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行公子和北大先生

　　上海的八月底带着初秋的爽意，圣德中学门口的两株梧桐树刚染上零星浅黄。闫昂霄抱着刚印好的讲义走过门房时，收发室的老张头递给他一个包裹：“闫老师，您的邮包，北平寄来的。”他身上穿着件炭灰色半旧长衫，布料是上等的杭绸，领口处还留着几不可见的磨损痕迹——这是栗维岳上次让栗曼丽送来的，原是栗维岳在北平常穿的衣裳，尺码与他相近，穿在身上竟格外合身。
　　包裹上是父亲熟悉的字迹，里面装着母亲绣的兰草手帕和几本线装古籍。闫昂霄摩挲着帕子上的针脚，鼻尖一阵发酸，正要转身回宿舍，却瞥见校门对面停着一辆银灰色轿车，车窗降下，露出一张妆容精致却带着几分冷意的脸——是苏晚卿。
　　心跳瞬间漏了一拍，闫昂霄下意识地将包裹往身后藏了藏，指尖却不自觉地抚过长衫的领口——那处磨损是去年在北平校勘古籍时，被书架上的木刺勾到的，他记得当时栗维岳还懊恼地拍了拍衣裳，说这料子可惜了。此刻指尖触到熟悉的触感，仿佛还能感受到对方穿着时的温度，他慌忙收回手，转身就想往校园里走。他认得这辆车，上次在图书馆门口见过，更认得车主人——栗维岳那位即将过门的未婚妻，苏记洋行的千金。她来这里做什么？是巧合，还是特意来找自己？
　　“闫老师，请留步。”苏晚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上海小姐特有的软糯，却裹着一层不易察觉的锐利。她已经下了车，身上穿着米白色的大衣，手里拎着鳄鱼皮手包，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闫昂霄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时已换上平静的神色：“苏小姐，请问有什么事吗？”
　　苏晚卿上下打量着他，目光从他身上的炭灰色长衫扫到黑色布鞋，眼神在长衫的质地上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讥讽：“闫老师果然是读书人，穿件旧长衫都透着股‘清高’。我叫苏晚卿，是栗维岳的未婚妻。”她特意加重了“未婚妻”三个字，像是在刻意强调自己的身份，目光扫过长衫领口时，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
　　闫昂霄的指尖微微蜷缩：“我知道。苏小姐找我，有何贵干？”
　　“没什么大事，就是听说维岳的堂姐推荐了一位北平来的老师到这里任教，特意来看看。”苏晚卿走到他面前，香水味混合着狐裘的暖意扑面而来，“毕竟栗家的事，以后就是我的事。维岳他向来心善，总爱帮衬旧友，只是有时候分不清轻重，万一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可就不好了。”
　　这话里的敲打之意再明显不过。闫昂霄刚要开口，就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回头一看，竟是栗维岳。他穿着炭灰色西装，领口系着条纹领带，显然是刚从洋行的事务中脱身，看到门口的两人，脸色瞬间变得白了一霎。
　　栗维岳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苏晚卿和闫昂霄。他处理完洋行在附近的一笔布料生意，本想绕路到学校悄悄看看闫昂霄，却没成想刚到门口就看到这一幕。苏晚卿的车他认得，那身大衣更是他上周陪她去霞飞路的洋行买的，此刻她站在闫昂霄面前，眼神里的敌意几乎要溢出来。
　　“维岳！”苏晚卿看到他，脸上立刻换上娇柔的笑容，快步走上前想挽他的胳膊，却被栗维岳不着痕迹地避开。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语气带着几分委屈，“我听说你推荐了一位旧友来这里教书，就想来看看，毕竟以后都是要打交道的人。”
　　栗维岳的心脏狂跳不止，他能感受到闫昂霄投来的目光，平静却带着千钧重量。他下意识地想拉开苏晚卿，想解释她只是误会，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最生硬的介绍：“这是我的未婚妻晚卿，上次图书馆你见过的，我们准备年底结婚。”说完这句话，他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不敢去看闫昂霄的眼睛。
　　“恭喜。”闫昂霄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他看着栗维岳，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看着他避开苏晚卿的动作，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长衫的衣襟——那里似乎还留着栗维岳身上常带的佛手柑香气，是他熟悉的味道。心中翻涌的情绪瞬间被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片冰凉的麻木。他想起那张“赵景行的话不可信”的纸条，想起这长衫上的兰草暗纹，只觉得可笑。
　　“闫老师不必客气。”苏晚卿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眼神里却满是审视，“早就听维岳提起你，说你在北平的时候，和他是最好的朋友，经常一起校勘古籍，探讨学问。”她顿了顿，收回手，开门见山地问，“只是不知道，你和维岳，在北平到底是什么关系？能让他这么惦记，连我们筹备婚礼的时候，都时不时提起你的名字，语气还那么亲昵。”
　　周围路过的学生和教师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指指点点地议论着。栗维岳的脸色更加苍白，连忙上前打圆场：“晚卿，别胡说，我和昂霄只是北平的同窗旧友，关系好罢了。”
　　“是吗？”苏晚卿挑了挑眉，眼神里带着几分嘲讽，“可我听我哥哥说，去年在北平，你为了他，和我哥哥闹得很不愉快，还动用了不少人脉帮他脱罪。维岳，你什么时候对普通的‘同窗旧友’这么上心了？上心到连我们的订婚宴上，都要把他喜欢的纳兰词刻成摆件放在书房里？”
　　闫昂霄猛地一震，订婚宴上的纳兰词摆件？他下意识地攥紧了长衫的下摆。他想起那本绝版《纳兰词》，想起扉页上的字迹。他看着栗维岳，等待着他的解释，可栗维岳只是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沉默在三人之间蔓延。闫昂霄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却异常清晰：“我和维岳，在北平是知己。”
　　“知己？”苏晚卿重复着这两个字，语气里满是不屑，“什么样的知己，能让你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放下洋行的重要事务，亲自跑到学校为他解围？什么样的知己，能让他把准备了一年的绝版古籍送给你？闫老师，你所谓的‘知己’，怕不是打着朋友的幌子，想攀附我们栗家吧？”
　　“晚卿！住口！”栗维岳终于忍不住厉声打断她，眼神里满是怒火，“不许你这么说昂霄！他不是那样的人！”
　　苏晚卿被他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跳，眼圈瞬间红了：“维岳，你竟然为了他凶我？我到底哪里做错了？我只是问清楚你们的关系而已！你为什么这么紧张他？你是不是不想和我结婚？”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引来了更多人的围观。
　　栗维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他看着哭闹的苏晚卿，看着周围指指点点的人群，看着闫昂霄苍白的脸色，只觉得一阵无力。他想解释，想告诉苏晚卿他和闫昂霄之间的情谊，想告诉闫昂霄他的苦衷，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什么也不能说。
　　“苏小姐，你误会了。”闫昂霄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几分疲惫，指尖轻轻划过长衫上的兰草暗纹，那是他无数次在灯下摩挲的地方，每一次触碰都像在回忆北平的时光。“我和维岳在北平相识，他欣赏我的学识，我敬佩他的风骨，我们是纯粹的知己情谊，没有任何不恰当的心思。他帮我，是因为朋友间的道义；我接受他的帮助，也会记在心里，日后定会报答。至于攀附，苏小姐未免太小看我了。我闫昂霄虽然清贫，却也有自己的风骨，不会做那种趋炎附势的事。”
　　他顿了顿，看着栗维岳，眼神里带着几分释然，也带着几分决绝：“栗先生，恭喜你和苏小姐喜结连理。以前在北平的情谊，我会珍藏心底。日后我们各安其命，不必再有所牵扯。”说完，他转身就走，脚步快得有些踉跄。
　　刚走进校园的梧桐巷，泪水就再也忍不住滑落，砸在长衫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痕迹。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以为自己能平静地面对这一切，可当苏晚卿的讥讽、栗维岳的沉默、周围人的指点，再加上这长衫上熟悉的触感交织在一起时，他所有的伪装都轰然崩塌。
　　他想起北平燕园的银杏树下，栗维岳拿着刚校勘完的古籍，笑着对他说：“昂霄，以后我们一起编一本《北平古籍考》，让更多人看到这些珍贵的文化遗产。”；想起寒冬腊月里，两人围着炭火，就着一盏油灯探讨《纳兰词》的意境，栗维岳将暖手炉塞进他手里，说：“你的手总是这么凉，要多暖暖。”；想起去年他被文化会调查，栗维岳冒着大雪跑遍北平的各个部门，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却笑着对他说：“别担心，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那些温暖的记忆，此刻都变成了锋利的刀子，一刀刀割在他的心上。他不怪苏晚卿的敌意，毕竟她是栗维岳的未婚妻，有捍卫自己爱情的权利；他也不怪栗维岳的沉默，毕竟他身处在那样的环境中，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可他还是忍不住难过，难过那些曾经的情谊，终究还是败给了现实。
　　“哥！”闫明薇的声音从巷口传来，她背着书包跑过来，看到他满脸的泪水，吓了一跳，“哥，你怎么了？是不是赵景行又欺负你了？”
　　闫昂霄连忙擦去脸上的泪水，强装镇定地说：“没有，就是风太大，迷了眼睛。你怎么来了？”
　　“我刚放学，就想着过来找你一起回去。”闫明薇拉着闫昂霄的衣袖。“刚才在门口看到栗先生和一位小姐，好像在吵架，是不是和你有关？”
　　闫昂霄没有说话，只是拉着妹妹，转身朝着宿舍的方向走去。闫明薇看着他，心中满是担忧，却没有再追问。她知道哥哥不想说的事，就算问了也没用，只能默默陪在他身边。
　　而校门口，苏晚卿的情绪已经平复了许多，她靠在栗维岳的肩膀上，声音带着几分委屈：“维岳，我不是故意要为难他的，我只是太在乎你了。我看到你为了他那么紧张，看到你书房里放着他喜欢的东西，我心里就不舒服。”
　　栗维岳轻轻拍着她的背，眼神里满是疲惫：“我知道，是我不好，不该让你误会。我和昂霄只是旧友，没有别的关系。以后我会注意，不会再让你胡思乱想了。”
　　“真的吗？”苏晚卿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那你以后不许再和他见面，不许再帮他，也不许再提起他的名字。”
　　栗维岳的心脏猛地一疼，他想起闫昂霄转身离开时苍白的脸色，心中满是愧疚。可他看着苏晚卿期待的眼神，看着周围依旧好奇的人群，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送走苏晚卿后，栗维岳独自站在校门口，刚才的沉默，刚才的妥协，都像刀子一样扎在闫昂霄的心上，也扎在他自己的心上——尤其是看到对方穿着自己的旧长衫，那模样既熟悉又陌生，更让他心疼不已。
　　“少爷，我们该回去了，洋行还有会要开。”陈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栗维岳没有动，望着闫昂霄离开的地方，眼神坚定：“陈叔，加快速度，洋行的事必须尽快解决。我不能再让昂霄受委屈了，也不能再这样偷偷摸摸地关心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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