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西瓜

　　紧赶慢赶，上班还是迟到了。

　　更糟糕的是，我被领导抓了个正着。

　　之前因为车祸请了许久的假，他大概早已对我不满，这次直接差人叫我去他的办公室，肯定免不了挨一顿训。

　　我无奈地垂下眼，穿过安静的开放式办公区，走向走廊尽头那扇标着“部门经理”的磨砂玻璃门。

　　阳光透过写字楼巨大的玻璃幕墙，在地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站在门前，深吸一口气后，才抬手屈指，在光洁的门板上轻敲了三下。

　　“笃、笃、笃。”

　　“进来。”

　　里面传来领导吕经理平稳的声音，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上学的时候害怕老师，上班了之后害怕上司——我这人倒是一以贯之。

　　苦笑一声，我推门而入，踩上办公室里柔软的地毯，还有些不习惯。

　　吕经理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对着电脑屏幕，手指握着鼠标滑动。见我进来，他露出一个略带询问意味的笑容：

　　“席故安，这些天你怎么回事？工作好像不怎么在状态啊。”

　　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

　　我在他对面坐下，脊背挺直，双手叠放在膝盖上。尽管很紧张，眼神却没有任何闪躲，迎上他的目光。

　　“实在抱歉，经理，前些日子出了事，我确实不在状态，工作可能稍有疏忽。但已经调整好了，不会再影响后续工作。”

　　扬起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我的声音不高不低。

　　“哦，那就好。”

　　吕经理点点头，身体微微后靠，摆出一副审视的姿态来，

　　“不过我最近听说，你的人生大事……有眉目了？”

　　他笑了笑，语调轻松，眸中的考量却沉甸甸地压下来。

　　我抬不起头，只能死死盯着鞋尖前浅灰色地毯上的那道划痕，笔直的一长条，看上去像是被椅子磨出来的。

　　“这可是喜事啊，支支吾吾的做什么？”

　　原以为这次兴师问罪的目的是为了矫正我的工作态度，没想到还是绕不开这个话题。

　　一股燥意涌上喉头，又被我生生咽下。

　　“有没有眉目，大概……只是我的私事……”

　　我破罐子破摔地打断他试图探究下去的意图，可又缺了点强硬，显得很没底气，声音低低的，

　　“再说了，您今天叫我来，应该不是想听我汇报感情进展吧？”

　　吕经理脸上的笑容霎时淡了些，他身体前倾，手肘撑在了桌面上：

　　“席故安，你别误会。公司当然尊重员工的个人隐私。只是作为你的上级，有时候需要对团队成员的长期规划有所了解，这也是为了工作的稳定性考虑，你明白的。”

　　“稳定性。”

　　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勾起的礼貌弧度渐渐收了回去。

　　入职五年，除了上个月因为那个阴魂不散的男人和突如其来的车祸，我几乎没有出过差错。

　　一步步走到现在，经手的重要项目不少。加班加点、凌晨处理突发工作……我都任劳任怨，算得上是一个尽职尽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好员工。

　　况且，我的工作能力并不差，在历次绩效评估中都有证明。

　　可即使如此，我依旧是公司里那个“不稳定”的存在吗？

　　因为是个在婚姻市场“待价而沽”的女人，所以在职场上也失去了应有的价值？

　　原来我的努力，在他们眼里分文不值。

　　一股藏了许久的悲凉从我的心底漫了上来，心声不由自主地想要倾吐出来。

　　“吕经理。”

　　我抬起头，直视着上司越蹙越紧的眉头，

　　“您说的‘稳定性’，具体是指什么？是指我的工作能力不稳定，还是指我的职业态度不稳定？或者说……”

　　顿了片刻，我的语气变得冰冷而锐利，

　　“仅仅是指，我作为一个未婚女性，未来某天可能会结婚生子，从而带来了‘不稳定’的潜在风险？吕经理，我的‘稳定性’可以体现在报表里、方案里，但唯独不该系在这样一份虚无缥缈的婚育计划里。”

　　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你别多想。”

　　大概是没料到我会如此直白地捅破这层窗户纸，他试图解释。

　　“吕经理。”

　　我轻声打断了他，语调没什么太大的起伏，但字字清晰，

　　“最近可能有些关于我个人生活的闲话传到了您这里，但我目前确实没有伴侣，也没有要结婚的打算。”

　　因为我的不识抬举，他的脸色明显变了，眼里闪过一丝错愕和恼火。

　　我却没有给他发作的机会，紧接着说了下去，语速不由自主地加快：

　　“但请您放心，如果有一天，我遇到了认为合适的人，决定走入婚姻的殿堂，我不会向公司‘提前申请’或者‘寻求批准’。”

　　“如果有一天，我下定决心养育一个孩子，也不会因为‘害怕影响工作’而放弃。那是我的基本权利，公司无权干涉，但同样的，我也不会侵犯公司的利益，会提前告知公司，做好工作交接，将影响降到最低。这是我的职业素养，也是我对这份工作的尊重。”

　　我看着他的眼睛，不躲不闪，

　　“至于您信不信我会处理好，会不会真的‘影响到工作’，那是您的事。对于未发生的情况我无法拿出证明，也无法控制您的想法，就像您无法干涉我的选择一样。”

　　“今天上班迟到了，即使事出有因，也是我的不对，您可以按照公司的规定处罚我。”

　　我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主动拉近了距离，

　　“但我热爱我的工作，也珍惜我的职业发展。对于每一次机会，我都会用我的能力、业绩和准备，全力以赴地去争取。我尊重公司的评估流程，也尊重其他竞争对手。”

　　“但是——”

　　我一字一顿，说得缓慢而有力，

　　“我希望，在评估的时候，可以没有额外的隐性规则。您和公司，能够抛开那些与我专业能力无关的、基于性别和婚姻状况的预设与偏见。给我，也给这个年龄、这个处境的所有女性，一个公平公正的竞争机会。”

　　“这可不只是为了我一个人，吕经理。”

　　我最后补充道，语气缓和了一些，

　　“这也是为了我们这个团队，这个公司，能够留住那些真正有价值的人，而不是被一些陈腐的观念，刻板的偏见困住，赶走踏实肯干的员工。”

　　说完，我静静地看着他，不再言语。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嗒、嗒……”

　　指尖轻轻敲在实木桌面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像一声发令枪，将我猛然拉回现实。

　　“对，就是稳定性，怎么了吗？”

　　吕经理见我久不回答，不耐地问道。

　　幻想时间结束。

　　我匆匆收回出走的视线，将头埋得更低。这次没有酒精做借口，我又变成了一个沉默的哑巴。

　　若真有勇气说出那些“大逆不道”的心里话，我早就说了，也不会等到现在。

　　不过下场嘛，无外乎两种：

　　一种梦幻一点，早说早升职，不用在底层被磋磨至今。另一种现实一点，我丢了工作，领到点可怜的赔偿金露宿街头，最后灰溜溜地投奔父母。

　　唇角弯起一个苦涩的弧度，转瞬间便淡去。我缓缓站起身，这次是真的。

　　“没什么。”

　　低着头，我的声音闷闷的，全无方才幻想中孤注一掷的气势。

　　“我明白了，吕经理。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工作了。多有打扰。”

　　转身，拉开那扇厚重的磨砂玻璃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光线明亮，空无一人。

　　我一步步走回自己的工位，脚步却比来时更沉重。心脏还在胸腔里不安地跳动着，带来微微刺痛的清明。

　　是无奈的悸动，是某种东西在体内被生生扼杀时，发出的最后痉挛。

　　我差点就要推开那扇门了。

　　无论结果如何。

　　可我却选择了沉默。

　　事实上，我什么都做不了。

　　所有……全部……一切……

　　我的时间、我的野心、我的可能，都在这方逼仄的生存空间里被消耗殆尽。

　　没有什么会因为我，会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而改变。

　　那个从天台一跃而下的女人……她迈出的第一步，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呢？

　　就这样忍让着，退让着，一步步走到天台边缘，最后走投无路，只能坠落。

　　现在，她连这样沉默地合上嘴巴，都做不到了。

　　我叹了口气，还没坐上工位，就感受到了一些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来。好奇的，探究的，掺杂着八卦的窃窃私语。

　　我那个突然出现的“神秘男友”至今是公司的未解之谜。

　　尽量目不斜视，走到座位边拿起桌上的水杯，我转身去了茶水间。

　　邻座的小赵趁着接水的功夫，顺便溜达到我旁边，手肘撑在墙壁上。

　　她压低了声音，脸上扬起一抹打探的笑容。

　　“哎，安安，你今天怎么迟到了？”

　　我端着杯子的手伸到出水口的下方，眼睛盯着水位没有移开。

　　“早上出了点事，得把大海送去宠物店，路上花了点时间。”

　　“哦哦，之前你在医院养病，大海也是住的宠物店吧？”

　　小赵自顾自地点头，随即话锋一转，

　　“哎呀，我都忘了，你还有个男朋友可以帮你照顾宠物呢。”

　　她的语气忽然变得“推心置腹”，

　　“不过安安，说真的，你们什么时候请喝喜酒啊？”

　　我瞥了她一眼，暂时没吭声，只是将饮水机关上，浅浅抿了口水，感受着那有些烫嘴的温度。

　　小赵却以为我是害羞，她凑近到我耳边，声音压得更低，说起些“杞人忧天”的提醒：

　　“我跟你说，你要是真有打算，可得提前规划。尤其是工作上……”

　　她叹了口气，表情有些复杂，

　　“你知道的，在这职场里，女人一旦结婚，特别是万一再怀了孕，那可真是……唉……领导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有考量。项目啊，晋升啊，到时候就都难了。”

　　小赵四处张望了一下，声音继续在茶水间里回荡：

　　“王姐就是那个活生生的例子啊！她名校毕业，能力又强，资历还深。当初上升期头昏选择了结婚生子，回来之后不还是在基层打转了好多年，才等到个晋升的机会？”

　　这句话像根细小的刺，猛地扎进我一直在回避的某个地方。

　　端着水杯，温热的水汽扑在脸上，我却感觉不到任何暖意，只有一种逐渐收紧的窒息感。

　　按下咖啡机的按钮，机器随之运作起来，发出“嗡嗡”的声响。

　　我又喝了一口水。

　　水温刚好，却莫名有些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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