身有个小包裹,说不定里面有药。阿兴决定碰碰运气,打开包裹一看,里面除了一把扇子、一把匕首之外,还有一个玉瓶。阿兴把玉瓶拿到欧阳克面前:“公子,这个药能不能治你的病?”
欧阳克摇摇头。
“不可能,若是没用,公子不会带着它的。”阿兴心道,与其看着他死,不如一试。遂偷偷将药丸捻碎,混在水中,向欧阳克道:“公子,你不吃东西也成,还是喝点水吧。”
阿兴将水递到欧阳克唇边,欧阳克喝了一口,看了阿兴一眼,便不再喝了。
“公子,再喝点吧。”
包惜弱此时也来到欧阳克身边,看他的样子,难过道:“欧阳公子,我不知道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你还这么年青,要好好活下去啊。要是被你爹娘看到你这个样子,他们多难过啊!”
欧阳克喃喃地说了句什么,阿兴将头凑近去听,却听不清楚。再看欧阳克,双目紧闭,早已人事不知了。
阿兴大急,看此情景,只有先找个郎中给他看看,便将马从车上卸了下来,仔细一想,身上没带银两,包杨二人俱是身无分文,情急之下,看看周遭,似乎只有欧阳克包袱中的匕首能值几个钱,便拿了匕首,又将九花玉露丸交给杨铁心,让他给欧阳克喂下一颗再说,便骑了马,往城中找大夫去了。
约过了半个时辰,阿兴策着马,载着一位郎中返回树林,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马车已经被砸得七零八落,杨铁心与包惜弱二人身上鲜血淋漓,早已死去多时;再找欧阳克,却是踪迹不见。
“你醒了。”
摇曳的烛火放肆地在一张年轻的面孔上跳耀。见欧阳克醒来,面孔的主人剑眉一挑,黝黑的脸庞也带了笑意。
“你是谁?这是哪里?”欧阳克望着眼前的陌生人,道。
“喂,你这个人很奇怪耶。一般这种情况下,你第一句话说的不应该是‘多谢大侠救命之恩’么?”少年皱皱鼻子,满脸诧异道。
“你救了我?”欧阳克有些好笑,又有些奇怪道。
“当然啦。”少年将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侃侃道:“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没命啦。要不是我啊,你早就和你那两个朋友做伴去了。”
“你说什么?”
“我路过树林时,见一伙贼人行凶,等我赶到跟前,和你一起的一男一女已遭不测。”少年察看着欧阳克的神色,小心道:“我击退了贼人,救下了你。见你伤势严重,便把你带到这儿来医治。哎,你要做什么……”少年见欧阳克要翻身坐起,忙上前扶住他,道:“你不用去了。安顿你之后我又去看过,你的两个朋友的尸首已经不见了。”
“你说的两个人……长得什么模样?”
“他们看上去四十来岁,像是一对夫妇。”少年看欧阳克脸色越发难看,缓缓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要这样想不开。”
欧阳克眼前一阵晕眩,腹内翻滚,哇地吐了一口血出来。
“你中了毒,情绪不要这么激动好不好。”少年替他擦干嘴角的血迹,宽慰道:“你的身体现在很糟,需要好好休养。”
欧阳克的心里却有如翻江蹈海,再难平静。自己煞费苦心,才救得杨氏夫妇脱险,如今二人竟遭不测,虽说不是自己之过,但他日遇到完颜康,该如何向他交代?何况,杨氏二人身上并无财宝,一般贼人怎会为此杀人越货?难道是完颜洪烈不守承诺,做下了这杀人灭口之事么?如果真是这样,自己一定不会放过他!还有阿兴,听这少年之意,似未遇险,却不知他是吉是凶。
少年见欧阳克神情萧索,眼珠一转,道:“你不要这样啦,万一你死了,谁来为他们报仇呢?”
“多谢你的救命之恩。”欧阳克正色道。“还未请教恩公大名?”
“这回总算对啦。”少年见他已不似之前那般颓唐,朗声道。又像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忽然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
“恩公为何发笑?”欧阳克不解道。
“嘿嘿,本来你问我尊姓大名,我应该说‘屈屈小事,何足挂齿’的。”少年笑道:“不过救你实在是太麻烦了,真的不是件小事哎。所以我还是决定告诉你我的大名。咳咳,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江湖上疯魔万千少女,人称玉面修罗的洪肆声便是在下。”
“玉……面?”欧阳克望着面色和玉实在相差太远的洪肆声,疑惑道。
“怎么了,你有什么疑问么?”洪肆声忽地将脸凑到欧阳克面前,鼻尖就快碰到欧阳克的鼻尖,凶道:“我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洪肆声还称不上玉面么?”
他的眼睛是那样黑白分明,仿佛是两颗黑色的宝石镶嵌在白色的水银上。语气虽然很凶,眼里却半点杀气也无,反而在顽皮中透着些许可爱。欧阳克虽觉好笑,还是一本正经道:“当然,当然称得上。在下刚才只是没有听清楚而已。”
洪肆声这才嘴角轻扬,满意地点了点头。欧阳克发现,他笑的时候其实很好看。
“对了,我都忘了问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欧阳克。”
“欧阳克……”洪肆声歪着脑袋想了想:“没听说过。是刚出道的吧。”
“是。”欧阳克忍着笑,恭敬道。
“那你比我可差得远啦。”洪肆声一拍胸脯,道:“告诉你啊,我五岁就在江湖上混,现在算起来有二十多年了,我可是老江湖了。这样,按江湖规矩,我叫你小克,你呢,就尊称我为洪—前—辈,怎么样?”
他故意托长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出“洪前辈”三个字。欧阳克终于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洪肆声噘嘴道。
“没什么……”欧阳克笑道,再看着他黑得发亮的“玉面”,禁不住笑得越发厉害。
洪肆声这下有点恼了,气道:“喂,我刚救了你的命哎,你就是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吗?”
“好好,晚辈欧阳克,多谢洪前辈救命之恩。”欧阳克道。
洪肆声又高兴起来,道:“这还差不多。嗯,下面让我想想怎么让你报答我的救命之恩。”说罢上下打量着欧阳克,仿佛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笑道:“你要是女的就好了,你长得这么好看,我定让你以身相许。唉,可惜啊可惜。”
“……”
见欧阳克被自己窘到,洪肆声十分得意,道:“你这副表情干嘛?你知不知道,江湖上想嫁给我的女人那可是不计其数哎,跟了我,保证你不吃亏。嘿嘿。”见欧阳克还是一脸窘相,洪肆声诡计得逞般地一拍他肩膀:“逗你啦。这样吧,你拜我为师。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玉面修罗的关门弟子。”
他拍得手劲有些重,欧阳克吃痛,低吟了一声。洪肆声像犯错了一样,忙道:“对不起,我忘了你有伤。对了,你怎么会伤成这样?”
“一言难尽。”欧阳克轻声道。
江湖上的人总是有各种秘密,洪肆声见他没有想说的意思,也不再追问。“你还是拜我为师吧,我教你功夫,免得你以后再被人欺负。”
“洪前辈,你怎么会想要收我为徒,你不怕我是个坏人,日后辱没了你的名声么?”
“不会啦,我看人最准了。”洪肆声认真道。“我打赌你一定不是坏人。输了我把命给你。”
欧阳克看他认真的样子,心中一动。古有所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他觉得洪肆声就是那种可以一见面就成为知己的人。
“说嘛,愿不愿意拜我为师?”洪肆声道,看样子他是认真的。
“不愿意。”
“你说啥?!”洪肆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声道:“你再说一遍?”
“多谢洪前辈美意,晚辈铭感五内。”欧阳克忍笑道:“只是,晚辈已有师承,不能再拜他人。”
“你师傅是谁,说来听听。难道比我玉面修罗还有名?”洪肆声叉腰道。
“我的师傅,就是我的爹爹。”
“也就是说,你的武功是家传的,是你爹爹教的,对不对啊?”
“正是。”
“那就是了。你看,你的武功虽是你爹爹教的,可是你还是叫他爹爹,不是叫他师傅。你看书院里的娃娃们都有老师,可是没有一个人管老师叫爹爹吧?但即使是教书先生的儿子,他未必就不能拜别人为师了?所以,你还是要拜我为师。”
“……”
“好了,你现在可以拜我为师了。”洪肆声得意道:“这是你报答我的唯一方式。”
欧阳克被他彻底说败了,心中暗暗好笑,可是,若要拜他为师,总觉得别扭。他看上去,不过比自己大个两三岁,叫他前辈也就罢了,拜他为师也太离谱,何况也许他的武功还不如自己呢。
洪肆声见欧阳克笑而不答,爽快道:“你好好考虑一下,我洪大侠是从不强人所难的。”说着摸了摸肚子:“有点饿了。都是你啦,害我吵架消耗体力。等着,我去弄点吃的。”
欧阳克望望四周,原来是一间茅屋,也无甚陈设。矮矮的一铺土炕,上面铺了草席,破败的棉絮从敝旧的布面边向外翻着,已经坏到了极致。一方简陋的木桌算是这屋里唯一的家具,桌上却有一个晶莹剔透的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欧阳克认得,那是装九花玉露丸的玉瓶。
洪肆声去不多时,打了一只野兔回来,放在火上烤了,递给欧阳克。欧阳克伸手去接,却忽然伸出二指朝洪肆声双目戳来。“你干什么?”洪肆声道,抬手去格。欧阳克出掌扫向他的左肩。洪肆声反应奇快,闪身躲过,直点欧阳克寸关;欧阳克手掌一翻,绕过洪肆声的手腕,仍袭向他的肩井;洪肆声腰上使力,身子倏地平移,躲过了他这一指。欧阳克待要出招,却觉得眼前发黑,晃了两晃。洪肆声却没有趁人之危,只是将他扶住。
“你这是怎么了?”洪肆声不解道。
“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玉面修罗啊?”
“你与贼人定是一伙的,否则,你怎知那九花玉露丸能解我的毒?”
“什么九花玉露丸?”洪肆声顺着欧阳克的眼神望去,讶道:“你说的是这个瓶子啊!是这样的,你的两个朋友虽遭人毒手,但是那男的临终之时手中一直攥着这个瓶子。我见你身上除了外伤,还中了毒,料想这个就是解药,索性一试,不想竟用对了。”
“原来是这样。”欧阳克听他解释,知自己是误会了他,歉然道:“对不起,我误会你了。”
洪肆声嘿嘿一笑,道:“没关系啦。来,吃烤兔。”
欧阳克见他丝毫不怪罪自己,反而有些过意不去,接过烤兔,道了声谢谢,默默地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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