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情痴

　　她的灵魂置身于漫长的黑夜里，半梦半醒间有杂乱的声音来来去去，狂风骤雨的马蹄声，焦急的嗓音，卑微的回答，愤怒的呵斥……清醒的世界好像是刀光剑影的一场幻梦，她听着，感受着，只是依旧没有醒来，因为她身后的怀抱，太过温暖，让她，只想沉湎……
　　然而当凌素水再次张开眼，眼前已是另一幅让她目眩的画面。
　　当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的浅紫色帐幕，柔软的金红色轻纱在她身边飘荡，雕花的大床散出淡淡的檀香味，在纱幔间若隐若现。她轻轻抬手，感到覆着身体的赤色锦被如羽毛般轻盈温暖。她转头张望，纱帘阻隔了她的视线，一切都有些朦胧。她的头仍是有些晕眩，像是失去了部分的思考能力。她不知所措的四顾，不知此刻，又是身在何处。而她熟悉的温暖，此刻又在哪里。
　　她缓缓伸出手掌，感到指尖传来阵阵麻痹的疼痛，她不管不顾，仍是执意触上飘动的轻纱，一层层掀起纱幔。幔幕外的景象又让她着实吃了一惊。半人高的羊脂玉瓶立在床边，难得一见的沉香木家具四散在房间各处，珍宝阁上摆满翠绿欲滴的绿如意，几斛硕大的明珠，蒲扇般大小的红玉珊瑚，更不必提屋里其它富丽堂皇的装饰。触目所及的一切都昭示着主人的富有，她微微皱眉，这地方，倒像是哪个名商巨贾的宅第，她怎会在这里？玉若风呢？
　　游移的目光从一屋子的珠光宝气移向房间的另一端，立在雕花镂空的窗边沉思的身影映入她眸心，虽然只是背影，她却清楚知道，那是玉若风，她一直悬心的男人。
　　“风……”她轻唤，诧异于自己声音的虚弱。
　　捕捉到轻微的响动，他迅即回头，看她勉力支起身子，长发凌乱的披散下来，落在赤红的锦被上，更显得她的脸苍白的近乎透明。深邃的墨瞳一闪而逝深沉的疼痛，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默着快步走近她，扶住她的肩膀。
　　“素水，我在。”他安慰的语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哀伤，然而在她昏眩的神志里，已然分辨不清他眼底隐藏着的浓重悲哀。
　　她勉强抬头，努力忽略关节处传来的爆裂般的疼痛，凝视他澈然的眼瞳，“风，这里是哪里……我……又睡了多久？”
　　他看着她惨淡的脸色，勉强自己弯起唇角，“素水，你放心，这是大夫的家里，他一定能医好你的。”
　　“不……”她微微的摇头，痛得失了血色，目光哀戚，“风，没用的……是金蚕蛊啊……”
　　当她忆起那三个字的时候，心中便已不再抱有希望。金蚕蛊，天下毒物之王，无色无嗅无解，毒性发作时候有如万蚁噬体，残忍之处就在于中毒之人始终能保持神志清明，生生感受着蛊毒丝丝从内侵蚀身体。直到蛊毒将中毒之人啃噬殆尽为止。传言中，一代剑仙厉墨便是中了这绝世蛊毒，整整挣扎哀嚎了三个月才气绝身亡，到他死时，全身上下已被蛊噬蚀的不成人形……
　　她，也会如此么？
　　不是没有恐惧，可事已至此，再怎么不想相信，也没有用了。那遍布身体的，有如虫蚁咬噬般的痛楚，便是蛊毒发作的征兆罢……
　　他坐在床沿，温柔的抚上她脸庞，拂去她漫溢出的清泪，温暖声音里有着莫名的坚持，坚硬如铁，“素水，告诉我，你相信我么？”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憔悴的脸庞，心痛如割，“信，风，我一直相信你，从我认识你的那一刻开始……”眼泪不住落下，他的面容在泪水中开始模糊。她甚至无法，再用目光一遍一遍描绘他的模样。心脏剧烈的纠结着，是不是快乐的时光总是特别短暂？他们在一起的日子那么短，却就此就要分离……可她只是，真的不想离开他啊……
　　他俯下身子，温柔地吻去她泪水，咸涩的味道在他口中蔓延，就好像此刻他心中悲苦的心情，无法言喻的苦楚，他眼瞳里闪过无数紊乱情绪，终于还是定格在无波无绪的深沉沉默。
　　“素水，不管发生什么，你只要，相信我就好……”
　　那便是她再次陷入昏眩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他在她耳边的呢喃，在她脑海里一遍遍的回响，只是她还不知道，他温柔的语气背后，隐藏着无边无际的痛苦和自责……
　　揽着她的身躯，他小心地把她的重心移靠到自己身上，从桌上拿过早已凉好的药碗，看着她紧闭的双眸，苍白的唇抿的死紧，他眸色一暗，饮一口药汁，再俯身以口相渡，堪堪把一碗药喂完，他口中早已漫满断肠草的苦涩滋味。
　　果真像那个人所说的，素水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看来毒性发作的比他预料中还要快，若是现在不做下决定，只怕……
　　墨瞳沉郁，他轻轻把她抱上床，细心地为她掖好被角。他凝视着她苍白的容颜，眼神幽暗，他俯身在她额上烙下几个细吻，“素水，你说过了，相信我。所以我一定会让你好起来的，安心地睡罢……”
　　他起身走出华屋，推开门扉的霎那，一地阳光宣泄进来，将他的脸庞笼在交错的光芒和阴影间。他微眯瞳眸，清朗的脸庞上再无半丝犹豫。轻声的阖上门扉，他转头看向候在外面已久的老人。
　　“大公子，该歇息了，你的脸色太过苍白，毒性虽然已经用玄冰散压下，可再照你这样不眠不休地奔波，恐怕会对经脉造成伤害……”
　　他叹口气，看向忠心的老人，“韩伯，我死不了的。”
　　“你若是倒了，便没人能救凌小姐了。”知道他的固执，韩尹翰只是摇头。
　　“我知道，我还要留着这条命救她。”他转过头，不看老人眼里的担忧，“她的情况已经拖延不起了，韩伯，给我备马，我要上绝枋山一趟。”
　　韩尹翰一震，沟壑交错的老脸上写满震惊，“大公子，你……”
　　“我知道，她在那里。他们都在那里等着我。现下缺的，只余我和素水而已。”玉若风仰首望天，俊朗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语气却丝丝沉重起来，“给我找这里最快的马，我要在三日内赶到。”
　　“……是。”看着他坚决的神色，韩尹翰知道劝不动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他看似随和，其实心中拿定主意的事情便不择手段都要达成……他只能长叹一声，转身走开。
　　他背转身子，听着老人轻缓的脚步声慢慢远去，唇边弯起浅浅苦笑，不是不知道他的担心，只是，自己做错的事情，后果也只能由自己来承担。
　　除了自己，他，又能怪谁呢？

　　有凄厉的风声在耳边呼啸，空气里浸满一种冷冽的味道，那么熟悉又那么遥远，眼帘沉重，迷蒙的眼眸睁不开，她微微蜷缩起来，像是寻找着陌生的安心感。
　　“水儿最乖，爹会在这里陪你……”记忆里很遥远很遥远的过去，曾经有个明朗挺拔的男子满脸宠溺，语声轻柔地哄她入眠。交叠的手掌，遮掩着树荫底漏下的点点淡金。
　　那时候，他发丝间流转的天光，他眼里的宠溺，是一直守候着她的温柔。
　　以为不论何时，不论发生什么，他都会回到她的身边，所以只要等待，只要守候，就一定会有结果。只要等待就能换回他的宠爱，只要她乖乖的，他就一定会回来……
　　因为他是她爹，系住他们的，是血浓于水的情感。
　　可是她错了，从头到尾，错的彻底，因为每个人，最爱的都只有自己……
　　所以他可以一走，便走的这么彻底，连一丝牵挂，都不为她留下……
　　那么在午夜梦回时，还会无法抑制地想起他的自己，是不是，太傻……

　　“水儿真是的，还是个长不大的小丫头……”他的笑声那么无奈又宠爱，他的目光，曾经就是她全部的世界，全部的生活。
　　她还是没有长大么，一直到十年后的现在……
　　爹……
　　她静默的蜷缩起来，透明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无声地渗入发丝，潮湿的，却是她的心。
　　不曾开放的花，也就不会凋谢……

　　怎么会，在这一刻，突然想起了他……？
　　她的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握紧，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在四肢间。
　　她倏地张大眼，止不住地喘息，急促的呼吸声隆隆响在耳边，让她有着即将晕眩的错觉。
　　梦里他的音容那么真实，那么宠爱的微笑，额头仿佛还残留着他手掌的温度，她冷汗满额，只好惊惶地闭眼，再睁开，确定那含笑的宠溺只是自己的幻觉，只是一个，遥远的，忘却许久的幻梦。
　　眼前的素白色帘幕，熟悉又有些陌生，安抚着她的不安。明明是该忘记的啊……她却克制不了，时隔这么多年，她不知道，那双熟悉的温暖的眼眸，是否还依旧牵挂着她，抑或这血缘，早已被他毫不留情的丢弃断绝……
　　该是后者吧……这么多年音信全无，这么多年生死两茫，自己，该是被彻底的忘却了吧……
　　她淡淡的苦笑，可惜，这么多年，她仍是没有学会他的淡漠无情。
　　她只是求一个结果，她这样告诉自己，反反复复，只是她的心跳仍如擂鼓般，跳得那么急，那么匆忙，仿佛要从胸口破腔而出般的疯狂。
　　多久没有梦到了呢？她模模糊糊地想，抬手拂去额边滚落的汗珠，没有意识到，一直折磨着她的咬噬疼痛没有再次出现。
　　她只是在昏暗中努力地睁大眼睛，瞪视着幕顶的小小污渍，听着自己急促的喘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着，血液奔流般的声音震荡着自己的耳。
　　十年了，十年了一直挥之不去的梦魇，她闭上酸涩的眼，淡淡的笑开来，很久了，很久不曾再见到年少时的一切。再在梦里见到爹，只会让她觉得无措和脆弱，所以她一直习惯于让自己劳累，累到沾枕即眠，什么都不能再想，就当作自己摆脱了那一段过往。
　　可是她仍是无法克制自己对爹的执著，只是，执着于寻找他，所以她才会心甘情愿的为林玉堂卖命，只是为了那些关于爹的，少之又少的资料。
　　轻轻笑出声来，现在想起这些，还有什么用，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静静卧在床上，等待呼吸平复下来，她无法不注意到，自己又已置身在一个陌生地方，古旧的榆木大床，素白色的旧纱帘微微有些发黄，虽然有一只破旧的暖炉在袅袅冒着热气，空气里仍然流转着一种冷冽的感觉。还有一阵浓郁的药香混合着奇异的腥气在飘荡，她转头，见到不远处有张破旧的木桌，上面置着一只瓷碗，大概就是那里传出的味道吧……
　　她揉揉眼，再次四顾周围，这一次，她却没有在屋里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心突然失序一跳，莫名的紧张起来。
　　“风……”她轻唤，感到口中弥漫满一种陌生的苦涩滋味，微带着腥气的味道在口中发酵。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响应，她挣扎着起身，终于注意到，活动时，手足间再没有那种锥心刺骨的疼痛缠绕，她微微疑惑地皱起眉，这……？
　　掀起帘幕，她小心地扶着床柱直起身来，光裸的脚底触到冰凉的地面，让她冻得打个寒噤，她没有多想，扶住桌子免于倒下，直到适应了石块的温度，她才松开双手。似是许久没有行走过了，她的腿脚酸软，几乎没有支起身子的力气，她扶着墙壁慢慢前行到小屋门口，深吸一口气，她轻轻地推开木板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小的院落，天色已有些昏暗，远处景物已是沉在一片暮色里。她四顾一下，只有对过的那间房屋还泄漏出些许灯光。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