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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贰壹)旧交
长夏王由生赴死,不过顷刻之间。而赴死之时所言,何等悲怆凛冽。三井坐在马上,冷眼瞧着他将刀刺进胸膛,缓缓合了眼睛,心中喟叹一声。
他在西宁府邸接到圣旨,便已知长夏这场大难,端的是在劫难逃。高纬自承帝位,一面奢华享乐,昏庸朝政,奴役百姓;一面又隐隐对手中权势,怀着十分的忧心。北周主宇文邕屯兵在侧,对北齐疆域呈坐望之势,帐下更有神兵奇谋之士相助,觊觎中原浩荡领土,无日不渴望剑指北齐,取而代之。而北齐积弱,已非一代,朝臣尔虞我诈,文官只顾着迎合圣意,保住头顶乌纱,武将多不堪重用,白担个神勇的虚名而已。
是故这番纠结,当真令那高家的小皇帝左右为难。高纬做皇子时,便忌惮三井寿手上握有重兵,三井家世代都是朝中要臣,经历几代,自有相交深厚的好友,亦在朝中做着官职。若有一日振臂高呼,四野响应,带着那雄兵几十万人,杀到邺城,他高家的皇位如何得保?再登帝位,高纬心中几次三番,有除三井寿之心,只恨不能赐他毒酒,将他绞杀。
然北周虎视眈眈,朝中又无可用之臣,冒然除去三井,一旦宇文邕来攻,如何能敌?高纬又委实不知。
是以这高家小皇帝当是想出一招妙计,只变着法子的下圣旨,将三井寿差往各夷族,代他做那杀人的利器。一而再再而三,天下何人不知,一等恩威侯并骠骑大将军三井寿,杀人饮血,心肠最毒,倒将他多年来驻守边疆,抵御宇文邕,力保北齐不失的功绩,忘得七七八八。
三井心中,对这禽兽王朝,实在灰心之极。是以任他高纬胡作非为,名利皆虚,若要杀人,他高纬总是要杀的,就算不是三井寿,难保也有旁人站出来,讨这昏君的欢心。
他今时又有千余血债记账,置身山也似的尸首之中,直面长夏遗民彻骨之恨,再冷眼瞧着长夏王自刎而死,默然半晌,突地仰天大笑。
长风吹起,孤草离离,他这声笑何等苍凉悲怆,待得笑毕,这才轻声道:“好一个死容易,活着难!孔圣人曾言,朝闻道,夕死可矣。而今无道可闻,诸君活着,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他说到这处,仿佛遇到天下最最好笑之事,又大笑起来。
那草原方历经一场浩劫,自然无人应他,徒有靡靡鬼哭,地底冤魂,凄然相对。流川细细手指慢慢抚过手上黄泉,听他犹如自语,漆黑眼珠在他身上转了一转,冷淡淡道:“天既无道,毁了便是。”声音冰冷刺骨。
三井方才于侧观望,这少年身陷极大的险境之中,丝毫也无半点惧色,心思澄明,恍若清月临泉,水中是影,天上才是实。杀便杀,死便死。若是不下死手,自有恩慈,剑既出,自要见血。他小小年纪,于虚实所见,不知要胜过天下多少人,而今再出此言,语气平淡从容,似只要他肯,这无道之天,当即可毁。三井在寒山同他交手,已知这少年武功修为,非系凡品,再有所见,更非凡人,得听此言,当非凡俗,心中暗自称奇。
他一双眼睛,凝视流川半晌,邪妄一笑,转向那边,扬声问道:“长夏王,你族中尚有这数百病残老弱,是你长夏,最后子民。我若不将他们杀死,恐违天子之命,若是杀了,却也无意思。三井寿不才,这番请你过来,咱们做个交易,如何?”
仙道方继承王汗之位,族中所剩,不过百余口,而精壮男子,就只剩越野鱼柱植草三人,这三人情知仙道素有奇谋大智。族中遭到这番劫难,换成旁个,早便溃不成军。而世子目睹王汗故去,竟生生忍了眼泪,隐隐透出王者之相。他三个同仙道一道长大,自然忠心护主,仙道如今乃是长夏族之渺望,听三井一言,如何肯让他犯险?当即异口劝阻道:“我王小心,这人多半是计!”
三井听到,讥嘲一笑,并不否认。
仙道将手一抬,示意他三人稍安勿躁,旋即大步过来。
三井从马上跃下地,直视仙道朝自己过来的神色姿态,微笑道:“长夏王年纪轻轻,这胆略却不得不让三井寿佩服。”说着双手叠交,向仙道施以一礼。
仙道离他几步,将身停下,淡淡应道:“将军的大军便在四周,你要杀我始终是杀,与胆略有何相干?”
三井低声一笑,朗声道:“长夏王既然来了,我便将话明言,高家皇帝为要王汗去长夏做客,竟费了这般大的周章,我知王汗心中之怒,可谓雷霆,不过以卵击石,终非智举。君子有所不为而后可以有为,大概便是如此。高家皇帝既然相邀,还望王汗应允,自己乖乖的坐上长车去我北齐邺城。如若王汗肯了,三井寿便放了你这剩下的百余人,只当捕鸟也有惊雀离飞,浑做个不知道罢了,如何?”
仙道默然片刻,慨然道:“成交。”
那边越野植草等人都是听得,顿时惊叫起来,口中十分劝阻,跪在地上,恳请仙道不要答应。仙道回头,眼睛瞧住他们,将佩着幽兰长夏王环的那臂高高举起,他三人见状,顿时噤言,匍匐在地,涕泪交纵。
原来长夏族王汗若下定决心,不可更寰,便会将王环举起,作“璧玉可断,此心不换“之意。旁人见之,便不能再劝。
三井轻轻舒了口气,拍拍手掌,回头道:“既如此,给王汗请长车罢。”
那鹰队之中数人出列,腾跃往不远处大军而去,顷刻架着一辆破车,摇摇摆摆的过来,推到前面。
长车乃是北齐所创,其车之落魄,寻常平民也是看不过眼,却只供受难被辱的贵族乘骑,以示羞辱嘲蔑之意。长夏族人见到这辆破车,均是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三井道:“长车自来如此,真是对不住啦。王汗自可乘之,许带随侍数人,这便启程罢。”顿了一顿,又轻声道,“君子一言驷马一鞭,三井寿信着王汗的品德,自应承于我,自然不会临阵脱逃,这便不相送。长夏王心中丘壑,若是渡得过面前这关,当别有文章,死容易,活着难,邺城多豺狼恶犬,保重。”说着翻身上马。
仙道转身,去看流川,这素衣的少年抬起眼睛,也正看他。两人目光相视,仙道强自微笑道:“流川,你看,这车好破。”
流川将黄泉系回腰上,走到他旁边,眼珠朝破车看了一眼,又看看仙道,撇了撇嘴道:“你若不想笑便不要笑,难看死了!”
三井转过马来,双臂环在胸前看他二人,脸上似笑非笑,再听这言,更是笑出声来,挑眉向仙道道:“长夏王莫不是前往邺城,也要带着你的小朋友么?那地方可不好玩,伴君如伴虎,被虎吃掉了,小孩子家,还是不去的好。”说毕朝着流川,嘻嘻一笑。
仙道心中委实放不下流川,在他心中,流川在与不在,当真有如两重天地,流川若在,便是虎狼之穴,仙道彰也半点惧色没有。只是他这番前往邺城,凶多吉少,着实如履薄冰。他心里怜惜流川,如何肯令流川神置此境?可若要将流川留下,日后不知能否再见,谁也答不上。再听三井一言,眉头不由微微一蹙。
流川漆黑眼珠一直瞧着他,何尝不知他纠结难断,长长睫毛微微覆下,轻声道:“你放心。”他静了片刻,淡淡接道,“你如今自身难保,不肯将我也拖入那般凶险之境。既如此,我便不去,咱们俩个只需好好活着,日后自有相见之期,是不是?”
仙道暗嘲自己道,仙道彰,你虚长他好几岁,若论性子倔强,心地坚韧,却终究比不得他。双目凝视两处,心中柔情百转,柔声道:“正是如此,枫,君子重诺,你既然说要好好活着,便要信守誓约啊。”
流川将小小的嘴角微微一撇道:“白痴,且管好你自己罢。”将头别向旁边。
仙道一行离去之后,草原上五万多北齐士兵均肃穆而立,屏息屹立,只待三井令下。那三井却只骑在马上,目视远方,沉默不语。
不知这般看了多久,三井方才转头来,伏在马上,挑眉问流川道:“小娃儿,你将我五百鹰队杀的七七八八,我该如何罚你?”
他故意做出那般狠巴巴的样子,流川却毫不惧他,只撇了撇嘴。三井见他如此,突地哈哈大笑起来,扬声道:“你同那长夏王要好,心里恼恨我,是不是?”
流川抬起乌黑眼珠看他,反问道:“你不怕么?”
三井奇道:“怎么?”
流川冷冷道:“你既杀他族人,又存着一丝仁念,不肯斩草除根,有朝一日,必为他所杀。你不怕么?”
三井面上露出些微自嘲之色,低头一笑,旋即又道:“怎么,如你所说,我当将他也一并杀了不成?”
流川漆黑眼珠明亮之极,仰头看了三井半晌,轻声道:“你这人真奇怪,既非坏人,又绝非好人。”长长睫毛垂下去,不再说话。
三井哈哈一笑,倦倦道:“好坏自由得旁人说,人生在世,顾忌颇多,但能求随心所欲四字,已是欢喜不胜了,哪管得那许多?我且问你,你要不要同我去打仗?”见流川亮晶晶的眼睛看自己,三井嗤笑一声,“那沙场之上,比今日你所见,还要血腥百倍千倍,一场仗打完,尸骨堆得便如同山峦一般,你小小娃儿若是害怕,我自不会逼你。”
流川暗自哼了一声道:“我才不怕。”
三井正等他这句,听罢当即转头喝道:“且给这小娃儿牵马来骑。”又想起一出,去问流川,“你叫什么?若是不说,我可是要一直小娃娃小娃娃这么的叫啦。”
流川瞪他一眼,一字字道:“流川枫。”见马牵到面前,扯了马缰,飞身上马。
三井挑眉看他,暗自将他名字念了几回,口中仍是打趣他道:“流川枫?怎么倒似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家名字?”看到流川两只眼睛寒意立现,旋即一笑,扯了自己的马缰道,“这般凶巴巴的,只盼你到了沙场,莫要哭了鼻子,我已是谢天谢地啦。”坐下骏马行了几步,转头去同立在一旁的鹰队吩咐道,“挖个大坑,将这草原上的尸首都埋了,再立个坟冢,聊以宽慰罢。”这才一纵马绳,飞驰而去。
流川策马随在三井身边,一双漆黑眼睛瞧着这人整顿兵马,拔寨收兵。一骑绝尘,万人仰首待命,是何等的尊严威武,再想他轻描淡写之间,手下鹰队便屠杀长夏千余人口,眼前这威严沉郁的三井寿,同立在尸骨之中邪妄肆意悲凉的三井寿,竟好似非同一人。
三井整了兵马,这才放缓马步,将头转来,挑眉笑道:“流川,为何看我?”
少年垂下睫毛,淡淡说道:“你和以前……不大像……”
三井先是愕然,然后上下打量他,沉吟道:“咱们以前见过面么,流川?”神色十分探究。
流川漆黑眼珠迎着日光晶莹生辉,摇了摇头,打马先行而去。
他同三井,自然是初次照面。然而这人,流川枫却非第一次见。他幼年时,昭府着实冷清的狠了,从年初到年尾,府上就只昭子光和何伯两人,流川自记事起,除却他二人外,便只有院落中偶然鸦雀停飞,叽叽喳喳,才叫热闹。
唯独五岁那年酷夏,爹抱着他骑在肩头,父子两个在院中捕蝉,正得趣时,听到这世上第三人说话。昭子光不愿叫外人知道流川,只令幼子藏回东厢阁,然而他小小孩童,心中的好奇,当真无论如何也挡不住,便藏进堂室旁的隔间,透着门缝来瞧这客人。
彼此所见之三井寿,器宇轩昂,姿态清逸,衣着装扮,分明纨绔,可谈吐之间,却自然然有着傲然清奇的风骨。流川年幼,只道男子当像父亲那般清肃正直,宽厚寡言。但瞧着三井,心里却也觉得,这人必然不错。
他而今一十三岁,世上并无半个亲人,这世间的生离死别,徒劳孤零,小小年纪便已尝遍,屈指来算,与初次见到三井,也有八年光景。想来此人自那回离开邺城,日后的际遇,必然也多有坎坷颠簸。别离那日他亲自登门,来问爹爹人心之道所在何处,如何能求,爹爹不能答。不知这八年里,可有解么?
如此想着,不由得在马上回头,再看了身后三井一眼,漆黑眼珠平静无波,如古井一般幽深。
西宁府五万兵马天黑时分赶到西边渭城,离西宁尚有一日一夜的路程,天色擦黑,天空乌云翻滚,大风呼啸,似是要下暴雨,而兵马劳顿,也不能做疲惫之行。三井当即决定在渭城休整,择日返回西宁。五万兵马有一半安营于渭城以东一处荒废许久的庙宇附近,另半支则如惯常一般,由鹰队将其分为五批人马,稍作休整后,消失而去。
三井带着流川独自往渭城城中去,马到渭城城门那里,他抬头来看那两个青色篆刻,发出一声低低的轻笑。
流川黑嗔嗔的眼珠看他,三井便道:“渭城城衙高晔,我与此人素不相识,听说他当日求官,在和士开府前前倨后恭了整整三日,也没得见。正好逢着和士开大老婆向墙外砸东西,倒将他砸了。你猜怎么着?这高晔头上登时血流,痛得哭爹喊娘,只因是和府,开罪不起。正丧气呢,那大老婆想来自觉砸伤旁人,同身边丫头说,只怕是条溜墙根的狗呢,别去管他,这高晔当真就学了几声狗叫,惟妙惟肖。这狗叫的真是时候,仕途全靠这几声叫了,流川你说奇不奇?”说着他嘿嘿一笑,神色之间,蔑意斐然。
流川听到和士开名字,双目中陡然掠过一丝肃杀之意,长长睫毛微微开合一下,没有说话。两人催马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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