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的弦音锈了四年

　　六月的北京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高考前三天，学校放假。佟颜从教室搬着厚厚一摞复习资料回宿舍时，看见高三的教学楼已经空了——玻璃窗擦得透亮，课桌整齐地排列着，黑板上还有没擦干净的字迹：
　　“距离高考还有3天”。
　　还有3天。
　　佟颜站在高一教学楼的天桥上，看着对面那栋空荡荡的楼。阳光很烈，照在教学楼的白色瓷砖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他想起尹和——想起尹和说“高考倒计时一百天”时的表情，想起尹和说“我会很忙”时的语气，想起尹和说“等我考完”时的眼神。
　　三个月了。
　　从三月到六月，从春天到夏天。
　　从玉兰花开到蝉鸣声声。
　　他们真的很少见面了——早餐还在食堂一起吃，但尹和吃得很快，吃完就走。午饭和晚饭，尹和都在教室吃，为了节省时间。周末的琴行，尹和只去过两次，一次是模拟考前，一次是模拟考后。
　　每次去，尹和都很疲惫。眼底有浓重的黑眼圈，说话时声音带着沙哑。但他还是会认真地听佟颜弹琴，还是会认真地教佟颜新的和弦。
　　“等高考完，”有一次尹和说，“我把欠你的课都补上。”
　　“不用补。”佟颜说，“你考完好好休息。”
　　“要补的。”尹和很坚持，“答应了教你，就要教完。”
　　答应了教你，就要教完。
　　这是尹和的承诺。
　　也是尹和的温柔。

　　高考前一天，佟颜给尹和发了条短信：
　　“明天加油。”
　　几秒后，回复来了：
　　“嗯。”
　　就一个字。
　　但佟颜知道，尹和收到了。
　　第二天，六月七日，高考第一天。
　　佟颜醒得很早。五点半，天刚蒙蒙亮。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洗漱，穿好衣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护身符——是母亲昨天从庙里求来的，说要给尹和。
　　“那孩子不容易，”母亲说，“一个人走到今天。得保佑他。”
　　佟颜把护身符装进口袋，走出宿舍。
　　清晨的四中校园很安静。梧桐树的叶子在晨风里沙沙作响，操场上空无一人。佟颜走到高三教学楼前——已经有几个学生在等了，家长站在旁边，小声说着什么。
　　他找了个角落站着，等着。
　　六点半，尹和来了。
　　他一个人——背着书包，手里拿着透明的笔袋。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衫，黑色的裤子，看起来很清爽，但眼底的疲惫藏不住。
　　佟颜走过去。
　　“尹和。”
　　尹和抬起头，看到他，愣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来送你。”佟颜从口袋里掏出护身符，递过去，“我妈给你的，说保佑你。”
　　尹和接过。小小的红色护身符，上面绣着金色的“金榜题名”。他握在手心里，看了很久。
　　“谢谢。”他说。
　　“不客气。”佟颜顿了顿，“尹和，一切顺利。”
　　尹和抬起头，看着他。晨光里，佟颜的脸很干净，眼睛很亮，像两颗星星。
　　“借你吉言。”尹和说，嘴角微微上扬。

　　考生开始入场了。
　　尹和把护身符放进口袋，拿起笔袋：“我进去了。”
　　“嗯。”佟颜点头，“我在这儿等你。”
　　尹和顿了顿：“不用等。要考一上午呢。”
　　“我等。”佟颜很坚持，“我等你出来。”
　　尹和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佟颜的肩膀。
　　“好。”他说，“那我考好点。”
　　“嗯。”
　　尹和转身，走向考场大楼。佟颜看着他——看着那个白色的身影穿过人群，看着他在门口核对准考证，看着他走进那扇玻璃门，消失在楼梯转角。
　　像一滴水，汇入了大海。
　　像一颗星，隐入了夜空。
　　佟颜站在原地，忽然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考试开始了。
　　校园里彻底安静下来。家长们坐在树荫下等着，小声交谈。佟颜没地方去，就在操场边的台阶上坐下。
　　阳光越来越烈，照在塑胶跑道上，蒸腾起热浪。佟颜拿出手机，想给尹和发条短信，又想起手机肯定关机了。
　　他打开相册——里面有很多尹和的照片。弹吉他的尹和，打篮球的尹和，抽烟的尹和，笑着的尹和。
　　还有一张，是去年冬天，下雪的时候，尹和站在路灯下等他的照片。照片很模糊，但能看清尹和的轮廓——微微低着头，双手插在口袋里，雪花在他周围飞舞。
　　佟颜记得那天——是他生日的前一天。尹和来给他送生日礼物，在雪里等了他很久。
　　那天，尹和说：“生日快乐，佟颜。”
　　那天，尹和给了他一个拥抱。
　　虽然很短暂，但很温暖。
　　像这个夏天的阳光，虽然炽烈，但让人安心。

　　十一点半，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
　　考生陆陆续续走出来。有的笑着，有的皱着眉，有的面无表情。佟颜站起身，在人群中寻找尹和。
　　等了大概十分钟，尹和出来了。
　　他走得很慢，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佟颜跑过去。
　　“尹和。”
　　尹和抬起头，看到他，愣了一下：“你真等了一上午？”
　　“嗯。”佟颜问，“考得怎么样？”
　　“还行。”尹和说，“正常发挥。”
　　“那就好。”佟颜松了口气，“吃饭去？”
　　“嗯。”
　　两人去了食堂。高考期间，食堂特意为考生准备了营养餐——三菜一汤，还有水果。尹和吃得很慢，很认真。
　　“下午考什么？”佟颜问。
　　“数学。”尹和说，“最难的。”
　　“你数学好，不怕。”
　　尹和笑了：“谁说我数学好？”
　　“我说的。”佟颜很认真，“你教我数学题的时候，讲得比老师还清楚。”
　　那是高一下学期，佟颜数学跟不上，尹和每周抽一个小时给他补课。讲得很耐心，很仔细，连最基础的公式都重新推导一遍。
　　“那是因为你聪明。”尹和说，“一点就通。”
　　“那是因为你教得好。”
　　两人都笑了。
　　阳光从食堂的窗户照进来，在桌面上切出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有饭菜的香味，有夏天的气息，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下午的考试，佟颜没再等。
　　因为尹和说：“别等了，太热了。回宿舍复习你自己的。”
　　佟颜听话地回了宿舍。但他没复习——他拿出吉他，开始弹琴。
　　弹的是尹和写给他的那首《十二月二十日》。
　　“雪花落在我肩头
　　你站在路灯下等候
　　买红薯的冬天
　　好像真的永驻了”
　　他弹得很慢，很轻。像是在回忆那个冬天，回忆那个拥抱，回忆那句“生日快乐”。
　　弹着弹着，眼泪掉了下来。
　　不是难过。
　　是……感动。
　　因为尹和要考完了。
　　因为尹和要去央音了。
　　因为尹和……要长大了。
　　而他也长大了——十六岁，高一，离高考还有两年。
　　两年后，他会像尹和一样，走进考场，写下决定未来的答案。
　　两年后，他会去尹和在的学校，或者至少是尹和在的城市。
　　两年后，他们会再次并肩。
　　像现在这样。
　　像永远这样。

　　下午的考试结束了。
　　佟颜还是在教学楼前等——他没听尹和的话。因为想等，因为想第一时间看到尹和，因为想知道他考得怎么样。
　　尹和走出来时，脸色不太好。
　　佟颜的心一沉：“怎么了？”
　　“数学有点难。”尹和说，“最后一道大题没做完。”
　　“没关系。”佟颜急忙说，“一道题而已。你前面都对了就行。”
　　“希望吧。”尹和叹了口气，“明天还有两科。”
　　“明天我还能来送你吗？”佟颜问。
　　尹和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他点头：“来。”
　　“真的？”
　　“嗯。”尹和说，“你来，我安心。”
　　你来，我安心。
　　五个字，像五颗糖，在佟颜心里化开。
　　甜的，暖的，带着夏天的味道。
　　“好。”佟颜用力点头，“我一定来。”

　　第二天，六月八日。
　　佟颜又起了个大早。今天他带了瓶冰水——昨天太热了，他看到尹和考完出来时，额头上都是汗。
　　尹和看到那瓶水，愣了一下：“你准备的？”
　　“嗯。”佟颜点头，“今天热，你多喝水。”
　　尹和接过水，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他闭了闭眼睛。
　　“谢谢。”他说。
　　“不客气。”佟颜又从口袋里掏出几块巧克力，“这个也给你。补充能量。”
　　尹和看着那些巧克力，笑了：“你当我小孩子？”
　　“考生最大。”佟颜很认真，“多吃点，考得好。”
　　尹和接过巧克力，放进笔袋：“好，听你的。”
　　今天，尹和进去前，回头看了一眼。
　　佟颜站在阳光下，对他挥手。
　　很用力地挥手，像是在说：加油。
　　尹和也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走进考场。

　　六月八日下午五点，高考最后一科结束。
　　铃声响起的那一刻，整个校园都沸腾了——欢呼声，尖叫声，哭声，笑声。佟颜站在人群里，看着那些涌出考场的考生。
　　他们有的把书包扔向天空，有的和父母拥抱，有的坐在地上大哭。
　　那是十二年寒窗的终点。
　　也是新生活的起点。
　　尹和是最后几个出来的。他走得很慢，低着头，像是在思考什么。佟颜跑过去。
　　“尹和。”
　　尹和抬起头，看到他，笑了——那个很真实的，很放松的笑。
　　“考完了。”他说。
　　“嗯。”佟颜点头，“考完了。”
　　“考得怎么样？”
　　“还行。”尹和说，“正常发挥。”
　　“那就好。”佟颜说，“我们……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
　　“庆祝你考完了。”佟颜顿了顿，“庆祝你……解放了。”
　　尹和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他伸出手，揉了揉佟颜的头发。
　　“好。”他说，“庆祝我解放了。”

　　两人没去食堂，去了学校旁边的小餐馆。
　　尹和点了很多菜——糖醋里脊，宫保鸡丁，麻婆豆腐，都是佟颜爱吃的。
　　“点这么多？”佟颜惊讶。
　　“庆祝。”尹和说，“得吃好的。”
　　菜上来了，很香，很诱人。但两人都没怎么动筷子。
　　“尹和，”佟颜小声问，“你以后……想做什么？”
　　“写歌。”尹和说，“去央音，学作曲，然后写歌。”
　　“写什么样的歌？”
　　“写……”尹和想了想，“写真实的歌。写我们的歌。”
　　我们的歌。
　　像《烤红薯的冬天》，像《十二月二十日》。
　　像那些还没写出来的，关于等待，关于陪伴，关于成长和未来的歌。
　　“那我呢？”佟颜问，“我能帮你吗？”
　　“能。”尹和很肯定，“你帮我……听歌。”
　　“只是听？”
　　“不只是听。”尹和看着他，“你帮我……找灵感。帮我记住那些值得写的事。”
　　那些值得写的事——下雪的冬天，烤红薯的香味，生日蛋糕上的蜡烛，情书风波里的在意，高考陪送时的等待。
　　还有此刻，这个考完试的夜晚，这个有彼此的夏天。
　　“好。”佟颜用力点头，“我帮你记住。”

　　吃完饭，天已经黑了。
　　两人走在回学校的路上。六月的夜晚，风很温柔，带着栀子花的香味。
　　“尹和。”佟颜叫他。
　　“嗯？”
　　“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佟颜顿了顿，“谢谢你让我陪你考试。”
　　尹和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他：“应该是我谢你。”
　　“为什么？”
　　“因为你在，”尹和说，“我很安心。”
　　因为你在，我很安心。
　　这句话，尹和昨天说过。
　　今天又说了一遍。
　　佟颜知道，这是真的。
　　就像他在，尹和会安心一样。
　　尹和在，他也会安心。
　　像那个烤红薯的冬天——虽然冷，但心里暖。
　　像这个高考的夏天——虽然紧张，但有陪伴。
　　“尹和，”佟颜说，“以后你人生里所有重要的时刻，我都要在。”
　　“为什么？”
　　“因为我想在。”佟颜很认真，“因为我想……陪你。”
　　陪你考试，陪你庆祝，陪你写歌，陪你长大。
　　陪你走过每一个冬天和夏天。
　　陪你……一直到永远。
　　尹和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抱了抱佟颜。
　　很轻的拥抱，但很温暖。
　　像那个冬天的拥抱。
　　但更温柔，更……坚定。
　　“好。”尹和在他耳边说，“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四个字，像一个誓言。
　　一个关于未来的誓言。
　　一个关于陪伴的誓言。
　　一个关于……他们的誓言。

　　回到宿舍，佟颜收到一条短信。
　　是尹和发的：
　　“护身符我收好了。谢谢你，佟颜。”
　　佟颜回：
　　“不用谢。晚安，尹和。”
　　几秒后，回复来了：
　　“晚安，佟颜。”
　　佟颜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把手机放在胸口。
　　窗外，六月的夜空很晴朗，星星很多，很亮。
　　像尹和的眼睛——在考场门口回头看他时的眼睛。
　　在说“你来，我安心”时的眼睛。
　　在拥抱他时的眼睛。
　　那么亮，那么温暖，那么……值得期待。
　　而佟颜想，未来，还会有很多很多这样的时刻。
　　很多很多次等待。
　　很多很多次陪伴。
　　很多很多次……尹和说“谢谢”，他说“不用谢”的时刻。
　　那些时刻，会像星星一样，缀满他们生命的夜空。
　　永远闪烁，永远明亮。
　　永远……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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