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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有千千结
英奇这回伤得重，又兼前不久才受伤过一回，虽则年轻力壮，也吃不消，回摩那部的路上就开始高烧不退。北戎人笃信萨满教，因此回到部落后，穆塔恭敬地请了大萨满格桑过来。那是一个满脸皱纹须发皆发的老头，只有一双眼睛还是清凌凌的。他将几种草药混在一起捣烂，糊在英奇的额头，然后坐在旁边念念有词：
这个孩子的性命是上天给予的
天神化为黑色海东青落在金帐上
将他赐给北戎最尊贵的家族
他长成一个好男儿
命比石头还硬
他敬畏永恒的天神
热爱自己的父母兄弟
不死的天神保护他
让他比狼更矫健
比海东青更犀利
比黑熊更强壮
让危险来临的时候
绕过他的影子
刀箭到来的时候
只伤及他的毛发
想取他性命的
定在梦中噎死
想吃他肉的
定被骨头卡死……
纪秋听他絮絮叨叨半天，竟然没有一个重词，正稀罕，外面有人报：“大首领夫人来了。”
野利月奴！被大萨满念叨得有些昏昏欲睡的纪秋一下子来了精神，坐直身子盯着门口。野利月奴款步进来，面容平静，举止从容。大萨满和穆塔都站起来向她问好，她也手按胸口还礼。
礼毕，三人重新坐下。野利月奴伸手贴着英奇的脸颊，眉间浮起一丝忧心，问大萨满：“最尊敬的老格桑，英奇的脸就跟烙铁一样，我的心也七上八下。”
大萨满说：“大首领夫人请放心，英奇是不死的天神赐给摩那部的，天神不会这么快收回恩赐的。他只是累了，等他睡饱了，他又会象草原上的小马驹一样四处撒欢。”
野利月奴吁了一口气，说：“听了老格桑的话，我的心落回了肚子里。”闭上眼睛低声说，“天神在上，请把我的福分分一半送给英奇，让他早日恢复健康。”
纪秋一直盯着她，见她自始而始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安，心生佩服，野利月奴可真沉得住气。
念叨完，野利月奴的目光转到纪秋脸上，说：“赫兰，我亲爱的弟妹，不要难过，天神会把英奇完好无缺地还给你。”
这句话她是用北戎语说的，纪秋当成听不懂，挑起嘴角冲她笑了笑。
野利月奴的眼神终于起了变化，变成刀芒一样的锐光，但很快地一闪而过，依然用北戎语：“赫兰，请照顾好英奇。需要什么，让麻姑来告诉我。”说罢，拍拍纪秋的手，站起来往外走。
纪秋心想，她还是有点心虚，所以不敢说汉语。她也站了起来，跟着野利月奴走到门外。“大首领夫人，一起走走吧。”
“你应该叫我嫂子。”野利月奴摆摆手，示意跟随的女奴们先回去，和纪秋并肩一起往人少的地方走。
天色阴沉，黑色的云朵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一层一层堆在天空，沉甸甸的，似乎随时会坠下来。风也有点大，纪秋没披大氅，很快地手指冰冷。
野利月奴抬头看着天空说：“你们回来得很及时，今晚要下雪。”
“当你听到我被英奇带回来时，有没有觉得不安？”
“不安，我为什么要不安？你告诉英奇我将你扔到沙漠了？”野利月奴嘴角勾起一丝笑容，“他不会相信的。我嫁到摩那部时，他才三岁，我从小看着他长大，尽到一切嫂嫂应尽的义务，爱护他照顾他。他敬重我，也信任我。我是他最敬爱的哥哥的嫂子，是他侄子的母亲，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赫兰，那是你无法割裂的。何况你没有证据，当天在场的人才都可以为我作证，我一直维护你，即使你污辱所有北戎女人。我盛情款待你，而你糟蹋我的好意，趁我们不注意逃跑了，这就是事实。”
纪秋纳闷地问：“为什么？我跟你无怨无仇？”
“为了努努儿，我那可怜的姨妈的女儿。她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被送回我们野利部。她当时就跟小猫咪一样大小，所有的人都说她活不下来。我不相信，天天用羊乳喂她。她活了下来，对我十分依恋，就象羊羔依恋母羊。我想这是天神的意思，借我的手给了她一条活路。英奇带回了你，她天天哭泣，眼睛都要瞎了。她跪在我的脚边乞求帮助，说这生唯一的愿望，就是嫁给英奇做妻子，那怕只有一天，她也死而无憾。”野利月奴看着纪秋问，“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我会告诉她，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嘴上虽这么说，纪秋也在想，如果纪冬看上某个男子求自己帮助，自己会怎么办呢？
“那是你没有爱过，你没有体会过，心爱的男人爱上别的女人，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会将人逼疯的。”野利月奴一贯平静的面容扭曲了，眉间露出痛苦之色。
纪秋顿时想起，蓟英奇说过，蓟英烈目前有七个妻子。
“我并没有取你性命的想法，我叫人将你扔在碱水湖附近的沙漠，那里是西域商队的必经之路，也经常有强盗出没。你长得这么好，无论是商队还是强盗都不会杀了你，他们只会如获至宝地感谢天神，然后跪在你的脚下乞求你的垂爱。”野利月奴细细地审视着纪秋，眸底闪过一丝嫉妒，“天神到底有多恩宠你，让你长成雪莲花的模样，又长了一个聪明的脑袋。所以，亲爱的赫兰，你既然得到男人们的心，就别想再得到女人们的宽恕了。”
野利月奴走后，纪秋还站在原地思忖了一会儿，似乎请求野利月奴帮助，比巴鲁更容易些。但是万一，她出卖自己呢？这是可能的，她不象巴鲁，跟英奇势不两立。如果下回逃跑不成功，英奇会如何姑且不说，穆塔绝对下得了狠手杀了自己。
想到穆塔，就见他拎着火狐大氅大步走过来，一副寻人生事的气势。
纪秋有点怵他，因为他看清楚了她所有的意图。
“英奇醒了，在找你。”
纪秋接过火狐大氅，匆匆回了英奇的毡帐，一进门就听到嘤嘤嘤的哭声。
然后是英奇有气无力地声音：“努努儿，你别哭了，我都说没事了，你还哭什么。”
“你这叫没事吗？看到你这样子，我的心都碎了。英奇，如果你有什么事，我也绝不能再活下去……”
纪秋故意加重脚步，努努儿抹着眼泪回过头，目光触及她，立刻有些心虚地垂下眼帘。
“赫兰，你去哪里了？出去都不披斗篷的。”
“方才去送大首领夫人。”
“什么大首领夫人，你该叫她二嫂。”英奇朝纪秋伸出手，带点撒娇的口气说，“我浑身好烫，好难受，你又不在。”
努努儿从未见他用撒娇口气说过话，吃惊地看着他，脸色脸色煞白，越发显得一双眼睛红肿如桃。
纪秋瞅了努努儿一眼，伸手握住他的手，在他旁边盘腿坐下。
“你的手好冰。”英奇说着，将她的手拉到脸颊上贴着，闭上眼睛，“好舒服。不要乱跑呀，我醒来看不到你，好担心。”
努努儿再也坐不住了，跳起来捂着脸冲了出去。
一口气跑到野利月奴的毡帐，扑到她脚边，她痛哭流涕地说：“表姐，我一定要杀了她。”
野利月奴叹口气，伸手抚摸着她的脑袋：“努努儿，你放弃吧，这是命。”
“不，我不相信。”
“这就是命呀，努努儿，你不服也不行。英奇去了一趟周国，带回了她。我们送走了她，他拼了性命，又将她追回来了。再有下回，英奇还会去追她回来，也许就会没了命。努努儿，我疼爱你，我同样疼爱英奇，我不敢冒这个险。你认命吧，他们的命运才是紧紧连在一起的，而你注定只是他的童年玩伴，放弃他，你才能跟从前一样快乐。”
“不，表姐，我不要。”努努儿说完，转身又跑出了毡帐。
野利月奴忧伤地看着她背影，心想，这孩子走火入魔了。
天空开始飘雪了，努努儿跑了一会儿，浑身发冷，但也比不上心头的冷。路过族人纷纷同她打招呼，问她怎么不回毡房，她不出声，就这么漫无目标地走着，衣服上披了一层雪。直到穆塔挡在她面前，她才停下脚步，惊喜地问：“是英奇让你来找我的吗？”
穆塔摇摇头问：“努努儿，你的眼睛只看到一个英奇吗？”
“是的，因为他是最好的。”
“我也不错。”
努努儿心情好了一点，歪着头，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
穆塔说：“我需要一个妻子，努努儿你愿意嫁给我吗？”
努努儿奇怪地问：“你以前不是一直说，要报仇后才娶妻的吗？”
“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你愿意吗？”
“不，我一定会嫁给英奇的。”
“好吧。”穆塔退后一步，让出路，“但是不要再去对付那个女人了。”
努努儿身子一僵，说：“你在说什么？”
“她跟英奇说大首领夫人将她扔到沙漠了，夫人是为了你吧。”
努努儿身子微微颤动，问：“英奇相信了？”
“没有，英奇不会相信的，他太在乎她了，越在乎越怀疑。但我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拿捏着英奇，没必要跑到沙漠里冒险。”
“你准备告诉英奇？”
穆塔默然片刻，黑黢黢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情绪地说：“我需要一个妻子，努努儿，你愿意嫁给我了吧。”
“上谷穆塔，你这个大混蛋。”努努儿挥手扇了他一个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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