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

　　01

　　自习课。据说班主任被教导主任请去喝茶，三年二组的问题少年们又开始鸡飞狗跳。唯有值日班长——纪律委员小月趴在讲台上做作业，偶尔有老师经过门口的时候，做做样子呵斥一声，别的时候也就随他们去了。

　　水野凉奈大体上属于乐天派，就如白石所言，偶尔翻个脸，过后就没事人一样说说笑笑，从不把烦恼留到第二天。

　　然而素日欢脱的凉奈少女却遇到了缠绵固结的“growing pains”。

　　她在头脑迷蒙中回想着父亲深夜和她的谈话。父亲说，你爱文学，可日本几百年也就出了一个川端康成，中国几千年都不会再有一个曹雪芹。父亲说，写小说，写诗集，或许无数年的打磨和等待也只换来潦倒不堪，碌碌无为。父亲说，你天赋聪颖，文科优异，理科也出挑，P大和T大从小就是你的理想，要是读了金融系，进了银行，工作稳定，生活优裕，舒舒服服过一辈子，管他什么文学家才能名垂青史流芳百世，那都是身后事，而且也很难轮上你。

　　父亲说的都是真话。正因这一点她才越发如鲠在喉。

　　文艺青年在二逼的时刻常常做出既文艺又二逼的事情。

　　脑袋崩坏的水野凉奈开始抑扬顿挫地吟诗，“寻章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不知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

　　这是李贺慨叹读书无用的名句。作为一个男人，李贺如果在国难当头之际对自己月下写诗的行为深感穷途末路，还能投笔从戎，作为一个妹子，一个既文艺又体废的妹子，她才应该对着秋风泪流满面。

　　“你妈骂你了？”白石藏之介如是问。他爸昨儿跟他乡遇故知一般好生兴奋，据他爸口述，和她妈聊得相见恨晚，甚至约定过三年要写《T大男孩藏小介》《文科女状元的教育》一类书。白石很想给他爸跪了，他的大学生涯八字还没一撇呢，家长的想象力之强大，甚至能一路到达抱孙子。

　　“没骂。”凉奈恹恹地接口，“有些事情，无论怎样都得摊开来说清楚，家长会，不过导火线罢了。”

　　“比如？”

　　“比如人生，比如现实和理想的差距，比如踏实功利的亦步亦趋和不切实际的美梦。八岁的时候我说我要做曹雪芹那样的天才，现在的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蠢材。”她咬着嘴唇，昨夜由于倔强按捺得太深的情绪在喉头起伏。

　　白石沉吟了一会儿，指甲犹豫不定地划着手心，仿佛生怕他所要道出的东西会伤她的心。“有时候我觉得，你太好性子，似乎对一切都不甚在意，也许你的父母认为，你这么乖巧，当然也愿意接受一条中规中矩的人生路。”

　　他的话一时触到了她心上那根弦。

　　“你不懂。”凉奈捂住脸，模糊不清的声音从指缝里渗出，“你不明白。”

　　“我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很多人觉得我没有主见，不懂决断。可谁知道，那是因为我的经历太单薄，需要靠形形色色的东西来填充，头脑又足够充实，能够容纳涌现出来的一切。”她低低地喁语，沙哑的嗓音包孕着莫名的苍凉，“那只是因为，这一切的一切于我，都不值得让我烦忧。唯独我的未来，那是我用整颗心整个命运去架构去诠释的——任何人也碰不得。”

　　白石没有应声，眼神空茫地盯着前方。

　　然而她已经不介意了。那个羞涩的、淡漠的、讳莫如深的她扯掉了不堪一击的伪装，只剩一颗再单纯敏感不过的心。她的坚持是纯粹而执拗的，带着年少任性。她只需要一个人在旁边聆听，不求被理解，仅此而已。

　　她瞥了他一眼，他眉头微微皱着，如同笼罩着冥思的阴翳。他的神态流露出一种遗世独立般排除纷扰的静默，但她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他不在倾听她的絮语。

　　她不能理解他。在很多时候，他有那么一点粗神经的缺心眼，又有那么一点刻薄的恶劣，此时此刻，他坚实可靠如大地的平静，他明晰一切蒸馏水似的通透，却使人无比心安。她不懂，这般奇异的矛盾为何存在同一个人身上，又如此和谐地整合为一体，不管缺了哪一块，他都不是那个完整的白石。

　　“……有多重要？”

　　白石蓦然问道，声音略显低沉，仿佛刚从沉思的海浪里挣脱出来，突兀地溅了人一脸咸涩。

　　“也许以后还会动摇会更改，不过直到现在，我相信上帝是要我用笔表达我生命的最大价值。”

　　凉奈回答，口吻之坚定，仿佛把全部的岁月都积淀成这一次的厚积薄发，仿佛她从来就不是那个随波逐流的纠结女孩。

　　这一次她完全放开了遮着脸的手。嘴角分明残留着凄怆的忧伤，那双眸子里的自信与渴望却一时眩目，不可逼视。

　　白石很想说你真的是个好姑娘，一个透彻的执着的令人佩服的好姑娘，可那种言辞显得毫无意义。他只是微微咧嘴，语调轻柔：“拿纸巾掖掖，又快哭出来了。这时候倒不管形象崩坏了。”

　　凉奈拧了下眉毛，低头去掏纸巾，“真感激你，觉得我原本有形象可言。”

　　白石神色略变，其实她不止有形象，还很有形象，乖巧温和又冷淡自持的好学生，堪称爸妈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多聪明多听话”的楷模，这是她给他和大多数人的一贯印象，当然仅限于他了解她之前。她大多时候很聪明，却偶尔在重要时候犯迷糊。她处事总是冷静，一旦抓起狂来也会任性得像个孩子。她站在那里，风过无痕，但一张嘴就语不惊人死不休。她看上去文文静静，平淡得仿佛一泓清泉，却总在别人需要的时刻充当及时雨，同时笑得一脸腼腆。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的个性如数家珍的？他不清楚。好像这个姑娘十分自然地成了他喜怒哀乐的一部分，成了他所了解的生活的一个片断。把她剥离开去的岁月，莫名就少了许多欢乐的记忆。

　　他开口，声音略显沙哑，不知因何而微微颤抖，“虽说班主任不靠谱，但我真的很感激她——为能换这个位置——”

　　因打动而在意，因在意而欢喜，因欢喜而迫切，因迫切而热烈，一连串密切的深沉的体会带着前所未见的力度叩击着他的脉搏。他觉得世界所有的光芒都在眼前爆开，然后一点点消融进内心最平和安定的角落。

　　“——为能了解你。”

　　是的，他说出口了，语气里有着不容置喙的真诚。他清楚透彻地了解那丰盈的心灵和充实的人格——那个真正不蔓不枝善解人意的好姑娘——油然而生那种亲近之倾慕之的本能。

　　空气凝固在了过去或未来的某个时间点。他觉得自己被定格在一个世纪的发端，眺望着永恒的潮起潮落。

　　凉奈觉得她需要一辈子的时间才能忘记他说这句话时的语气，犹如澎湃的激流在深林间百转千回地穿梭。

　　她的脑海突然间把一切闪回贯穿起来，那个真挚的笑容，那双温暖的手，那些掏心掏肺的言辞，那在经意间不经意间都会出现的关怀，那种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广袤深刻的情谊。她听见维瓦尔第的《春》轻快地奏着和弦，心底有一个地方在冰消雪融，万木回春。她说她会感念最零星的善意，面对这样的年少情怀，她却不敢说自己仅仅是感念了。

　　心不知怎地就软了下来，软得一塌糊涂。

　　“谢谢。”她蓦地开口，半是发自真心的感激半是思绪混乱的敷衍，伸手去拿桌上的圆珠笔，小指无心擦过他的手背。两人的手都痉挛似的瞬间一躲，不知道谁的温度灼痛了谁。

　　02

　　凉奈发现一切都在瞬间改变，如同隔着一层轻纱，看山不再是山，看水不再是水。

　　她可以直视任何人，过去也曾毫无芥蒂地直视过他。但现在她不能不避开那视线，偶尔被他盯视，便觉得心律参差不齐起来。尽管这样，她足以第一眼就从人群里毫不费力地认出他来，如同从黯淡的行星中找出一个耀眼的发光体那么容易。

　　她从未有过那么清晰的试图逃避的意识，但感知却存心作对似的越来越敏感，仿佛她只要撇到他绑着绷带的指尖，就能在脑海里描摹出他此刻的神态；仿佛只要他出现在她身边的空气里，她就能觉察到空气流动的速率发生了变化。

　　她感到很苦恼，非常苦恼。她意识到生活是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那些不言而明的心曲，一点点积攒，她浑然不觉，然而一旦发觉，整个视野全然不同。

　　她以为自己的生活是死水微澜，只蜗居在她封闭的心门以内就能餍足，是谁把她从那个离群索居的地方拉了出来，告诉她那整片天空都属于她。

　　她只知道自己渴望，激切，无所适从，又抑制不住地喜悦，她知道自己原本就该在那片晴空下生存。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