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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上
他本以為東方不敗被點了穴,是以一直乖乖待在房中。他入內時,卻發現那小玩意拿被子摀著頭,靠著床頭那樹蜷著身子。
他或許聽到前廳內針鋒相對的話,感到害怕?
「東方不敗.....。」顧長風在他身旁做下,伸手去撥露在薄被外的頭髮。
屋內的修繕由令狐沖負責,他幾未修理那棵樹,而是牽就著它入侵的枝椏,從旁修補牆牖。
如今陽光由補材間的細縫射入,銀金色的光芒映橫亙在兩人之間。
「這樣會熱,快出來。」他用最柔軟的聲調說著,享受最後擁有東方不敗的時光。
輕輕去揭那條薄被。東方不敗卻發出一聲嗚咽,緊捉著被子不放,彷彿在被中他才安全。
那層阻令他想起那夜在崖頂扯下的衣物,其下蒼白軀體在野風中顫動。
奇異的是回憶燃起的綺念如此些微,一如星火垂落冷水潭中。
潭中之水名為悲涼,他爬上床,坐在東方不敗身側,隔著被子輕輕撫摸他的背,卻沒去看他。
「我命大抵是終於子時,這是最後幾個時辰。」邊說著,邊瞄著一屋玩具細軟。
往後令狐冲會很疼愛他對吧?一截樹幹橫在屋樑下方,其上掛滿玩具。風鈴、風車、風箏、半枯了的野花野草、面具、以及那日東方不敗一把捉來的香包。它們懸著線吊在樹枝上,有些懸著長長的穗子,色彩紛呈,令人炫目,端陽至今仍帶餘香,卻已溫和諧調,不再濃烈嗆鼻。
「你說過"玉體須為美人惜"。現在我倒得懂貪生怕死了。可自你服下忘機散,便來不及了。」
他感到薄被下的東方不敗較為平靜,再次試著去輕扯那條被子,卻激起又一回抗拒。
「你害怕嗎?或是我們的話太傷人?你生氣了?」他應是聽不懂,可顧長風覺得他不僅是害怕,更在傷心。他開始後悔和令狐冲爭吵嚇著這小玩意,最後一刻,他只想予之全心全意的呵護。
「你不會難過太久對吧?我掐你脖子,你還是回來餵我。」那時指爪間的觸感他還記得,鮮明記憶浮上時,手指竟抽動了下。
他在夜裡掐他脖子,東方不敗則在天明弄醒他。
若他需要大半天的時間來遺忘,若他會不開心到子時,怎麼辦?
最後一日,他臨死所求不過希望東方不敗能陪伴他,開開心心,如在深山。
於是他想起玩具的功用,視線搜尋起那波浪鼓,令狐冲試範過,成效甚佳。
窄小的臥室內除了張床外連椅子也無,所以令狐冲把小件事物掛上樹枝。稍大的東西便置於角落,例如那幅阮,他帶著的古怪樂器,繡花繃子、魚缸。
那日他在街上買的金魚悠游其中,水面上還飄著葉子。
波浪鼓不似香包、面具等有可懸掛的線繩,牆角卻又不見其蹤影。
顧長風環顧四下,竟瞥見東方不敗身後似有個洞。
他定睛看,確然如此。那是個樹洞,現下大掩在半包著薄被的身子後。顧長風不記得有這樹洞,看著補材鋪設的方式,似乎這洞是修繕時整出來的,他猜想頭可能有東西。
顧長風伸手想越東方不敗往洞中探,此舉卻嚇著了那小玩意,使他一股腦往床尾鑽去。
那洞因此露了出來,不過顧長風沒再理會,自被中露出的臉蛋才是他在意的。
東方不敗雙目泛紅,睫毛因淚水溼潤,像上了層膏,幾絡青絲自梳理的髻上散落,因汗水貼上前額及泛紅的雙頰。
「別哭......。」顧長風因他的模樣焦急,卻不敢令自己的聲音摻入半分尖利。東方不敗木然靠著牆,沒有反應。顧長風湊近身子,他卻又把頭蒙入被中。
顧長風幾想一把扯掉那件被子,可那會嚇到東方不敗,他再不想嚇他。
如何才能止住他的淚?那夜在崖頂冷眼旁觀他落淚令顧長風抱憾終身,他再難忍受東方不敗在自己面前悲泣。此時使之開心,便稍稍解釋那份遺憾。
「別怕......。」他輕聲道,一如端著齊碗口的滾水,不敢濺出半滴般地小心將手伸向他,可東方不敗再次閃躲。
或許他不只是傷心,還害怕,怕得便是自己。是自己的對令狐冲說話的聲音嚇著他?
十幾日來自己對他冷漠,視而不見,有時甚是粗魯不耐。可他仍會來找自己玩,像那日令狐冲不再的時候。
或許再等等,放著他不管,一會忘機散藥力便令他忘卻一切苦惱。
可顧長風不願離去。
頹然向後仰,東方不敗脖頸肩臂的曲線在緊繃的薄被下,展露最柔弱的姿態。
顧長風只想令他快樂,令他像山中般無憂無慮地笑。曾經在月下,自己因為不認唱得開心而蠱發時,他笑得開懷。
東方不敗有過開心的事,自己也是。「別的歌兒我也不會唱......。」顧長風輕輕唱道,無力的歌聲平板幾如背誦,透出哀傷。
那日他便用這曲鳳陽花鼓,換東方不敗自述獲得葵花寶典的來龍去脈。又一個令人驚奇的故事,又一次,東方不敗展露不可思議的爽朗笑容。
五月暖陽下,摀著被子的他像個大蛹,能徐徐轉身的大蛹,在歌聲中緩緩解開自縛的繭。
令他不惜一死,又不甘去死的面容自被褥下探出,穿過道道陽光的軌跡,伸展細白修長的脖頸靠近他,眉睫雲鬢、靈動清透的眼珠時而在光中染成帶金的褐色。
「只會......。」顧長風唱不下了,他必須閉上嘴,否則便會哽咽出聲。
戰戰兢兢,以恐驚飛鳥的之姿靠向東方不敗,深怕他便似鴻雁驚飛。
纖細的指掌朝顧長風眼睛欺近,漸漸接近、放大,五指肌膚恍如中宵曇花半透明的花瓣。顧長風無法移開目光,甚至無法眨眼,直到柔滑指腹觸及他的眼窩,他才發現自己正垂淚。
顧長風以指節去擦東方不敗面上的淚痕,乾涸的淚痕和著新落下的,觸感略帶黏膩。
他將手繞到東方不敗背後,小心翼翼地把他攬進懷中。
再次順起總緊繋他目光的青絲,四下卻是悶熱狹窄的陋室中。他想起山林清新的空氣,和已丟失的梳子。最終仍沒弄到一支夠格賠給東方不敗的梳子,還弄丟了斷成兩截的殘骸。
懷中人的呼吸逐漸和緩,似乎是哭累了,靠在他胸前闔上雙眼。
長髮輕柔如雲霧,繚繞在他倆身上。今日東方不敗並未披髮,那人將他前額的頭髮梳成髻,象牙白的簪子簪於其上。
他再度聽見東方不敗的聲音,喚自己大人君子。審視著懷中仍未看膩的面容,顧長風在平靜中接受悲涼的事實。
令狐冲在時,那層障礙在時,他一直覺得能親近、佔據這小玩意,便能令自己心滿意足,可事實證明不然。
深深吸氣,繁紊的香氣深入肺腑。「我老忌疑你把我當成令狐冲。」他長嘆口氣,說道。把面頰貼在光潔額側。
「可其實我也把你當成以前的你。」這不是東方不敗,便好比顧長風也曾是個吃喝拉撒要人照料的嬰孩,那嬰孩也叫顧長風,卻絕不是現在的顧長風。
他忽然明白,為何這小玩意鑽入他懷中的夜裡,細滑的臉蛋在他胸前磨蹭時,他能耐住情慾煎熬。
和東方不敗一般的形貌令他癡迷,然而皮相下的本質南轅北轍。他要的不是令狐冲叨唸的"詩詩",或說僅有"詩詩"無法滿足他。
他苦笑,忍住淚意。自己臉面不要地求令狐冲走,到頭來所得亦非真正的渴望。
令狐冲不走,至少他能幻想只要這般抱著他,便能撫平一切傷痛。而現在將之緊擁在懷,結果昭示他親手封死在這玩偶中的東方不敗,才是真心所望。
緊擁著懷中的小玩意,深吸混著香料味的熟悉氣息,享受同一個軀殼帶給他的安慰。
由想逃離他,到想殺死他,再由想和他共赴黃泉,到希望自己死後他不虞匱乏地活下去。永無止境的慾望在餵養中不斷狀大,現下亦然。
什麼是貪得無厭?這便是貪得無厭。
若真能使清醒的東方不敗陪他到死,他怕又想活下去,永遠有他相伴。
顧長風閉上眼睛,接受了必須抱憾而終。應當接受,也只能接受。
他感到悲哀,卻在理清心底亂麻後,得了些許平靜。懷中東方不敗平緩有序地呼吸,吐吶的聲音有如搖籃歌,不知何時,二人倒臥在床上,沉沉睡去。
夢中東方不敗問他,是否願意一輩子做個痴人,又如何評價他東方不敗如此滑稽下場?
顧長風答不上來,只希望東方不敗持續同他說話,不要離去。
雷聲陣陣,但真正喚醒他的是啃咬聲,直覺吿訴他,那和傻了的東方不敗有關。
意識朦朧間,他依稀看到黑暗中那小玩意垂著頭,手持某物吃著,樣子便像那日他啃著草芯的模樣。可那定不是草芯,兩排貝齒發出的聲音表明它們遇上硬手。
待定睛在電光中看清東方不敗口中的事物,顧長風倏地驚起,一把搶下。
此時他方驚覺窗外暴雨,室內一片漆黑。
一道閃電劃下,顧長風在白光閃動瞬間看清才奪下的事物。有些難以置信,但它確然是東方不敗相贈的髮簪。
東方不敗雖是傻了,卻從未把不可食之物往口裡送。
顧長風驚疑地望向他,似恐懼方才粗魯奪簪,東方不敗正往牆邊縮去。
「又嚇著你啦?但這是不能吃的。」他柔聲安撫他,慢慢靠近。
暗室中東方不敗雙目晶瑩潤澤,眼中委屈依稀可見。他拉了拉顧長風的手臂,怯生生地搖晃著。
自令狐冲出現,東方不敗不曾似這般向他要吃的。顧長風一陣激動,好陣子才領悟到,之所以出現啃髮簪之舉是因為他被自己餓壞了。
他牽起東方不敗,輕揉他的手背表達歉疚,摸黑行至前廳尋燭火,暴雨挾帶陣陣大風襲來,富含水氣的風極具涼意,尤其在根本沒有門小廳中。
風雨強勁,四下闃黑,看來時候不早了。顧長風略感遺憾,皆怪自己沒練那暗柳生天篇,這會才似個病夫,睡去大好時光,又餓著東方不敗。分神間,忽見黑暗中有兩點紅星浮在離地一尺處,電光一閃,才看清是那隻黃狗坐在前廳一角,正看著他們。
顧長風藉電光摸著桌上的蠟燭,在橫行的過堂風中卻點不著,只得把它靠在牆角地面,好容易燃起火光。
東方不敗的面孔隨燭火燃起浮現,看上去頗受驚嚇。這是他服藥以來頭一次遭遇如此暴雨,顧長風憐惜地扶起他,在桌上找到今早剩下的饅頭。想來又黑又是狂風暴雨,食物便是只有幾步之遙,小玩意仍不敢離開自己去尋飢餓之下,啃起了髮簪。
大量雨水乘風入室,地上早積有一片水漥,桌椅皆盡是溼透,前廳暫時是不能待了。
又是白熾電光一閃,東方不敗緊張起緊抓他臂膀,接著轟隆巨響接踵而至。
他單薄的衣袖在狂風中狂舞,點點沾上飛濺的水斑。顧長風怕他多淋雨,迅速捉起桌上的饅頭及飲水,還有小碟花生米,便帶著東方不敗退進臥室。
他令東方不敗在床上坐好,回頭去拿燭火,見那狗在門口張望。本來顧長風不會讓牠進入室內,不過那狗有助安撫東方不敗,便招手要牠進來。
東方不敗坐在床上亨用風雨夜裡的晚餐,看來不必擔心往後令狐冲把他嘴養刁,真餓了,白饅頭還是啃得下。他將花生米送到東方不敗面前,提醒著還有配菜。一旁黃狗搖著尾巴乞食,等著東方不敗餵牠。
顧長風則開始苦惱著如何放置燭火,置於地面,踢倒了麻煩,屋內又無檯几可用。他環顧四下,注意到上午發現的樹洞,晃動火光中,隱隱可見洞中藏有不少事物。
他把蠟燭湊上去瞧,樹洞比想像中大而深,令狐冲似在洞中架了塊木板墊底,這洞便如小几般可供置物。
波浪鼓果然在洞中,還有九連環、七巧板等等,深點的地方置有一包包不知何物,暗中看不清。這兒擺燭火正好不怕被吹滅,只要防著火災即可。
於是顧長風把被褥往床角扔,接著把內中事物一件件往被上扔去,待洞中空了,再將燭火置入。又把門簾卸下,盡量去堵好伸進棵樹的窗子。
好在濃密的枝葉擋下多數的雨水,否則一塊破布擋不了許多。
忙完一切,顧長風坐下看東方不敗吃東西,他一回到他身旁坐下,衝著東方不敗搖尾巴乞食的黃狗便縮進床下。
倒是乖覺,省了動手驅趕,惹得這小玩意不悅。
當東方不敗感受到正被注視,再一次想起要餵他時,顧長風告訴自己該滿足了。
他張開嘴,一口接著一口接著吃著東方不敗放入口中的饅頭和花生。那是令狐冲的東西,本來就是做個餓死鬼,他也不想吃,可東方不敗想餵,他便開口。
如小動物般的天真,總以為吃食便能解決苦惱。似春風捎來暖意,卻令他更懷念過往東方不敗眼中的寒霜。
「這天看不出時晨......。」他喃喃自語。「便是有個日昝也無用武之地,天黑了。」
東方不敗瞧著他,像在觀察著吃了饅頭後,顧長風是否開心了點,白日種種,似已被淡忘。
「哈......果然從容就義難啊。」他笑,笑死前全無從容,有這小玩意純粹的關懷,他無法不留戀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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