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之在野

　　京陵城，东市，“汇丰银楼”三楼雅室。

　　室内燃着上好的沉水香，紫檀木嵌大理石桌面上，摊开着几份账册和图样。

　　一个身着玄色暗纹锦袍的青年临窗而立，身姿挺拔如松，正望着楼下熙攘的街市。

　　约莫十七八岁年纪，面容俊美非凡，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微抿，明明是一副极好的皮相，偏偏眉眼间凝着一股散不去的疏冷与锐利，宛如出鞘的寒刃，令人不敢逼视。

　　正是姚仲墨。

　　他手中把玩着一枚质地普通的竹刻书签，书签上刻着一丛兰草，寥寥数笔，风骨尽显，旁边还刻着一行小字：“幽谷自芳”。

　　书签背面，印着一个清晰的红色印记——“锦文阁制”。

　　“青石镇，‘锦文阁’，东家‘言四’……”姚仲墨低声念着这几个词，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眼神却深邃难测。

　　“少主，查清楚了。”一个穿着灰色布衫、貌不惊人的中年男子悄无声息地走进来，躬身禀报，“‘锦文阁’开张不足三月，主营竹编、绣品、文房雅玩，设计新奇，做工扎实。东家‘言四’，约莫十四五岁年纪，来历不明，但行事颇有章法。与静心庵有合作，近来更通过蒋翰林次子蒋安德的引荐，与‘墨韵斋’搭上了线。”

　　“蒋安德？”姚仲墨转过身，眸光微动，“那个书呆子？”

　　“是。蒋安德在青石镇附近的落云书院借读，与‘言四’因一场书铺纠纷结识，后颇为投契。前几日‘锦文阁’被地头蛇‘福瑞轩’寻衅，也是蒋安德请动了华阳县丞方明远解围。”

　　姚仲墨走到桌前，手指点在那几份“锦文阁”的商品图样上。

　　图样绘制精细，标注详尽，设计思路与当下流行截然不同，简洁实用中透着雅致，有些结构甚至暗合巧思。

　　“这些图样，都是那‘言四’亲手所绘？”他问。

　　“据眼线回报，应是如此。‘言四’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在店内后院，偶尔外出也是去静心庵或与工匠、绣娘接洽。其身边有个小厮唤作‘绿萝’，还有个新招的伙计‘吕兴’，皆是清白身家。”

　　姚仲墨沉吟片刻，忽然道：“福瑞轩背后，是刘主簿吧？”

　　“正是。刘主簿是华阳县令的小舅子，平日没少纵容亲戚欺行霸市。此次针对‘锦文阁’，多半是眼红其生意。”

　　“一个小小的县主簿……”姚仲墨眼中闪过一丝冷嘲，“蒋安德请得动方县丞，却未必压得住刘主簿。这位‘言四’东家，麻烦还没完。”

　　灰衣男子垂首：“少主的意思是？”

　　“静观其变。”姚仲墨将书签丢回桌上，语气平淡无波，“我倒要看看，这个‘言四’，还能拿出什么招数。若连刘主簿这关都过不去，也不值得我多费心思。”

　　“是。”灰衣男子应道，却又迟疑了一下，“还有一事……‘锦文阁’与静心庵合作的那批‘禅意’物件，颇受一些官宦家眷青睐，连……连那家的府里大奶奶前日都差人买了几件。”

　　姚仲墨眉梢微挑：“冼家？”

　　“是。似乎是冼大奶奶身边的嬷嬷去静心庵上香时带回去的，觉得雅致。”

　　姚仲墨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恢复淡漠：“知道了。继续盯着，任何与‘锦文阁’、‘言四’有关的动向，随时报我。”

　　“是。”

　　灰衣男子退下后，姚仲墨重新走到窗边，望向西方，那是青石镇的方向。

　　“言四……”他低声重复这个名字，眸色深幽。

　　一个突然冒出来、毫无根底却才华横溢的少年；一套前所未见的经营手法和设计思路；还有与静心庵、蒋家逐渐建立的联系……

　　这一切，是巧合？还是有心人的布局？

　　若是后者，目标是谁？蒋家？还是……通过蒋家，指向更深的地方？

　　他生性多疑，惯于在阴谋诡计中抽丝剥茧。这个“言四”的出现，太过突兀，也太过“完美”，完美得让他本能地生出警惕。

　　“或许，该亲自去会一会这位‘言四’公子了。”姚仲墨心中暗道。

　　然而，还没等他安排行程，一桩突发的事情，打乱了他的计划。

　　三日后，姚仲墨正在京郊的货栈查验一批新到的江南丝绸，管家姚山匆匆赶来，递上一封密信。

　　信是姚家在江南的管事发来的，内容让姚仲墨脸色骤冷——姚家一条重要的漕运航线，在途经淮安府时，货船被当地漕帮以“私夹违禁”为由扣下了！

　　船上是价值数万两的茶叶和瓷器，若是不能及时解决，不仅损失惨重，更会影响姚家与几位重要客户的契约，信誉受损。

　　“淮安漕帮……是周扒皮的人。”姚仲墨眸中寒光凛冽，“我们与周扒皮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他为何突然发难？”

　　姚山低声道：“老奴打听到，周扒皮最近和京里一位贵人走得近，似乎……姓冼。”

　　冼！

　　姚仲墨握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又是冼家！或者说，是冼怀远！

　　这些年，姚家的生意版图扩张迅速，难免触碰到一些人的利益。

　　而太宰冼道中的长子冼怀远，明里暗里给姚家使的绊子，早已不是一次两次。

　　只是这次，手段更狠。

　　“备马，我去淮安。”姚仲墨当机立断。

　　“少主，淮安那边龙蛇混杂，周扒皮又是地头蛇，您亲自去太危险了！”姚山急道。

　　“正因为危险，我才必须去。”姚仲墨语气斩钉截铁，“外祖年纪大了，不能让他再操劳。况且，有些事，必须我亲自去谈。”

　　他目光投向西方，青石镇那边，只能暂时放下了。

　　“让人继续盯着‘锦文阁’和‘言四’，有任何异动，飞鸽传书到淮安。”

　　“是！”

　　姚仲墨带着几个得力手下，连夜奔赴淮安。

　　而此时的青石镇，“锦文阁”内，褚言之也迎来了新的挑战。

　　正如姚仲墨所料，刘主簿并未因为方县丞的干预而收手。

　　几日后的一个上午，一队税吏忽然上门，声称接到举报，“锦文阁”涉嫌偷漏商税，要封店查账。

　　为首的税吏是个三角眼、留着两撇鼠须的干瘦男子，眼神闪烁，一看便知是来找茬的。

　　“封店？”褚言之看着对方出示的、盖着县衙户房印章的文书，心中冷笑。这刘主簿，果然不肯罢休，换了个更“名正言顺”的由头。

　　“官爷，小店开业不足三月，所有进销货目皆有账可查，每月税银也是按时缴纳，何来偷漏之说？”褚言之据理力争。

　　“有没有，查了才知道！”三角眼税吏一挥手，“来人，把账本都搬走！店门贴上封条！在查清之前，不得营业！”

　　吕兴和绿萝想要阻拦，被褚言之用眼神制止。硬抗官府，只会让事情更糟。

　　眼看税吏就要动手，一个清脆却带着几分骄横的女声在店门口响起：

　　“慢着！谁敢封我林有金看中的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鹅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外罩大红羽缎斗篷的少女，在一群丫鬟婆子的簇拥下，昂首走了进来。

　　少女约莫十三四岁，生得明眸皓齿，肌肤胜雪，眉眼间自带一股骄矜之气，通身打扮贵气逼人，一看便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千金。

　　她手中还把玩着一枚从“锦文阁”买的、绣着卡通狸奴的帕子。

　　三角眼税吏显然认得这位少女，脸色一变，挤出笑容：“原来是林二小姐。小的们正在公务，这‘锦文阁’涉嫌……”

　　“涉嫌什么？”林有金打断他，下巴微抬，“本小姐前几日在静心庵上香，买了这店里的东西，觉得甚好。今日特意来逛逛，你就要封店？怎么，是觉得本小姐眼光不好，专挑有问题的店买东西？”

　　“不敢不敢！”税吏额头冒汗。这位林二小姐，可是吏部侍郎林大人家的嫡女，虽然林家并非顶尖权贵，但也不是他一个小小税吏能得罪的。

　　“既然不敢，那就带着你的人，立刻从我眼前消失！”林有金柳眉倒竖，“再敢来啰嗦，小心我让爹爹问问刘主簿，他是怎么办的差！”

　　税吏吓得一哆嗦，连忙躬身：“是是是，小的这就走，这就走！”说完，带着手下灰溜溜地跑了。

　　褚言之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心中讶异。这位林二小姐，她从未见过，为何会出手相助？

　　她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在下言四，多谢林小姐解围。”

　　林有金转过身，上下打量着她，目光明亮而直接，带着浓浓的好奇：“你就是‘言四’？这些有趣的东西，都是你弄出来的？”

　　“正是在下拙作。”褚言之态度恭敬。

　　“挺有意思的。”林有金饶有兴致地在店里转了一圈，拿起这个看看，摸摸那个，“比我家里那些死气沉沉的东西强多了。尤其是这个，”她晃了晃手中的狸猫帕子，“我娘还说我不庄重，我偏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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