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石传说

　　纪茗并不是没注意到文丹青几日来不对劲的脾气。她本以为文丹青只是一时心情不好，可是眼看过了几天也不见好转，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好比说，纪茗发誓她之前完全想象不到文丹青会打断别人兴致勃勃的谈话而且翻个白眼就走。准确的说，纪茗本以为她这辈子都见不到文丹青翻白眼。
　　顾子规倒仿佛完全没注意到一般，依旧每天跟文丹青说说笑笑，指点江山。纪茗不敢去询问文丹青，之后私底下去找顾子规：“你没发现丹青姐最近有点不对劲么？”
　　“只是有点？她最近太不对劲了。”顾子规摇摇头，“不过我也能理解她。光是负责满汉全席的事情就够她忙的了，前几天师父又找她说，英国总部那边要来几个英国人视察，让她负责安排接待。压力太大了。”
　　“嗯？”纪茗奇怪地皱起眉，“这种事不是应该温苑长负责么，为什么要交给丹青姐啊？再说丹青姐不会洋文，就是要接待也应该让西苑的学生来吧。”
　　顾子规又摇摇头：“西苑的学生大多也只学拉丁文，只有像杜鹃那样极少数有家族传统的人才会接触到英文。至于温苑长……我听说别苑的那个学生，江华，前几天私自跑去禁林被野兽袭击了。温苑长忙着照顾他，没有时间安排接待事宜。”

　　纪茗瞪大了眼睛叫道：“江华受伤了？”
　　周围有几个学生不快的看过来，纪茗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图书馆，于是降低了音量：“他为什么……”
　　顾子规耸耸肩：“我不知道。不过好在只是野兽，要是碰上了血族才要糟糕呢。”他顿了一会儿，观察着纪茗的表情，笑了笑，“你跟他关系不错，有空去看看他吧。每次你受伤住别苑的时候，江华对你可都不错。”
　　纪茗心里一揪，苦笑两下，低头看书。顾子规也不再搭话。二人一直坐到闭馆时间，纪茗猛的发觉这半天她什么也没看进去，于是匆忙办了借书手续，跑回宿舍。

　　夜将深，文丹青已经睡下，白秋心还没回来。纪茗掩了烛火，凑着微弱的灯光看书。为了让自己专心致志，她小声的读着：“……左腕使力，左肘下沉，右手画圆，回剑转身……”
　　文丹青忽然翻了个身，纪茗下意识的吹熄了蜡烛。外面月光很好，映得屋里地上白亮白亮的。纪茗不敢出声，咧着嘴却不笑。过一会儿，干脆盘起腿来静静打坐冥想，一直到白秋心回来才休息。

　　第二天，纪茗的对手是苏乞秀的蓝阶弟子，叫做胡不屈。在擂台上一见面，纪茗立刻认出这人正是他们十个南京人中领袖样的那少年。对方还是一板一眼的架势，朝纪茗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拉开了架势。纪茗手中握着早上杨小宁刚借她的一口宝剑，拉开弓步，举剑齐眉。
　　胡不屈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流风剑法，华而不实。接我一掌！”
　　说罢，胡不屈便翻掌舞了过来。纪茗虽手持利剑，但对方掌法奇快无比，每落掌处总是似乎稍有偏移，却偏得恰到好处，屡屡在纪茗招式衔接处之间，让纪茗攻也不是，守也不是。流风剑法是王芷教的入门剑法，讲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可是胡不屈已经一语道破纪茗的招式，掌掌都落在纪茗剑法的要害之处，让纪茗每使一招便遭遇阻碍，更别提什么行云流水，根本只有步步退后的份。那胡不屈却似乎还嫌不够，每破纪茗一招便要大声把那招的名字叫出来，害得纪茗无地自容。
　　“流行坎止！”“飞蓬随风！”
　　眼看流风剑法已快使完，纪茗已被胡不屈一双肉掌逼到了擂台边缘。正当此时，她剑法最后一招“云散风流”正使到一半，忽然回剑侧身，向胡不屈左臂刺去。这正是她昨晚刚在书中看到的一招，使得并不纯熟，但是出其不意，倒让胡不屈“咦”了一声：“怎么是巨树剑法？”

　　可是他并没有愣太久，下一掌旋即跟来，眼看便要将纪茗拍下擂台。然而他动作忽然一滞，后退两步，呲着牙白着脸捂着肩膀。纪茗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下意识的举起剑，对准胡不屈的咽喉。
　　胡不屈从肩膀处摸出一个什么东西，放在手心看看，勉强一笑：“我还纳闷那招巨树剑法为何使得别别扭扭，原来还腾出手来发了暗器。”说着，他一松手，抬起头对纪茗道，“你赢了。”便捂着肩膀，跳下擂台走开了。
　　纪茗皱起眉头，弯下身去看他到底扔了个什么东西。
　　那是一枚圆圆的铁丹。
　　纪茗大惊，连忙直起身子，在台下人群中寻找白秋心的影子。然而她忽然想起，白秋心此时也在打擂，那帮助自己的究竟是谁呢？

　　一直到中午吃饭的时候，纪茗都琢磨不透这件事。她不敢告诉文丹青，又不想告诉顾子规，只好闷在肚子里想。吃到一半，忽然响起广播。
　　“各位老师，同学，中午好。迎春杯比赛上半场已经结束，下半场的四人对决赛将在十天后开始进行。距离举办满汉全席还有五天，请各地域组长尽快向活动负责任递交菜品表格，截止日期为三天后，也就是四月十二日。请这些同学在听到广播后尽快到校长办公室：文丹青、李小玉、段雅琪、江潮生、熊赛裘……”
　　文丹青叹了一口气，简单扒拉了两口饭，便匆匆离开了。纪茗抬眼看了看顾子规，又低下头去专心吃饭。顾子规见文丹青走出镜厅大门，才回过头来和纪茗搭话：“你今天是不是该去清扫训练场了。”
　　纪茗直起身子瞪着他，夸张的叹了口气，又哀哀叫着趴了下去。
　　顾子规呼噜呼噜的笑：“来点精神头。哎，你今天打算去看江华么？”
　　纪茗歪着头想了想：“嗯。”
　　正在这时，杨小宁小跑来拍拍她的肩，飞快地道：“组长说晚饭前在镜厅门口集合。”便又小跑着走了。纪茗望着她活力充沛的背影，只想把头埋进眼前的扬州炒饭里。

　　小睡过后，又精神过来了的纪茗忐忑不安的抱着一个圆盒子，直奔别苑江华的住所。她想起自己上次来的时候，差点被那幢年久失修的破旧茅屋压个半死，不禁莞尔。跨过两条垄，纪茗便望见一个依旧破破烂烂的小茅屋，挺立在之前那座茅屋的废墟上，二者的唯一区别几乎就在于新旧程度。纪茗走到门口，正想推门进去，想了想还是先敲了三下门。
　　“进来吧。”正是江华的声音没错。
　　纪茗的心怦怦直跳，推门进了屋。江华见了她，却并没有太过惊讶：“哎，你来啦。”
　　“嗯。”纪茗咬着唇，扬了扬手中的盒子，“我带了好茶叶，钟山云雾。”
　　“茶？”江华皱皱眉，做了个恶心的表情，“免了吧。”
　　纪茗一噎，心有不快：“还没尝呢就说这话。”
　　江华长叹一口气：“好吧。”
　　纪茗笑了笑，一头钻进厨房找了茶壶煮上水。

　　过了不久，茶香满屋。江华也皱着鼻子道：“闻着倒还不错。”
　　纪茗腼腆的笑了，欣喜于充满鼻腔的好味道。她在橱柜里挑了两个干净整齐的白瓷杯，斟出两杯茶，这才敛了笑容，严肃问道：“你跑去禁林干什么？”
　　江华一愣，哑着嗓子只不做声。却听纪茗又说：“你没听说过贺师叔的故事吗？两百年前，不就是有学生跑去禁林里，就被血族和黑精灵抓去吃了吗？你也想那样？”纪茗说着走到江华床前，递给他一杯茶。
　　江华不大高兴的接过：“你别训我，我去禁林找到了好东西。”
　　纪茗抿了一口香茶，表情舒展了许多：“好东西？”
　　江华眼里带了神秘的笑意，正要开口，房门却被人猛地推开。纪茗一惊，回头一看，发现正是温婷拿着两瓶药水站在门口。
　　“纪茗，你可来啦。正好，王副校长正找你呢。华儿，要换药了。”
　　江华脸一红，放下茶碗看着纪茗。纪茗“哦”一声，连忙站起身来告辞：“那我改天再来看你吧。温苑长再见。”
　　纪茗抱了茶叶盒，小跑出去。此时已将近黄昏，纪茗奔至镜厅门口，果然看见胡不屈拿着纸笔带着大家开会。杨小宁回头看见她，兴奋地向她招招手。胡不屈抬眼望见纪茗，好像倒也没有怎么不高兴。

　　“不好意思，来晚了。”纪茗气息有些不匀。
　　“没关系。”胡不屈道，眼光落在纪茗手里的盒子上，“茶叶？”
　　纪茗点点头，正要张口，胡不屈却伸出一根手指制止了她，只是掀开盒子盖用鼻子闻了闻，了然笑道：“嗯，钟山云雾，好茶。”
　　纪茗不大自在的笑笑，不着痕迹的拿回盖子好好盖上。杨小宁拿胳膊肘碰碰她：“你也爱喝云雾茶？我宿舍里有云台山云雾，还有南京雨花……”
　　“咳咳。”胡不屈蹙眉咳嗽两声，“别走题，说正事。现在咱们已经定了，一道桂花鸭，一道蟹粉狮子头，小吃暂定长鱼面，还需要定一道素菜。我觉得，不如做一道总理酿豆腐。”
　　当即便有人不同意：“我觉得这道菜太现实太政治了，不适合咱们。”
　　纪茗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这菜谱跟她想象中相差甚远，但她也实在不愿意突出自己的不同意见。
　　一直到开完会，众人还在金陵三草菜和芦蒿炒莲藕之间游移不定。于是胡不屈又发了话，让大家回去想一想，第二天中午之前投票决定。

　　众人各自散去后，纪茗和杨小宁相视一笑，一起走进镜厅。纪茗道：“老实说，这菜谱跟我想的差得挺远的。”
　　杨小宁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其实我也是。我就不同意做小吃和素菜，显得……”
　　“太小气了，对不对？”纪茗兴奋地附和。
　　“没错！”杨小宁的表情亮了起来，又黯了下去，“可是听胡不屈说，要是宴席上全是大鱼大肉的也没法吃，总要有人做素菜和小食的。”
　　纪茗偏着头鼓着嘴想了一想，很不情愿地承认了胡不屈的正确：“但是咱们毕竟是首府嘛，我觉得吧，应该稍微特别点……”
　　杨小宁笑出来，凑近了纪茗：“你跟我想的一模一样。”
　　纪茗愣了一瞬，咧着嘴笑着跟杨小宁挥手告别，胸中涌起暖意。她想，这就是跟朋友交心的感觉了吧。

　　面对着文丹青依然诡异的黑脸别别扭扭吃完一餐饭，纪茗才想起来王芷老早就说要见自己，于是尖叫一声“糟糕”，便向王芷的住处沅芷湘兰狂奔去。
　　“贞……贞下起元。”纪茗呼哧带喘地念出口令。
　　飞岛缓缓降下，纪茗一跃而上，整了整衣冠，调了调气息，小心敲了门。
　　“进来。”还好，王芷听起来既没有不耐烦也没有不高兴。
　　纪茗推门而入，向王芷行礼：“师父。”
　　王芷挑眉一见是她，抬手让她坐了，慢慢开口道：“我听说你今天赢了九点烟的弟子胡不屈？”
　　纪茗心里咯噔一声：“是。”
　　“用……这个？”王芷眯起凤眼，两根纤长的手指拈起一枚圆圆的铁丹，“我怎么不记得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这个……这可是你九师叔的独门绝招。”

　　“九师叔？”纪茗大惊。难道真的是白秋心帮的自己？
　　“纪茗！”王芷的声音带着森森的寒意；她一拍桌子，竟把那一枚铁丹拍扁在掌心，深深嵌入梨花木香几中，两个茶碗都因此跳了一跳。“你老实告诉我，你在比赛的时候，有没有作弊？”
　　纪茗深吸一口气，飞快的琢磨该怎么解释这件事：“师父，今天跟胡师兄比试的时候，弟子本来处于下风。胡师兄眼看要胜了的时候……”
　　“你只需要回答我，”王芷冰冷的眼神直射入纪茗的双眼中，“你作弊了，还是没作。”
　　纪茗在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去，好好思索了自己的行为。她没有违反比赛规则，她没有请求外援，她连那枚铁丹究竟是谁发的也不知道。然后她抬起头来，努力迎接了王芷的目光：“我没有。”
　　王芷的眼神蓦地缓和，僵直而绷紧的身体也略微放松：“那就好。”
　　“可是师父，当时台下的确有人……”
　　王芷伸出一根手指，不让纪茗再说下去：“你说你没有作弊，我相信你。现在你听我说，我希望你在后面的比赛里，努力控制住读心者的能力。”

　　“控制住？”纪茗迷茫的眨眨眼，“师父，您是说……”
　　“如果不是必须使用，就尽量不要使用。你要时刻记住，你才是你头脑的主人，你想控制自己就可以控制自己。”
　　纪茗皱皱眉，摇摇头：“师父，弟子还是不明白。”
　　王芷瞥了她一眼，微叹出一口气：“我问你，读心者的第四种能力是什么？”
　　纪茗回忆起来，她在《灵台秘史》和几乎所有其他任何她读过的有关读心者的书籍里都见到过。读心者有四大基本能力：读心、控心、惑心和……灭心。
　　“一点不错。现在，你已经使用过，或者说，没有控制好前三种基本能力。你还记得我警告过你的话吧，就算你是天才，控制不好能力，怎么死都是有可能的。纪茗，其实你的天分不错，但是你的精神力实在太差，差得跟你的天赋不相匹配。上次你一个不小心就发动了一次规模不小的精神袭击，害得十几个学生住了院。那还只是你不当使用读心能力的后果。你应该已经看过不少资料了，我问你，一个人假如被‘灭了心’，最严重的结果是什么？”
　　纪茗脸色苍白，吐出一个：“死。”

　　王芷严肃地点头：“所以我现在明白告诉你，尽快学会如何好好控制自己的能力。假如你无意中使用了灭心的能力，害死了别人……那是正常。但是假如一个不慎，反噬到你自己身上……”王芷叹出一口气，走到纪茗身边，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我大概能猜出你父母一直保护着你，不肯让你来上学的原因。但是现在敏堂之外的时局也很动荡，他们才不得已把你进来。在敏堂你每天面对的只是小麻烦，但是在外面……就是真正的战争。如果你能好好控制住自己，我才能尽我所能庇护你。”
　　纪茗惊讶的望进王芷的双眼。她从来没想过，王芷竟然会对她，甚至任何人，说出这样一番温暖人心的话。她几乎能感到泪水在眼窝深处打转了：“是，师父。”
　　王芷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你在比赛中的成绩还不错，虽然还没赶上当初的子规。”王芷松开了手，冷着一张脸回到座位上，端起一杯茶，“假如你也能闯进哪怕三十六强，我就满意啦。”
　　纪茗偷偷笑了，悄悄抹了抹眼睛，趁机把嵌进桌面的铁丹挖出来藏在袖子里，便向王芷告别回宿舍了。

　　第二天中午，胡不屈终于一锤定音，定下素菜金陵三草，之后又简单给各人分了工。纪茗跟杨小宁都自知厨艺不精，负责采办，协助摆盘。胡不屈立马写了一份龙飞凤舞的菜单出来，要交给文丹青。
　　纪茗自告奋勇：“我跟丹青姐同住一个宿舍，我交给她吧。”
　　胡不屈瞪了她一眼，把菜单折了三折：“谢谢你，不用了，让我走程序吧。”
　　纪茗尴尬的把手缩回，一边脸红一边觉得胡不屈简直是莫名其妙。

　　说起文丹青，她倒像是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暖日春风。当晚纪茗回到宿舍时，文丹青本来在整理一沓大小不一花花绿绿的彩纸，一见她进屋，便喜笑颜卡：“回来了？我说你们南京组的可实在是够慢的，拖到最后一天才定下菜谱。东北组的最快，头一天就商量好了。不过你们还不是最慢的，海南组的才真是到了最后的当儿才把菜谱交上来，还写得这么乱七八糟的，看都看不懂。”文丹青一面说着，一面把纸翻过来给纪茗看。
　　纪茗笑了笑：“辛苦了吧，要我帮忙么？”
　　“嗯……”文丹青犹豫了一下，“那再好不过了。你来帮我念，我来写。”
　　纪茗依言坐到文丹青身边，拿起一张纸，一边皱起眉来细细辨认，一面报出菜名来。她一边看着，一边想着南京的菜谱，越想越觉得胡不屈是正确的。各个地区的菜谱明显都偏向大鱼大肉，如果宴席上每道菜都是如此，油腻不说，还容易积食。纪茗越琢磨，越想着提醒自己到时候沏几壶刮油的茶。

　　忙活了半宿，总算整理出了眉目。文丹青把纸张在桌上戳齐，纪茗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满汉全席的具体日子定了么？”纪茗搭话道。
　　“嗯，三天以后。对了，你跟你们组采办的说，有的菜如果咱们别苑没有，可以请假到十方去买，实在不行可以找我来改菜谱。”
　　“记得了。”纪茗趴在桌子上不肯起身，“你那个接待洋人的事情还顺利么？”
　　“那个啊，”文丹青把桌子收拾了干净，便去铺床，“我交给小玉和雅琪了。现在满汉全席的事就够我忙的了。”她回头望见纪茗，边笑着走来推她肩膀，“别趴这儿了，小心睡着了着凉。快去睡觉！”
　　“唉哟……”纪茗在座位上扭动着不肯起身。
　　“快去！”文丹青在她肩上拍了一记。
　　纪茗迷迷糊糊的笑了半天才终于乖乖起身洗漱上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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