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白银年代记

　　CHAPTER 21.天工

　　弘历随着父辈们游历四方，虽称不上遍览九州风华，但见识之广阅历之深，同辈人中无人能望其项背。他少年时候曾在兖州的羽族皇城中住了月余，玉砌雕栏画栋尽收眼底，以为这世上虽最壮阔不过是沧州云雾百里群山，最曼妙兴许是宛州十里烟波醉卧舟舫，但若是谈及鬼斧神工巧夺天匠，便只有坐拥天下的云中之城，兖州城。

　　羽族的财力和精工给了他很深的印象，以至于成年后行走四方，也时常在兖州逗留，对掌控着白银大陆至高权力的羽族也有些交情，数次周转器物钱帛，对这个种族极尽繁复的手工艺品赞不绝口。

　　只是羽族权贵向他引荐的不少工匠看似并不赞同他的想法。有位长髯的老匠人说过一句费解的话，言语晦涩，大致的意思就是说，天下工匠，真正的绝品出于手，隐于市，归于自然天意；越是巧饰，越是苍白。

　　弘历当时爱的是镂金雕花玉螭龙，繁华过眼，对这样的话深感不耐。他那时候已经得了“陆氏穿花少年郎”的诨名，得意之色溢于言表，更不会对这种说一半咽一半的话当回事。

　　不知是对兽族心存厌恶还是刻意回避，他鲜有踏足冀州的机会。可如今，真正在冀州做的第一笔交易尚未完成，便让自己的主顾起了杀心，不能不说是对自己商人身份的嘲讽。但这还不是最尴尬的，锡安在他从矿区死里逃生的当天下午，用展现在他眼前的一切，彻底粉碎了弘历对羽族皇城的无上赞誉。

　　锡安名义上虽不是这名闻天下的冀州玉矿的主人，但他父亲近年来以身体不便为由，早早退到幕后，将这里的大小事务交给锡安搭理，言下之意自不必明说。他少年成名，虽有一半人类血统，但族内威望已成，即使是羽族也要留他三分薄面。弘历在九州各处都有耳闻这位半兽人的事迹，赞誉有之，敬畏有之，憎恶有之，欲啖其骨寝其皮的，亦有之。

　　他只道是三人成虎，但今日所见，让他再不敢再有轻视的念头。

　　冀州诡谲，确实让人不寒而栗；但在锡安的手心里，却多了一种夺人心魄的压迫感，似乎整个心脏都被攥在他的手里，身不由己的感觉纵使不想承认，也骗不了战战兢兢的内心。

　　他随着轻铠的守卫，沿着直通地下的台阶盘旋而下，不知过了多久，只感到身边越发阴冷晦暗，空气凝重而粘腻，让人呼吸不畅。

　　台阶越走越宽，气氛却越来越森然诡异；原本插在边壁上的火把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远，原本还能照到脚下的光如今只剩下一团浮在半空的暗黄光晕，羸弱而拘谨地与周围噬骨的黑暗勉力相持。

　　他只听着身边四名守卫脚步整齐划一地一步步沿着台阶走下去，青铜与铁刃的轻轻碰撞声在幽深的环境里萦回不去，宛若招魂的鬼钟。

　　他不知道过了过久，又似乎早已经在这看似永无止境的地下深处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只是觉得冷得入骨。就在他茫然地以为自己其实已经是一抹亡灵的时候，身边铠甲轻撞的声音突然从耳边消失了。

　　他浑身一僵，再睁大眼睛的时候，似乎有无形的朔风将一直蒙在眼前的浓重白雾吹散殆尽，原本离自己不过一步远的四名守卫如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他发觉脚下的台阶终于走到了尽头，面前不远处竟是一个望不到边的漆黑的静湖，没有一丝波澜，从不可知的深处，不可测的远处，悄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眼前如同子夜里无名的广袤旷野，看不到边壁的火把，看不到头顶的黑岩，如同从深渊重新走回另一个世界的地面。

　　但他知道这只是痴心妄想。那漆黑幽暗的湖边站着一个红发的身影，火一样的艳色似乎聚敛了这空间所有的光，长发如锦缎披拂在他高挑的身上。没有哪怕一根绳子稍加束缚着，就这么恣意流淌在肩膀上，无风而动，有青黑色繁复的文身从红色的波澜下隐现，呼之欲出。

　　锡安站在水边看着自己的客人，琥珀色的眼睛里光华流转，轻蔑而傲慢，如君临天下的无冕之王，睥睨众生，绝代风华，无人可匹。

　　于是那水里波澜乍起，一层层的弧形水纹从湖心震荡而来，地面撼动，空气支离破碎，让人站不稳立不住，禁不住双膝战栗；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水面的波澜已经震荡成半人高的水浪，汹涌而至，似有岩石崩裂声从地下远远传来，耳边轰鸣一片，金戈声声，一片杀伐喧嚣撼动心魄，浩荡澎湃，无以言表。

　　波澜破碎，水中的巨兽从飞溅的如琉璃的水幕后面逐渐展露身形。片片幽蓝色的鳞甲足有一人高，边缘一圈浓厚的赭色，如同刀刃边缘凝固的赤血，水珠滑落，血色愈显；它双翼半展，膜状的翼下，极长的骨架森然泛白根根可见，绷紧着黑色的翼膜，每隔三尺突出一枚骨突尖刺，随着两翼的动作或聚或散，嶙峋锋锐，从翼尖竟一路延伸到颈后。长颈上的鳞甲越向上越密集，层层叠叠，色泽随之变浅，连着一个窄而褶边的头部，角冠呈现靛蓝色，根部深成墨黑；嘴边利齿森森密密，两侧各有四枚长牙突出外弯。面部扁而嶙峋，两个细长的眼睛上覆盖四层眼睑，里面的瞳仁却是熔岩一般，赤炎红瞳，暴戾狡黠，正是异文志中只言片语记载过的凶兽刺翼角龙。

　　从水底浮上来浓重的硫磺味，那角龙视弘历如无物，只向着身边红发的半兽人谦恭地微微垂下头。锡安将右手缓缓抬起，角龙便随着他的动作展开双翼，巨口大张，刹那间嘶吼声从喉中迸发而出，天地巨震！

　　弘历后退了两步，脸色惨白地看着眼前如同梦魇般，撕裂肺腑的吼声所到之处亮起白昼般刺目的火光，之前看似无边无际的静湖被边缘的火光照的透亮，仿佛瞬间燃烧起来！声音宛若一直被秘术隐藏在黑暗之中，此时随着火光的亮起便逐一恢复，一时间好像轻铠守卫的铁甲撞击声陡然放大了数亿倍，烁光之下，水光潋滟，倒映着无数人与兽挥舞巨大的铁锤锻造兵刃的身影，鎏金的箭矢从炉中交替而出，在冰冷的水中兹出青色的烟。无可计数的刀剑从地面累到几人高的半空，青铜盾牌就像是眼前角龙的鳞甲，在湖边密密排成几列。这里竟然是凭依着地下岩层原有的走向和分布，大刀阔斧改造成了一个个的空间，在火光下岩石层的年代界限豁然可见，如流虹横穿在岩石边壁上，比人为雕琢刻画的线条都富有生机和张力。人和兽的身影在整齐排列的兵刃间穿梭行走，或是搬运，或是检验校核，秩序井然，仿佛这里的上千奴隶已经在这地底锻造了十几年时间，每一个动作都极致简练毫不多余，每一寸刀刃都精确到纤厘。

　　弘历再退一步，锡安听见声音，心中冷笑，甚至没有回转身形，只淡然开口道，“你既然想知道这冀州玉矿的秘密，那我就让你看个清楚。”

　　他轻轻抚摸身边的角龙，似乎这比他身形大了上百倍的凶兽向自己垂首而卧是如此理所当然。

　　“这才是冀州的真正宫殿。兽族钟爱的隐秘、黑暗、力量、锋刃与杀戮，就让你那双蒙昧的双眼睁开来好好见识！……冀州蛮荒，残酷，弱肉强食，但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地方比冀州更适合兵器锻造。这里拥有你们这些肤浅俗人永远不能掌控的财富，你们对软玉趋之若鹜，却无人真正识得，这地下真正财富，是被世人弃若鄙履的铜铁和铅镍。

　　这里由无数兽族的精工巧匠穷百年时光打造而成，在玉矿的表象下，没有什么人会怀疑那些金戈声不是来自矿坑，而是这兵刃刀斧锻造之地。羽族自恃清高，人族趋炎附势，以为这幽深的地下，只有负鼠一样的奴隶终日佝偻着身子一寸寸挖掘开采，不见天日。”

　　“有趣的是，我若是不小心杀了什么贵客，世上的人也不过归咎于冀州苦寒，诡谲之地野兽肆虐。他的亡灵日后与在这地下与刀斧相伴，兴许会给我多一些值得回味的故事。”

　　锡安缓缓转过身，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看着面前的人类，里面光华夺目，让人不寒而栗。

　　“——告诉我，你从我的禁区中带走的，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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