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刀

　　沈青如带着莫峻骨掉入地下，底下铺着厚厚一层毯子，两人毫发无伤。只是莫峻骨臂上中了一袖箭，伤口虽不大，毒性却渐渐发作了起来。听得对方在头上大叫要烧酒楼，他心中一急，只觉胸口越来越闷，一口气哽住了上不来，喘息道：“沈……沈姑娘，你去叫……大伙儿逃罢，莫……莫要管我。”

　　沈青如低声道：“别做声。”她撕开莫峻骨衣袖，只见袖箭深入寸许，伤口处流出暗色的血来。她叹了口气，撕下一条布来将他上臂处得缚紧了，不使毒血回流。莫峻骨全身发麻，连根小指头都动不了，眼见沈青如拔出了袖箭，一口口吸出毒血，却只作声不得。

　　过得半刻，忽听得头上脚步声渐远，莫峻骨心中大急，不知怎的生出一股力气来，猛地推开沈青如：“我……不成的了！沈姑娘，快去……救其他人罢！”他喉头一甜，一口血吐了出来，又倒了下去。

　　沈青如见他脸色越来越白，心中一酸，忽道：“我去拿风影环换解药。”她待要站起来，莫峻骨却死死抓了她手，只是摇头，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来。她看他口型反反复复只说着三个字“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沈青如明白他在说什么。她用力去掰开他的手，眼里却也滑下泪来：“莫大哥，谢谢你……最后还是救了我。”

　　花厅地下却并非暗道，只是个小小地窖。沈青如听得脚步声消失不闻，便按动机关上来，另从房中密道下去。风裳水佩阁主木夫人精擅机关消息之术，这地下暗道并不只一条，四通八达倒像是蜘蛛网一般，只是不少分岔路设有机关，无知之人来此，非倒了大霉不可。沈青如辨明路径，便往厨房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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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杂役阿二在厨房外间一边洗碗，一边还在嘀嘀咕咕。突然见沈姑娘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一般，吓得手里的碗也掉了下去。沈青如见他嘴一张，忙道：“别说话，大总管呢？”阿二顾不得吃惊，也学着她悄声道：“大总管到账房去啦！”

　　沈青如招了招手让他近前，低声道：“快去告诉大总管，有坏人来找我们麻烦，让他赶快带大伙儿避一避。”阿二连声答应着，又道：“沈姑娘你呢？”沈青如微微一笑，道：“我去引开坏人。你快去罢！”阿二心中对这位沈姑娘立刻钦佩起来，殷殷叮嘱道：“沈姑娘千万小心！”一溜烟去了。

　　沈青如心中暗道：“不知那三人去了何处。”忽然听到有人在远处大声喊“沈姑娘！沈姑娘！”却是刘象的声音。

　　原来听说沈青如重病，刘象如何坐得住，立时带着慕浪要去探望。旁人也不敢拦着，只得由他去了。哪知一到佩阁沈青如的屋子，门户大开，花盆花几俱倒在地上，连窗纸都被撕了大半，却哪有沈青如的影子？

　　他在外面大声叫嚷，沈青如心里暗暗着急，为了一个风影环，就一个风影环——江湖风雨四十年，人人欲得之而后快的风影环……她叹了口气。乔麒、谢弋空、莫峻骨……她不能负了他们，可是……她也不能负了木灵樨。

　　刘象的声音越来越近，突然 “啊”了一声，再没了动静。她的心突突地跳着，偌大的屋子，除了急促的心跳，再听不到任何声音。她轻轻走了出去，外面没有人。她穿过厨房、穿过厨房前的小院落，小心地沿着墙边向前走，尽量不让自己传出脚步声来。

　　一路上静得出奇。这原是风裳水佩阁最热闹的一条路。端茶的、送水的、报菜单的、上菜的……平日手持托盘，灵活得像游鱼在水中穿梭的小二们通通不见了踪影。可是尽头的那座酒楼一如往昔，她能听到秋燕在唱一支如梦令，还有男子在大声地喝彩。

　　沈青如匆匆转了个弯，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她正正对上了一张脸，青白色的、因惊惧而有些扭曲的、刘象的脸。他喉中嗬嗬作响，断断续续地叫了声“沈……姑……娘”，汗水从脸上一条条流了下来。他身后站着一个灰衣斗笠人，手中青光隐隐，雪亮的长锋正架在刘象颈侧。

　　沈青如本自心中惊骇，看到斗笠人后反而慢慢冷静了下来。灰衣人朝她走近几步，刀锋始终不离刘象脖颈，微笑道：“沈姑娘，你还是出来了。”沈青如冷冷道：“这人并不是风裳水佩阁的，你抓了他要挟我也没用。”

　　刘象吓得一直在哆嗦，此刻见了沈青如，觉得虽然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失了面子，当下壮着胆子喝道：“你这贼人……好大的胆子！少爷是扬州知府的亲侄儿，你……胆敢伤了少爷一根寒毛，定然叫你死无全尸！”

　　沈青如心里暗骂一声，斗笠人笑意更甚：“原来你这小胖子倒有来头，失敬失敬。沈姑娘，你若不交出风影环，我便一刀杀了他。嘿嘿，知府的侄儿横尸风裳水佩阁，倒要看看木灵樨如何交代！”

　　沈青如脸色白了一白，咬牙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那人笑了一声道：“告诉你也不难，把风影环交出来罢！”说着又向前踏出一步。

　　他身形一动，沈青如看到了他背后十丈之外，慕浪那蓝色的人影，站得如旗杆一般笔直，岩石一般静默。

　　她微笑起来：“你要风影环？那也不难，我给你便是。”

　　斗笠人不意她答应得这样爽快，愣了一下道：“沈姑娘果然明白人。你给我风影环，我立刻放了他。”

　　沈青如道：“你先放了他罢！我再给你风影环可好？”她的眼神越过前面两人，向更远处看去，蓝衣的慕浪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能看到他手中的长钩在日色下的光辉，明亮得像她心底生出来的一点雀跃。

　　斗笠人哼了一声道：“这有何分别，沈姑娘想耍什么花样不成！”沈青如娇笑道：“我又不会武功，怎敢在高手面前耍花样？”她穿着件水绿衫子，在春风中看来弱质纤纤，一如新柳。

　　斗笠人沉声道：“那就一起罢！你将风影环抛过来，我便放了这人！”哪知沈青如又摇头道：“不好，不好！风影环可是件宝物，若是你没接住，掉在地下摔得碎了，那便如何是好？”她声音清亮，虽无内力，也远远地传了出去。

　　斗笠人显是急躁了起来，喝道：“你想要怎样？”他伸足在地上画了一条线，道：“把风影环放到这地上，我放了这胖子。”

　　沈青如微笑道：“甚好。”她慢慢走近，身形袅娜，便如风摆杨柳一般。又道：“还有两位带斗笠的仁兄呢？可别是去绑架酒楼里的人了罢，若是有什么损伤，木夫人与我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斗笠人哼了一声道：“我们只为风影环而来，你大可放心。”

　　沈青如越走越近，走到离地上那根线不过丈许，突然停住了脚步。

　　斗笠人皱眉道：“又怎么了？再不快点，我一刀砍了这小子！”他显然极为不耐，语气焦躁，两眼也露出凶光来。沈青如轻笑道：“凶巴巴做什么？我不过拿风影环而已。”她伸手在腰间掏了掏，忽然大惊失色道：“怎的不见了！”

　　斗笠人也是一惊，尔后又哂笑道：“雕虫小技，也想来糊弄我？”

　　沈青如果然掏出一个盒子，笑道：“若风影环果真没了呢？”斗笠人冷冷道：“那我便当真杀了这小子。若不然，你拿碧琉璃来换也是一样。”他见沈青如叹了口气，冷笑道：“你这样磨磨蹭蹭，难道是想等救兵来？”

　　沈青如叹道：“若我说救兵到了，你会不会相信？”斗笠人嘿嘿笑道：“你莫要再骗——”话没说完，突然身后一阵劲风袭来，雪亮的长钩已当头劈下！

　　斗笠人心中大骇，身形顿时一沉，急急向右滑开，躲过了这极为迅捷暴烈一招。他手中长刀刀锋仍是贴着刘象的颈子，低声喝道：“你们不要这人的命了？”刘象又惊又吓，脸色煞白，却抖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慕浪一身蓝衣，立如磐石。他手中长钩在日光下亮得逼人，年轻的脸上却写满了轻蔑。斗笠人又重问了一句，他忽然低哼一声，合身扑上，长钩疾如流星，直取对方右眼！他这般打法，竟是不顾刘象性命，斗笠人若挥刀杀了刘象，自己势必也躲不过这夺魂一钩。

　　长钩转瞬即至，每个人眼里都看到了那划过长空的电光。斗笠人狠狠骂了一声，只得踢开刘象，挥刀一格。长钩钩着刀尖，却顺势沿刀锋向下滑去，削向对方手指。斗笠人变招奇快，右手急撤了刀，向慕浪用力掷了过去，同时左脚飞出，踢向慕浪右腿胫骨。

　　慕浪微微侧头，长刀贴着他耳侧飞了过去，正扎在路边一株桃树上，顿时桃花飘飘扬扬飞了满天。他冷笑道：“好差的准头。”右腕急沉，长钩绵延出一条完美的弧线，已护住下盘门户。斗笠人眼看自己这一脚踢过去正要踢在钩尖上，忙生生顿住，就势一个鹞子翻身，在空中便去夺他长钩。

　　两人身形交错，一触即分。沈青如却已扶起了刘象，搀着他往酒楼里走去。斗笠人心中怒极，双手一翻，已扣住十来支袖箭。他正犹豫是先留下沈青如，还是先打退慕浪，就听到眼前的蓝衣人嗤笑了一声：“你的暗器准头也这般差么？”

　　他话音未落，十来支袖箭便如离弦之箭激射而来，慕浪竟不避不让，甚至收回了长钩，如同在欣赏这桃花与袖箭齐飞的美景。沈青如正一回头，惊叫出了声：“暗器有毒！”

　　忽然慕浪长啸一声，双掌飞动，这漫天花雨的袖箭竟都被他收了去。他握着一把绿荧荧的暗器，皱了皱眉，忽而右手一扬，竟也以漫天花雨的手法打了出去。

　　斗笠人飞身后退。不料慕浪却未打向他，十余支袖箭尽数打在了桃树上，仔细看时，每支袖箭上却都穿着一片桃花。原来这漫天暗器，打的正是桃花花雨！斗笠人面色一变，他是暗器名家，自然识得这手功夫的厉害。他原先见慕浪年轻，存了轻视之心，此时更不敢小觑，掌中又握住了一把袖箭。

　　慕浪冷冷道：“还想打？”突然身形闪动，欺身近来。他身法极快，兼之诡谲飘忽，斗笠人大惊之下，手中暗器急急掷出。只是情急之下，难免准头偏了几分，慕浪腾挪闪避，一一躲过，转眼已近至身侧。他竟不出长钩，十指微曲，直朝斗笠人腕间抓去！

　　斗笠人心中一喜，暗道：“我丢了单刀，你使出这小擒拿手的功夫，倒是正中我下怀。”他心思一定，也以擒拿手与对方拆解了起来。两人你来我往，过得数招，斗笠人瞧准一个破绽，疾拿慕浪左手脉门，慕浪不闪不避，中指一钩一弹，斗笠人若擒住他脉门，掌心势必要先被指尖划破了不可。其时日色灼灼，斗笠人忽瞥见慕浪十指指甲蓝光隐隐，惊得冷汗也出了，心道：“此人这般阴险狡诈！”急忙变掌为指，虚虚点向慕浪左臂内关穴。

　　慕浪轻叱一声，双臂一振，人如一只蓝色大鹄般向后跃出，轻轻落在三丈之外。他落地之后，便又成了平日里那个定如磐石的慕浪。

　　他不动，斗笠人便也不动。那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道：“你明明有机会胜我……”慕浪打断他道：“沈青如已走了，你还不追？”

　　斗笠人一怔，惊疑道：“你不是沧溟教的人？”慕浪却不答，径自看着纷扬如雪的桃花出神。斗笠人脑中灵光一现，脱口道：“原来你——”眼见沈青如水绿色的背影越去越远，他一顿足，拔出树上长刀，立时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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