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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化公主
更悲哀的是,这两个姐姐,甚至不是被迫的。她们是为了逃避更可怕的命运,主动跳进了另一个牢笼。
宴席散时,已是子夜。李世民以酒醉为由,早早离席。文成和武明空跟着人群退出麟德殿,在廊下遇见了独自倚栏的李常乐。
“都看明白了?”弘化公主拎着酒壶,脸上带着讥诮的笑。
文成点头,又摇头:“我不明白!边境将士在前线拼命,后宫却在算计如何自保。这公平么?”
“这世道本就不公平。”李常乐饮了口酒,“但有人选择认命,有人选择破局。”她看向两仪殿的方向,“二哥现在,一定很难过。”
月光下,三个女子沉默而立。秋夜的寒风卷起落叶,打着旋儿从她们脚边掠过。
“我去看看陛下。”李常乐忽然说,将酒壶塞给武明空,“你们先回吧。”
她大步走向两仪殿,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背影挺拔如剑。
文成和武明空没有离开。她们站在廊下阴影里,看着李常乐叩开殿门,看着内侍躬身迎她进去,看着那扇门缓缓合上。
“明空,”文成轻声问,“如果有一天,需要我去和亲,你会拦着我么?”
武明空没有回答。她只是伸出手,握住了文成冰凉的手指。
有些问题,本就没有答案。
两仪殿内,李世民果然未睡。他散着发,只着中衣,正对着一幅巨大的疆域图出神。图上,吐蕃与吐谷浑的位置被朱笔重重圈起。
“二哥。”李常乐唤他。
李世民回头,眼中血丝密布:“你都看见了?”
“看见了。”李常乐走到他身边,也看向那幅地图,“柴家、高家,动作真快。”
“不是他们快,是朕太慢了。”李世民苦笑,“朕总以为,还能保护她们,还能保护所有人。”
李常乐沉默片刻,忽然单膝跪地:“臣妹请命,愿往吐谷浑和亲。”
李世民浑身一震:“常乐,你……”
“我不是你的女儿,我是你妹妹。”李常乐抬头,眼神清亮如星,“我比巴陵、东阳经得起风霜,比临川、清河更年长。临川刚满十五岁,清河还不满十五周岁,其他公主们年龄太小了。我去,最合适。”
“可那是苦寒之地,你才回宫没多久,我不能让你去吃苦。”李世民流下泪水。
“那是二哥需要我去的地方,那是大唐百姓与边疆战士需要我去的地方,倘若我去了能换来大唐百姓过几个好年,让边疆战士们休息休息内心,我去就是值得的。”李常乐笑了,笑容里有种豁出去的洒脱,“我在外追踪李元吉多年,什么苦没吃过?吐谷浑再荒凉,还能比终南山的雪夜更冷么?”
李世民看着她,看着这个从小被送出宫、在外漂泊多年的妹妹,眼眶越来越红了。他伸手扶她起来,声音哽咽:“常乐,二哥对不住你。”
“没有对不住。”李常乐反握住他的手,“二哥给我锦衣玉食,是恩;让我活得自由痛快,是情。我去和亲也是为了我不忍心看见边疆战士和大唐百姓受苦,我是圆了自己的内心,二哥你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我受百姓供奉为公主,如今国家需要,我自当回报。这很公平。”
很公平。这三个字,让李世民泪如雨下。
这位四十一岁的帝王,在妹妹面前,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他像个真正的兄长那样,紧紧抱住李常乐,肩头颤抖,哭的像个孩子。
殿外,更深露重。
文成和武明空终于转身离开。走过太液池时,文成忽然说:“明空,我想学突厥语,学吐蕃语,学所有番邦的语言。”
“为什么?”
“因为如果有一天,真的要去……”文成望着池中残荷,声音很轻,“至少,要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至少,不要像今夜这两个姐姐一样,只能任人摆布。”
武明空握紧她的手:“我陪你学。”
两人身影渐行渐远,融入深宫夜色。
而在两仪殿内,烛火彻夜未熄。李世民与李常乐对着地图,说了整整一夜。关于吐谷浑的风俗,关于和亲的礼仪,关于未来可能遇到的困难,以及如何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依旧活得像大唐的公主。
晨曦初露时,李常乐走出殿门。她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宫道尽头,文成和武明空站在那里等她。
三个女子在秋日晨光中对视,谁也没有说话。
但有些决定,已在昨夜悄悄生根。有些道路,已在黎明前悄然铺就。
长安城的又一个冬天,就要来了。
而有些人,注定要在冰雪中,开出属于自己的花。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霜降才过,长安便落下了第一场雪。细碎的雪沫子从铅灰色的天空飘下来,覆盖了太极宫的琉璃瓦,也覆盖了那场夜宴留在每个人心头的余烬。
但有些变化,是雪盖不住的。
十一月的朝会上,李世民正式下诏:以皇妹弘化公主李常乐和亲吐谷浑,开春启程。诏书里写得冠冕堂皇,称此乃“结两国之好,安边民之心”,但满朝文武都听出了弦外之音。这是陛下在世家与后宫联手“逼婚”后,能为自己、为边境将士保留的最后体面。
诏书颁下的那日,文成和武明空被召至两仪殿。
殿内炭火烧得正旺,李世民正在批阅奏章,见她们来了,放下朱笔:“坐。”
内侍搬来绣墩,两人谢恩坐下。文成注意到,御案上摆着三只锦盒,盒盖半开,露出里面的光泽。这是今年新贡的南海明珠,每颗都有鸽卵大小,价值连城。
“常乐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李世民开门见山,声音有些疲惫还有些哽咽,“她主动请缨,朕很感激。”
武明空垂首:“公主大义。”
“大义?”李世民苦笑,“不过是无奈之举。吐谷浑真想要公主么?未必。他们只是要一个借口,一个试探朕底线的由头。朕答应和亲,不是天真地以为一桩婚事就能换来太平,而是需要时间。”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幅巨大的疆域图前,手指点在吐谷浑的位置:“需要时间让将士休整,让军械补充,让国库缓过这口气。过了这个冬天,开了春,常乐启程时,我大唐的边军,也该恢复元气了。”
这话说得很直白,甚至有些冷酷。但文成听出了其中的无奈。一个帝王,不得不把亲妹妹当作缓兵之计的棋子。
“陛下,”武明空轻声问,“那公主她……”
“她知道。”李世民转身,眼中闪过复杂情绪,“那夜她来请命时,朕与她说了实话。她说:‘二哥放心,我去,不只是为了拖延时间。我会在吐谷浑站稳脚跟,会摸清他们的底细,会成为你在草原上的眼睛。’”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她说这些话时,眼睛亮得像星子。那一刻朕才知道,这个从小被送出宫的妹妹,骨子里流着和李家一样的血。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殿内寂静,只有炭火噼啪作响。
李世民走回御案前,打开那三只锦盒。明珠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光华,仿佛把整个南海的月色都浓缩在了这里。
“这些是今年最好的珠子。”他示意内侍将盒子捧到两人面前,“你们先挑。剩下的,朕再赐给其他人。”
这是莫大的殊荣。按制,贡品该由帝后先选,再赏后宫,最后才轮到皇子公主。如今陛下让她们先挑,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文成和武明空对视一眼,都没有动。
“怎么?”李世民挑眉,“看不上?”
“臣不敢。”文成起身行礼,“只是如此厚赐,文成受之有愧。”
“愧什么?”李世民坐下,端起茶盏,“这三个月,满宫上下,只有你们二人常去蓬莱殿陪常乐说话,只有你们在她决定和亲后,不是惋惜哀叹,而是帮她准备行装、学习番语、了解吐谷浑风俗。这份心意,比明珠贵重。”
他看向武明空:“还有你。暗卫报上来的那些关于世家与后宫往来的密报,条理清晰,证据确凿。若非如此,朕还不知道,柴家、高家求娶公主背后,竟有那么多算计。”
话说到这份上,再推辞就是矫情了。文成选了最左边那盒,珠子略小,但光泽最柔。武明空则取了中间那盒,颗颗浑圆。
“右边这盒,留给常乐。”李世民合上最后一只锦盒,“她出嫁那日,朕要亲自为她簪在冠上。”
从两仪殿出来时,雪已经停了。阳光穿过云层,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文成捧着锦盒,忽然觉得掌心滚烫。
“明空,”她轻声说,“我们做的事,陛下都看着。”
“一直看着。”武明空望向远处蓬莱殿的飞檐,“在这深宫里,真心比算计更难得。陛下是明白人。”
的确,自那日后,宫中风向悄然转变。
腊八那日,李世民在麟德殿设家宴。按往例,公主们该按长幼次序入座,但今年,内侍引座时,将文成的席位排在了巴陵公主之上,那是紧邻太子妃的坐席。而武明空虽仍是女官身份,却被安排在公主们的次席,与几位年幼的皇子同列。
巴陵公主当时脸就黑了,可看着御座上父皇平静的眼神,终究没敢发作。东阳公主更是全程低着头,几乎没动筷子她与高履行的婚期定在来年三月,可自从那夜宴会上仓促定亲后,她再没见过未来驸马。据说高家对这桩婚事并不热络,只因是高士廉亲自求来的,才不得不应。
宴至一半,李世民忽然举杯:“这杯酒,敬常乐。”
满殿肃然。弘化公主起身,一身玄色礼服在满殿锦绣中格外醒目。她举杯,一饮而尽,动作潇洒如男子。
“开春你就要远行,”李世民看着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疼惜,“朕答应你,无论你在何处,大唐永远是你的后盾。若有一日你想回来,朕亲自去接你。”
这话说得重了。公主和亲,历来是“一去不回”,哪有“接回来”的道理?但无人敢质疑。所有人都看出来了。陛下对这位妹妹,是真的不同。
李常乐笑了,笑容在烛火下明亮耀眼:“二哥放心,我会好好的。说不定将来,吐谷浑的王庭里,也要传唱我大唐的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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