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腐魏晋之钟会篇

　　王祥已经有几天不敢出门了。不仅是不敢，他也是不能出门。他是吕安一案主审官的事情随着嵇康的入狱传遍了洛阳，所以无数穿着长袍的太学生们在他门口请愿要求释放嵇康，把他家大门堵得很死，连条蛇都溜不出去。

　　王祥在门内逡巡着想冒死出去找司马昭商量这件棘手的事情。这时，一块板砖从墙外弧线优美地砸了进来，王祥几近抽搐地闪电避开。事态看来已经上升到暴力阶段了。

　　门外包围人群分为两层。第一层是平时小心谨慎，但这个时候却几近失态的洛阳太学生。他们中多数人都很年轻而且才华横溢，他们统一穿着雪白的宽袖大袍，披着如流水般漆黑的长发，看上去似乎个个都像嵇康那样光彩照人。第二层包围圈就是由那些观看第一层包围圈的人组成的。大多数是赋闲的洛阳市民，或者偷偷溜出来看英俊太学生的姑娘们，当然还有非太学生，正思忖着怎么才能进王祥府邸的山涛和王戎。

　　山涛真的着急了。他母亲在家里捧着心晃了半天，他都没有理会，直接就冷面冲出家门。他要救嵇康！但是他也踌躇应当用怎样的方法。他去找过嵇康的妻子，那个与嵇康长期分居，带着孩子住在洛阳的贵妇人-------长乐亭主。

　　长乐亭主的脾气和嵇康一样的暴躁，她先当着山涛的面将嵇康所做的一切骂了个狗血淋头。但是她的眼睛肿得很厉害，声音也完全是哑的。骂完了之后，还是要商量营救的办法，长乐亭主表示自己会去请命皇上。

　　“我会再去和皇上说。但问题是现在是司马昭要为难他，”长乐亭主看着山涛。山涛点点头：“我先去找王祥探一探口风，然后再去向晋公求情。”

　　长乐亭主咬着嘴唇，她犹豫再三，最后还是红着眼，问了一句：“他……不会……熬不过……这一次吧。”她苍白的嘴唇颤抖的很厉害，山涛想否认，但喉头哽住，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长乐亭主的眼睛红得几欲滴血，就如她的心：“他一向就那样自私，从不为我。。。孩子们考虑。我们还有个女儿，如果他要真出了什么事，哪个好人家会娶她？”

　　山涛又找到了王戎。当年的竹林七贤中，只有在任黄门侍郎的王戎比较能帮的上忙了。王戎是七人中年纪最小的，而且身材也偏矮，长着一张娃娃脸，但是他的思维却并不稚嫩，他严肃地听山涛有点慌张的把自己营救的想法说出来之后，开口就说了一句很残酷的话：“叔夜兄实在太大意了，晋公早就想整他了，他为何还要自己跳出来？”

　　山涛愣了愣，王戎继续说：“如果晋公执意为难叔夜，那么我们再怎么营救都是枉然。”山涛试着辩解：“但是毕竟这件事起因不在叔夜，他只是为吕安鸣冤而已，何至于。。。”“欲加之罪，”王戎略略仰头看着山涛，他的眼睛很亮、很清澈，但山涛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铅块一样的沉重，“山涛兄应该知道前朝孔融是怎么死得吧？而且现在太学生闹得这么凶，只要再有一个人煽风点火一下，晋公就可以很轻松地顺水推舟。”山涛脸色渐渐苍白，他颓然地在椅子上坐下，手颤抖地扶住额头：“那么，叔夜的结果会是怎样？。。。流放吗？”

　　王戎沉默了，他将手搭上了山涛的肩头，他感到山涛全身在颤抖。所以，尽管知道都是徒劳，王戎还是陪着山涛来到了王祥的府邸前，两个人就如无头的苍蝇般，不知道如何才能飞进王祥家这颗被围得无缝的鸡蛋。

　　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那颗鸡蛋居然自己裂开了。就见府邸大门忽地敞开，有四个小厮从内抬出了一个轿子。雪衣的太学生们一下子炸开了锅，全部集中到正门，然后疯狂地拥挤着，呐喊着。王戎和山涛对望了一眼，两个人不动声色地离开二层包围圈。

　　果然，在王祥府邸狭窄的后门那里，他们截住了头上包着头巾，弯腰驼背伪装成老太婆的王祥大人。

　　王祥无奈地看着山涛和王戎：“真是让二位见笑了。但是，如果不出此下策，我真的出不来。这两天我家仆人都不能出去买菜。全府上下再熬些日子，恐怕都得饿死了。”

　　王戎见到已经有太学生探头探脑地往后门这边看了，便扶住王祥，小声说：“我的马车就在前面小巷中，我们先离开这儿再说。”

　　三位朝廷要员就这么十分低调地钻进小巷，上了马车，直奔晋公府邸。

　　王祥平时和王戎山涛的关系都不错，于是就在车中坦诚相告：“嵇康这件事情确实不是我的意愿。首先是嵇康自己做得有些太过，”尽管知道没有别人，他还是压低了声音，“传言他居然亲自找了晋公谈。然后，晋公似乎也已经头疼他很久了。”

　　说得和王戎完全一致。山涛一筹莫展：“难道就没有其他方法了？”王祥比较悲观，也很直率：“我觉得两位大人在这件事上还是莫要多插手的好。自会有人跳出来，但我们却不必占这个先机。”

　　王戎看了山涛一眼，就见他垂着头，身体随马车颠簸，似乎已经没有任何愿望，便叹了一口气，说道：“反正我们今天先去探探晋公的口风。”

　　太学生暂时还是没敢围在司马昭府邸前示威。三个人很轻松地进了府门，黑衣的小厮领着他们穿过冬天的庭院，来到晋公处理事务的书房。

　　小厮先进去通报，三位大人在外面等候。里面似乎不止司马昭一人，三个人面面相觑，互相交换眼神猜测着。一会功夫，厚厚门帘被再度掀起，小厮在门内打着帘子，略低头，说晋公请他们三位进去。

　　晋公书房还是那般温暖，满壁的书，满几案的奏折，香烟袅袅。司马昭坐在几案之后，脸色似乎不大好看，见了他们几个没有一丝微笑，目光冰冷，直接就冷冷问：“三位大人来访所为何事？”

　　王戎看了看书房一侧的屏风，就那半透明的幕布上隐隐地透出一个跪着的人形。王祥则直接开门见山的说了自己这几天遭的罪，请求司马昭赶紧对嵇康一案拿个主意，究竟怎么向世人交代，怎么定嵇康的罪，是释放还是惩罚，等等。

　　司马昭垂着眼眸，冷冷开口：“我知道了。这几天我自会派人给出说法，到时候王大人，你家门口就可以清净了。你再坚持两天就行了。”然后，他抬眼看向山涛与王戎，略略眯了眼：“两位应该也是为了嵇康一案而来吧。”

　　山涛立刻冲口而出：“请求晋公赦免嵇康！”说着，伏下身去，额头触地。王戎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只得也跟着行了大礼：“晋公请三思。为嵇康一案乱了人心，就得不偿失了。”

　　王祥偷眼看晋公，就见他虽然还姿态娴雅的靠着椅背坐着，但身后似乎已经燃起了万仞火焰，他的一双漆黑的眼睛里面也燃着两团火焰，炽热的让人不敢逼视。王祥哆嗦一下，本能地垂下目光，就听晋公阴森地笑了一声，开口，语气悠长飘渺：“没想到，嵇康一案竟能如此牵动人心。怪不得当年有人说我要多多感谢嵇康在毋丘俭起兵的时候放过了我们，没有紧逼着在洛阳也振臂一呼，让我腹背受敌。当时，我还哂笑那人忧虑过度，嵇中散不过也就是书生而已，哪会有那等能力。现今，我才知晓，嵇中散的力量真是可怕可畏！”

　　山涛闻得此言，浑身一震，王戎的心也是咯噔一下。山涛当然知道当年毋丘俭起兵时，嵇康是准备在洛阳响应的。但那时，是自己阻止了嵇康。嵇康于是也就算了，本来他也无心自己挑起一场起义。他是书生，他只爱玄学琴理，对带兵打仗，夺取权力一点兴趣也无。尽管这样，这密谋起兵的事情如果让别人知道也是很难解释的--------------因为这叫活脱脱的预谋起兵造反。其罪当诛。

　　山涛觉得自己的体内似乎出现了一个没有尽头的深渊，他的心就一直往下落。没有绝望，只有不断地更加失望。情势看来只会越来越糟。

　　最后，司马昭冷淡匆忙地表示，自己会慎重考虑嵇康一案，各位大人就不必过份忧心了。山涛咬着嘴唇，还要再拜，但是王戎拉住了他，几乎是将他拖出了晋公的书房。

　　山涛在司马昭府门前等折返回去与王祥道别的王戎，等了一会，又匆匆往府里走。王戎正从里面出来，及时用手抵住他的肩膀，非常明亮的眼睛盯住山涛那双失神的眼睛，压低声音警告他：“巨源兄，你冷静点。你若是现在进去和晋公谈释放叔夜的事情，只会加重他的判刑。”

　　于是，山涛又脸色苍白地跟着王戎出了司马昭府邸。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山涛看向王戎，他觉得自己的头脑一下子苍白了，无力地想不出一点主意。

　　王戎叹了一口气，勉强露出一个笑脸：“其实事情应该还是有希望的。毕竟叔夜的声望放在那里，晋公就算再恨他，也不能触犯众怒。因此我觉得此事只要没有人公开指责，那么叔夜就应该会没事的。而会有谁会傻到触犯众怒地跳出来，做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呢？”

　　这套说辞其实也并没有完全使山涛信服，或者山涛混乱的大脑也没能好好理解这段话，但不论如何，他感到好了很多，于是提出要去探监。

　　王戎一边和他商量探监的日子，一边注意着停在晋公府邸门前的一乘马车。

　　这是钟会的马车，眼尖的王戎一眼就认出来。他想起了司马昭书房屏风后面，那抹若有若无的身影。

　　原来钟会也在晋公书房内。他跪在那里，又是请求晋公何事呢？

　　王戎的心脏也剧烈地跳动起来。但是，他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山涛，这只会加速他的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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