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倒山河局

　　气氛暧昧到奇怪，闫世钰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主动问起正事。

　　“那院子看着不起眼，守备倒挺完善，”阿达措的声音不疾不徐，将夜探的惊险一带而过，“墙角埋了绊绳，院里藏着暗哨，我绕道后墙，借着大树遮挡的影子翻上去的。”

　　他笑了一下，“那树杈子可真不结实。”

　　闫世钰听着，手下包扎的动作一紧。

　　“正房亮着灯，窗纸上映着两道人影，”那些小细节倒是被他记得牢固，“一个坐着，身形纤细，应该就是我们从轿子里看到的那个女人。另一个站着，腰间配着长刀。”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我伏在屋顶，掀开瓦片一瞧，就听见那站着的男人发话了。”

　　那男人凶得很，指挥着女人早些休息。

　　他警告说，柳娘，莫要在哭了，要是让……让上面的知道，你我都没好果子吃。

　　那个被轿子送来的女人，正坐在桌边，对着一盏孤灯垂泪。看上去年纪不大，却是满脸愁苦。

　　闻言，她抬起泪眼，哀声道，何时我才能再见到姨母？

　　姨母？闫世钰琢磨着，他完全没想到院子里被困的女人和胡家竟是亲戚关系。

　　阿达措接着说，“那看守很不耐烦，一直劝她安分些，说什么胡爷供着你吃喝，你别不知好歹，忘了自己的身份。柳娘回了一嘴，我没听清，但看守立刻大声盖过了那句话。”

　　场景在阿达措平铺直叙的回忆中逐渐清晰，寂静的院落，昏暗的灯火，被软禁的神秘女子，态度强硬的看守。

　　“然后呢？”闫世钰追问，手上利落地打好最后一个结，他已经完全被阿达措的描述吸引。

　　“看守转身要出去，我怕他发现屋顶有异，便想先行撤离。”

　　阿达措的语气带上一丝懊恼，“没想到檐下还有一个暗桩，藏得极好。撤的时候动静虽小，还是惊动了下面，那暗桩身手不差，追出来就是一刀……”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看着那狰狞的伤口，完全可以想象出当时情况的危机，必然是极其惊险的追捕，才让阿达措这等身手都挂了彩。

　　闫世钰暗自庆幸，也幸亏那院子里的人不想将事情闹大，追兵并未穷追不舍，他才得以脱身。

　　“睡吧。”他心情大好，阿达措平安归来的喜悦冲淡了这些时日碰壁的忧愁。弯腰替阿达措掖掖被角，“明日我再去会会胡夫人。”

　　翌日清晨，天色灰蒙蒙的压在上空，格外沉闷。闫世钰起身时，窗外已有零星雨点，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湿冷雾气。

　　奇怪，昨夜他记得关好了窗子。闫世钰思绪一闪而过，下意识藏起刚刚在窗台捡到的一根落羽。

　　他仔细检查了阿达措的伤口，见没有再渗血，身上的热度也退了不少，心下稍安，对着阿达措如此不爱惜自己的闷气却依旧盘桓不去。

　　镜中映出的青年，身着锦缎华服，玉带勾勒出劲瘦腰身，白玉簪固定墨发，额角散落的发丝修饰面容，掩盖住一夜浅眠留下的倦容。

　　摇身一变，又变成了那位气度不凡、家底丰厚的富家公子。

　　阿达措脸色依旧苍白，火红的卷发凌乱铺撒遮住后背，半死不活地趴在榻上。他看着闫世钰对镜整理衣冠，又恢复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仿佛昨夜那个虚弱呓语的人不是他。

　　闫世钰笨拙地拿着刷子往自己眼下扫粉，阿达措吃吃笑了两声：“小王子，别板着脸了，我这不是没事吗？一会儿去和豺狼虎豹打交道，可得打起精神。”

　　闫世钰没回头，又给自己描了描眉，声音平淡，“你老实待着，不许乱动，我让小二把饭菜送上来。”

　　咂摸了这么久，闫世钰也终于摸出点规律来。

　　这人就是一无赖。和他说好话、讲道理都没用，命令几句，对方倒是和小狗似的巴巴围着你转圈。

　　他收拾好自己，又传信巴图来照看一下阿达措，安排好阿达措一天的吃喝玩乐后，转身便走，衣袂翩飞，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阿达措看着对方逃也似的背影，嘴角玩味的笑容也渐渐淡去。

　　他睡在闫世钰的床上，周身都是小王子的气息，如今怎么算，也是同床共枕过几次。

　　他闷闷地将脸埋进枕头里。小王子和他拉开距离，是为了更好的保护，这个道理他懂，可执行起来，怎么会比刀剑加身更叫他难受。

　　闫世钰半点不知道，一向没心没肺的人，被儿女情长折磨的茶饭不思。

　　一出门，他雇了个轿子，独身一人来到永昌号。

　　今日永昌号的气氛明显不同于往日，大门虽敞开，来往的客户寥寥无几，一眼望去，只有几个伙计半死不活地挥舞着扫帚，一整个就透露出一股压抑的气息。

　　前几日还对他笑脸相迎的大掌柜，今日连迎接的步伐都慢了几分，脸上堆起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哎呀，赵公子，您来了。”

　　大掌柜拱手，心道还真被夫人料中了。连忙照着胡夫人给的方案背诵道：

　　“实在不巧，夫人今日府中有要事处理，吩咐了不见外客。夫人叫小的转告公子，合作之事，她记在心上，待府中之事料理妥当，自会派人去请公子过府一叙，定会给公子一个满意的交代。”

　　一个装病，一个装傻，只道是忙于家事，合作之事容后再议。

　　闫世钰心头冷笑，不是忙于家事，是该忙于布置陷阱才对。他不耐烦地揉了揉被寒风吹得微凉的脸颊，扯出一抹强作理解的假笑。

　　“喔？府上有事？是老爷的身体又败了？那确实不便打扰，还请转告夫人，赵某随时恭候。”

　　说罢转身就走。既已碰壁，自己再屁颠颠凑上去，无端就掉了身价，倒还不如找乌尔罕去打通一下关节，到时候自然有人来拜访自己。

　　就在他走出不远，一名小厮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递上一张洒金请柬。

　　“赵公子留步！我家夫人深感歉意，特意在望江楼设宴，一则赔罪，二则详谈合作事宜，也为您引荐几位对生意感兴趣的人。三日后，万望公子赏光。”

　　望江楼？那里临江而建，是江陵府达官显贵最爱流连之处。闫世钰心下了然，避而不见是试探，这突如其来的邀约，便是图穷匕见了。

　　闫世钰指尖捏着那薄薄纸页，目光扫过请柬上短短几行字，突然瞪大双眼。

　　“告诉你家主人，”他抬眼，看着面前低垂的头颅，“赵某准时赴约。”

　　闫世钰回到客栈时，刚到饭点。

　　他先去看了阿达措，见对方已经醒来，正靠着床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尚可，这下总算放心下来。

　　“感觉如何？”闫世钰没照顾过人，他学着宫里人伺候他那样，尽量放柔语气，递上一碗顺路带回来的清粥。

　　“死不了，”这无赖还在耍笑，接碗的时候趁机摸了摸他的手背，闫世钰吓得一缩，差点把碗打翻，“就是饿得慌。能被小王子亲自伺候，这伤也受得值了。”

　　又来这套，闫世钰心头莫名烦躁，这种轻佻的语气总能让他在担忧和恼怒之间反复横跳。

　　他又忘了自己刚刚发誓要好好对待阿达措，板起小脸，教训人道：“吃完粥乖乖把药喝了，喝了药才能好得快。祖桂那边我刚刚联系了，很快会有消息。”

　　提到正事，阿达措也收敛了几分，一边慢慢慢喝粥，一边含糊道：“今天胡家跟你说什么了？这么不开心。”

　　“今天在永昌号门口吃了个闭门羹，临走的时候这两口子倒有意思。”闫世钰努努嘴巴，递过去一张请柬，“胡夫人请我三日后赴宴，胡老板请你今晚去吃酒。”

　　阿达措大手一接，等闫世钰再抬眼看去，请柬已经被捏的皱皱巴巴。

　　做错事的人又把纸片子递了回去，眼巴巴地看着闫世钰，“你念念，我不识字。”

　　闫世钰叹气，上面左右不过是说胡老板听说阿达措手上有批好货，想私下结交一番。阿达措听完也是皱起眉头，半天没发表看法。

　　乌尔罕和祖桂散播的消息已经小有成效，如今街上谁不知有两个傻子想灾年大发一笔不义之财。

　　虽然此举颇遭百姓诟病，但这不正巧，他俩碰上赚钱的行家了。

　　祖桂托乞儿传来情报。有人在城西一家地下赌坊里碰见过胡老板。

　　地下赌场里人头攒动，一桌桌挤满了面目狰狞的赌徒。盯梢那人平日里就在胡府后巷那块收垃圾，眼尖一下认出来赌桌旁赔笑的正是管家胡勇。

　　管家身旁一人一身粗布衫，两眼通红，死死盯着骰盅，额上冷汗涔涔，他面前的筹码已所剩无几，俨然一副亡命赌徒的模样。

　　闫世钰讲到这里微微一顿，不消明说。他和阿达措飞快对视一眼，都看见对方脸上的嫌恶之色。

　　赌桌之间相隔太远，二人之间聊了什么不得而知，只听见几句怒气冲冲的发泄。

　　那人大喊着「夫人夫人！你就知道那个女人！」，一会儿又说「要不是她把钱看得紧，老子何至于……」，几乎是口不择言地怒骂起来。

　　永昌号家大业大的，能这样不长眼当众辱骂当家女主人的还能有谁？盯梢伙计眼珠子一转，按着闫世钰教导的那样，扯着嗓子抱怨着，势必让整个赌场的都知道「有钱憨货降临江陵」的消息。

　　听到这里，阿达措眉毛一动，小王子初出茅庐，这点伎俩未免也太好猜。

　　“今夜我带巴图去见胡老板。”阿达措挣扎着想起身去安排，却被闫世钰按住肩膀，轻柔地推回床上。

　　“不，就晾着胡老板。”闫世钰盖被子的力气几乎要把他捂死在床上，“你老实待着养伤，我会设法联系乌尔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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