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小录

　　到了边关已经四个月了，我想着我们的孩子应该快要出生了，她那时问了我，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我心中未免难受了些，想到一些不好的往事。后来，才晓得，她那时想问的是我同他的孩子。
　　子初来看我的时候，我正挨了陈煜一剑，躺在床上休养。大哥死了，我得以回到将军府，可毕竟是我兄长，以这种方式回到府中，我心中也实为不安。自从两年前，做了那事，父亲眼中，将我视为家中的耻辱。他虽然自小于我并不亲厚，可毕竟也曾疼爱过，看到他面露鄙夷的神色，比砍我千刀更令我心中难堪。
　　大哥的死，他一夜白发，可竟也因为这个，愿意同我说话，我虽是惶恐，心中却也有一丝的喜悦。大抵是因为我存着这样的心思，上天才要这样待我吧。
　　我在子初手心写下那两个字，算是给了一一答案。一一是个单纯的姑娘，并不太为自己着想，她事事都已他人为先，我怕她在宫中难过，又啰嗦的交代了子初几句。
　　子初为两年前的事情，一直对我身怀有愧，其实那时并不怪他。我那般做，为的是我自己的心，若我所爱，真的死在那日，我的心大概会日夜不安，终究到底，我还是自私的。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爱着一一的，正如我在初见时就那样执着的认定了这个女子是我一生的挚爱，哪怕那时已经知晓她会是未来的国母？
　　她会耍着小聪明，可其实大家都明白她心中所想，只是不去说穿，她会颐指气使的说自己是未来的国母，会发脾气，可也会真心的爱护一个人。那时，我拒绝了皇上，便明白了，以往的那些平顺怕是不再了。
　　我陪在皇上身边八年，已然摸清了他的性子。他所想要的东西会尽全力去夺，哪怕夺到手中时已经残缺，正如这个帝国。所有人皆以为他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可他从五岁便开始经营这一切了。
　　长在皇家的孩子自幼就比别人早熟些，并非自愿，乃是情势所逼。
　　那日出去，我知道皇上在看着我，他大抵还想着让我回心转意，我没有睁开眼睛，便是给了他最明确的答案。
　　可我面前的这个傻姑娘，会傻傻的问我为什么装睡？她其实什么都不懂，可却愿意用一颗最真的心去对待每一个人。
　　那只猛虎，我识得，是皇上放生在这一带的，他幼时便勤于弓马，想要躲开，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可是他却故意伤了，为的不过是找个理由给我点苦头吃而已。
　　挑去手筋于我而言是场灾难，我从此便再也握不紧我心爱的宝剑。我在沉湎着悲伤，却见那小丫头穿着一身小厮的衣服在我的门前探头探脑，我故意装睡，她却傻乎乎的去惹了丫鬟，生生叫丫鬟发现了，那时我忽然想笑，心中不免怔了一下，我竟还笑得出口。
　　让丫鬟退了出去，靠在她的身上，她的身上香香的，软软的，带着一股梅花的香气，甚是好闻。她不太经逗，稍稍几句言语，就能见到她的红红的小脸，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透着一点可爱。
　　她嘴里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我承认我确实有些伤了心。
　　我开始恼怒她那份天真，她确然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而已。
　　后来，她又主动找过我几次，带些她自认为会哄我开心的东西，我倒是对那些东西不曾感兴趣，只看她忙前忙后的，心里确是暖暖的。
　　皇上知道，我心中对一一的感觉，常常在我面前对她有些亲密的举动，外人看来，倒是一派青梅竹马，其实我们都清楚，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我渐渐对她淡了淡，虽然看着她有时一脸遗憾，心中难免不舍，但我明白，我如今对她所表现的友善日后都会变成皇帝对她怨恨的理由。
　　而她，注定会成为国母。
　　我在静安寺手植了树苗，在她每年生辰的时候多加一棵，只盼这些树能够为她挡住人生的风雨。这事，我没有告诉她，只当做是我一人的秘密，或许，也只能永远藏在心里。
　　我又一次拒绝了皇上，这次，他废了我的腿。
　　他是君，我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我做臣子的本分，我并不怨恨他，至少在那个时候，我只当这是上天对我的劫数。
　　在寺里见到她时，我竟忍不住上前同她说了话。
　　只那时，我心中的苦闷实在无处排遣，能听听她的声音与我而言也是一件乐事。可子初站了出来，将我唯一的那点自尊踩在地上，我忽然失去了勇气站在她的面前，只能落荒而逃。
　　一一大婚前的一日，我在酒楼醉了一夜，却依旧割舍不掉。
　　皇上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坐在昨夜的那座酒楼，这是京城最高的酒楼，据说能够望见王城，我望着远方，想着我爱的那个姑娘，今夜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心下好像突然空了一块。
　　皇上找了我去，说了那些话。
　　他本可以说的更恶毒些的，如果我不屈从于他，他便当场杀了一一。可他知道，怎样逼我刚刚好到一个合适的度，我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好的帝王，至少在操纵人心上。
　　很疼，真的很疼，我眼神空洞的望着这金碧辉煌的大殿，我挣扎的起身，开始呕吐，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全都吐了出来一样。
　　我想自己那时竟然还笑的出声来，只那时，只想着，一一那样的性子，怕是经受不住这番痛的。
　　这样想着，眼泪却不自觉的落了下来。
　　我不知道一一用了什么样的法子让太后同意让我离开，我只知道当子初红着眼睛来找我，让我救一救他的姐姐的时候，我这一生再也没有希望了。
　　一一昏迷了很久，整整三个月，我至今不能忘记她那一身染血的衣裳，御医匆匆赶来的时候，直直摇着头，口中只重复着回天乏术四个字。
　　我什么都不能想了，我跪在地上，跪在地上，求所有过往的神明，求他们将我心爱的女子还给我，即便我从此只能远远的望着她，只要她能活着就好。
　　三个月，她终于醒来了。
　　而我，也只得去实现自己的承诺。
　　我无法回答她的问题，也无法同她一起走。到底，还是我过于懦弱了。
　　两年的时间，弹指一挥间，于我而言，余下的日子怕也是这样了。我不介意外人如何诟病我，这世间遭旁人污贱的人已然够多，实在不差我一个。
　　同她的那一次意外，虽是意外，可却也是我此生最快乐的日子。
　　我从不曾想到，还有一日，我能同我心爱的女子在同一方榻上安眠，看着她的睡脸，感受着她的气息。
　　那一剑，我为她受的心甘情愿，哪怕那时死了，心也是快乐的。
　　能够再次离开皇宫，我并未曾想到。
　　原本以为我们之间距离幸福已经足够接近，却不曾想，靠近它，只是为了让它离我们更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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