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贪狼

　　我平日里乱七八糟的仙法学了一堆，倒是唯独医人内伤的法术没学，便是学了，这厢也不敢用在他身上，只因为他这伤实在是古怪，倒像是给什么法术或是法阵之类的封住了气血，教内力无法流转，像是功夫给人化去了一般。
　　这几日我便只是老老实实按着凡间的方子来煎药给他，补补血气，医治些外伤。好在有法术加持，生个火煎个药的倒是难不住我，也不甚麻烦。
　　我找药途中偶然遇到别人家的屋子，说不得也只好顺手牵羊了些寻常衣物来给他，大小倒还适合，只是这么乡土的衣裳给他穿得愣是如贵公子突发奇想体验生活一般，颇是别具一格。
　　我们在这处木屋子里住了三日，夜里我仍是同他挤在那张小床上，我似乎是习惯了他拥着我入睡，他也老老实实，便也再没头日一发不可收拾的情形发生。
　　这日我像往常一样端药进去，唐无笑忽道：“明日回城里。”
　　我奇怪道：“你伤势这么重，回去做什么？莫说是路途奔波，对伤势不好，眼下他们一定还在找你，去了城里岂不是自投罗网？”
　　他支撑着身体坐起来，道：“这个屋子虽是在郊外，人迹罕至，但这方圆几里放眼望去也只得这么几座屋子，若是有心人到这附近一查探，我们还躲得住么？”
　　我端着药碗环视了一周，寻思着，我为了方便照顾安置他，已经在周围下了法术，若是有人经过，或是有意搜寻，我还是知道的。若真是找上了这里，再不济我下个幻术将我与他的行迹隐了，任凭人打旁边走过，还是发现不了什么的。可这话却不好同他说。
　　我想了半天，直把这附近一圈都看了个遍，无意识地在窗里窗外反复瞧了瞧，仍是想不出个说法来。
　　唐无笑又道：“大隐隐于市，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不止要回到城里，还要再想办法入堡，他们一定料想不到我们竟然混了进去，到时候任凭他们在外头查得翻天，也查不出个什么。”
　　我心里打突，如此冒险的法子，莫说入城是个难事，还要想法子混入堡里，这岂不是个疯子的做法？嗯？混进去做这么？我这才反应过来，急道：“你都这样了，还要去杀南宫翊？”
　　他眼神一凛。面色上虽仍是有些病态的苍白，却杀气顿现，教这个不大的屋子肃起一股寒气。他一个字一个字说道：“我想要做到的事，便一定要做到。便是这十三条人命，东陵山庄也不放过他。”
　　我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捧着药碗呆立在那里。只觉得原本热气腾腾的汤药也凉了下来，窗外寻常鸣叫昆虫鸟兽仿佛也噤了声，屋里只余一股药味，偶尔有风吹过，递来一股奇怪的味道，却是门外原本晾晒留下的蒜味与药渣子的味道混在了一起，同我现在的心情一样，有些苦，有些辣，有些不知所谓。
　　他闭上眼睛，未再说话，却是一幅不容置喙的样子。
　　我心里一叹，唉，他当真是个疯的。
　　待唐无笑修养到第五日，他能堪堪走路了，便由我扶着，催我上了路。
　　他伤并未大好，又教千佛灯封了经脉，一下失了内力，正是还不甚适应的时候，眼下连立都立不大住，只能将身体的大半重量靠在我身上，在这荒郊野外的山路上，踩着高高低低的石子，走几步便喘得厉害。
　　我苦着脸，扶着他一步一步挪着，心想这该要走到几时去。之前救他时他伤重昏迷，我又焦头烂额，我只记得当时自个儿使着不太灵光的法术胡乱朝一个方向走了很远，却是没注意自己将他带去了哪里。这下倒好，这么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连个马车也未有半辆，以他这个身体状况，该不是要走死在路上了？
　　我想得心情烦躁，不由自主唉声叹气了一道。这一下注意力不大集中，冷不丁便有一粒鸟粪掉在我的裙角，我既不好当着他的面使个法术，又不想去擦，只得任由它在那里，直愣愣盯着那粒鸟粪，既迈不得步子，又想不出个处理办法来。只觉得原本已经很苦的脸色现下看起来约摸是更苦了。
　　唐无笑却轻笑起来，还没笑得几声又让喘息打断了，似乎使岔了气，反倒重重咳嗽起来。
　　我瞪了他一眼，又赶忙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一边埋怨道：“都如今这么个狼狈的样子了，你还笑得出来。”
　　他咳了两下，用轻到几乎辨不出的声音来的沙哑嗓音说道：“身体虽是狼狈，经历却似乎还有些意思。我从小到大没体会过这些，原来寻常人家在山野里生活当真不易。”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说着说着便将身体的重量全靠在我身上。我一个没注意，给他靠得一个趔趄。他顺势揽了我一把，待我站稳了，将头也搁到我肩上来，轻道：“不知道为什么，同你在一起，外边便是再苦，心里也是安稳的。”
　　我没来由地恍了一下神，半天才喃喃道：“真不知道你平日里都是怎么想的，真是同寻常人不大一样。”
　　唐无笑又笑了两下，既不催着走也不再说别的，只是安安静静地靠着我，倒是乖巧得很。
　　我看着将要黑下来的天色，又叹了一道气。
　　他忽道：“怎的今日一直叹气来着？我走不大动，絮絮，你功夫不是很好么，怎么不带我一程？”
　　我心里头一个咯噔。往日在他面前装不会功夫，装的时间长了，竟忘了是自己使了功夫将他救下，还已经同他扯好了谎。我当真是傻得可以。
　　只是仙法到底同凡间的武学不甚相同，当日救他时他神志不清，我自个儿又法力不济走不大动，如今他清醒着，我的法力也恢复了些，他不会发现什么异常么？
　　我心里打突地架起他仿照着凡间轻功的样子让自己飞了起来，在树林子里腾挪一番，过一阵子，果真听到他说：“絮絮，你的功夫倒是好得很。”

　　我手脚一抖，差点便从树梢上跌落下来。
　　好在原先已有了心理准备，才不至于太过狼狈。我在心里头想着，唔，差点就将个重伤的病人摔着了，我的功夫确实好得很……
　　我堪堪稳了稳心神，假装没听到他讲话，又往前行去，好在他似乎也只是随口说说，没再多说些甚么。

　　如此一来便快多了，待寻到了个镇子，雇了马车，后头的路也好走了许多。这样也好少生些事端，免得被人发现。也是好在南宫堡搜查似乎只是在暗中进行，我们躲在马车中，倒也没人明目张胆来查探。
　　这厢终是到了个看起来颇为壮观的城，却是我们走了三日以来遇到的第一座城。隔着老远便看到极高的城墙巍巍而立，城墙下来往行人车马也是络绎不绝。我们的马车缓缓从城门中走过，才发现这城墙极为厚实，竟是与京城相比也不逞多让。
　　方才从城墙边上看到这里写的是镜观城，我下凡匆忙，只打听了中原腹地的一些情况，对于这座城却是不甚了解，只知道这座城是如今这个朝代离着西北边界最近的一座城池，再往西去，便是几座大名鼎鼎的关隘，至于名儿我却记得不甚清楚了。
　　原来当时糊里糊涂，我竟真的将他带去了这么远的地方。
　　原本以为靠近边关，城门守卫会森严许多，我还暗中愁着是不是该伪造个文书令牌之类的才能通行，到了门下才发现穿着各异的人群熙熙攘攘，进进出出也是随便得很，进到城里才发现这里同外族通商的繁茂程度，竟是一点也不亚于那些一向便以繁华与纸醉金迷闻名的江南城市。只是这里相比起来，少了些浮华的脂粉味道，多了些粗犷的大漠气息同异域特色，便是街道两边的建筑，也是风格各异，极有一番味道。
　　进了城，我们却不敢去投客栈。就算在客栈登记用了假名，可那里人多口杂，寻常人也总是在客栈酒肆打听消息，我们在里头进进出出的，而唐无笑又便是只穿寻常粗布麻衣也总是一副招摇样子，终归不甚安全。
　　我只得又使些“功夫”，打探到了个没人居住的屋子。说不得只得打扰一番了。
　　唐无笑外伤好得快，内里伤势却几乎未见好转，也不知是最近奔波劳累的缘故，还是他这古怪的内伤确实没法医治。不过他倒是渐渐适应了没有内力的境况，手脚较之以前有力了些。
　　这次落脚的屋子是个相当不错的房子，里外三进，中间隔了两个院子，几间屋子，一个大的书厅，一个锅碗瓢盆样样俱全的厨房，屋后还有一个小小的祭堂。
　　风格倒同这里不甚和，隐有江南韵味。屋子规模虽不能同那些动辄假山流水的大宅子比，却也算是一户家境殷实的人家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屋里竟没有半个人影。

　　我在厨房里找了个炉子来煎了药，端着去寻唐无笑。
　　他在偏厅找了张躺椅靠着，仍是没甚么力气的样子，道：“絮絮当时可竟将我救去了那么个偏远的地儿。”
　　我打着哈哈陪笑道：“可不是……那时心里着急，慌不择路，却也没想到跑了这么远……”
　　他扭头来瞧了我一眼，眼皮阖了阖，一副倦怠的样子，也不再说话。
　　我赶紧将手上的药碗端上，他皱着眉，把药喝了，我再给他塞上一颗梅子。
　　唉，奴性啊奴性……我这是习惯了在他面前当个下人么……

　　唐无笑忽道：“终于可以不用吃那些干巴巴的饼子了，絮絮，你去厨房烧菜吧。”
　　我呆了一呆，下了凡间几世，乱七八糟的事物学了许多，烧菜做饭我却是总也学不会，最多只能做到将菜弄熟的份上，这往后便也放弃了。现下听到他问，脑子一时转不过来，我下意识便问道：“公子想吃些什么？”话一出口，恨不得打自己两个嘴巴，方才就该一声不吭直直跑进厨房，捣鼓两个青菜出来交差了事。
　　他睁了眼看我一下，道：“不是说别叫我公子了么？”
　　我小声嘀咕道：“可你却仍将我当做丫鬟使唤。”
　　他面色一滞，随后却笑得比春风还和煦，道：“好絮絮，能帮我做些吃的么？还未尝过絮絮做的菜，真是有些期待。”
　　唔，变脸倒是快。其实他除却当时伤势太重看起来有些弱势与乖巧之外，过得几日便是一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模样，约莫是小时候端架子端习惯了，也被人服侍习惯了。
　　他见我没回话，赶忙起来，走到我面前，笑道：“你不说话，我当你答应了。”
　　我只得不情不愿地问：“想吃什么？”
　　他面上一喜，笑道：“可有些想念全福斋的玲珑七宝，裕丰阁的八仙鸭子，六品轩的海酿琉球了，唔，还有梅雨楼的天女散花，酒则是小胡同里的王五酒馆的神仙倒最好。”
　　他看起来神色随意，仿佛只是点了些家常菜，我却听得额头冷汗直下，只期望他快些说完。
　　他说完还颇是体谅地同我说：“絮絮的手艺自是和那些大厨没法比的，做得家常些便好了。”
　　我苦着脸，进了厨房。
　　过得一阵子，又苦着脸，出来了。
　　不是厨房不好，说起来这户人家比寻常百姓家富足得多，厨房便也有不错的水准，诺大一个地儿，三个几乎全新的灶头，几口大锅，干燥的柴火，调料一应俱全。
　　只是这里没有人烟，便没有新鲜的食材。
　　我同唐无笑提了出去买菜，上了大街，却不知道该去何处寻找菜市。
　　说起来我下凡这许多次，却竟是从来未去过菜市。以往若只我一个人，便是不吃凡间食物也不打紧，若是馋了便打听了最好的酒楼直奔而去，品评一番。而若是同他在一起，不管是住在乡下，又或是住在大府大院甚至皇宫，都没的机会去菜市看看，便是住在寻常市镇上，我学了几次做菜未果便也放弃了，任由他买菜做饭……
　　我在大街上胡乱走着，酒楼倒是路过了不少，一路闻得饭菜飘香，偶尔还参杂些酒香同花香，只是走了许久，仍是找不着个头绪该去哪里买菜。只得随便进了家酒楼打听询问。
　　那个年纪颇小的伙计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问道：“姑娘是没有买过菜吧？”
　　我心虚道：“你怎么知道？”
　　那小伙计有些好笑地说道：“平时菜市清晨开放，这个点早散了。”
　　散了……莫不成这会儿还要我自个儿去拔些菜来烧？我讪讪地告了个谢，正待走，忽地灵光一现，又转回身赔着笑脸问那小伙计：“你们这酒楼里可有多余的食材卖我一些？”
　　那小伙计一愣，道：“你这个姑娘倒也有趣，我们酒店是卖酒菜熟食的，你若需要，买些带回去便是了，怎得问我们买生的？”
　　我给他一提醒，倒是反应过来了。自己不会做菜，去买了便是。他难得想吃那些个菜，连酒楼名号都报上来了，别人没法子买到，我还做不到么？
　　唔，可那些菜，叫什么名儿，是哪里的菜来着？
　　我只得又苦着脸回去了。
　　唐无笑正找了个软塌躺在上头闭目养神。他如今一直便是这么个倦怠的样子。见我回来，也不睁眼，只是有些奇怪地问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讪讪道：“我忘了菜名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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