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麒

作者:温与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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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尘篇】旧梦


      初春,料峭春寒尚未散尽,巍峨的大殿前,白玉石阶层层叠叠,阶下植着数十株老梅,此刻正落得一场漫天花雪。
      淡粉的、莹白的瓣子簌簌飘坠,沾了阶前的薄霜,衬着朱红高墙、鎏金瓦当,竟将这庄严巍峨的宗门圣地,晕染出几分温柔缱绻的意韵。
      一位身着雪青外衫,下着浅云白裙的女子牵着裴之桓的手,缓步走在□□间。
      穆姎姎云鬓轻挽,簪一支赤金点翠步摇,素色罗裙上绣着腊梅花纹,裙摆拂过落梅,惊起几片翩跹。她身姿温婉,眉眼含笑,抬手拂去裴之桓发间沾着的花瓣,指尖温软,语声更是柔得像春水:“桓儿慢些走,可莫要踩伤了这满地梅花。”
      裴之桓不过约莫八九岁的年纪,穿着一身雪青与浅云白衣袍,童真可爱。
      他踮着脚尖,伸手去接那空中飘摇的梅瓣,指尖刚触到一片莹白,便欢喜得咯咯笑起来,软糯的童声撞碎了殿前的宁静。
      他攥着花瓣跑到穆姎姎面前,仰着粉雕玉琢的小脸,献宝似的将掌心递过去:“阿娘你看,这朵最好看!”
      穆姎姎蹲下身,与他平视,指尖轻轻拢住那片花瓣,又拾起阶边一朵半开的粉梅,簪在裴之桓的发间。
      暖融融的日光穿过梅枝,筛下斑驳的光影,落在母子二人相依的身影上。
      落梅簌簌,沾了穆姎姎的发梢,覆了裴之桓的肩头,连宫殿檐角的银铃,都似被这暖意熏染,摇出一串清越的叮当声。
      “阿娘……爹爹何时才回来啊?”稚嫩的童声响起,穆姎姎温柔地笑起来,摸了摸他的头:“桓儿乖,爹爹刚做了一宗之主,手中事务繁忙,忙完了就会来陪桓儿玩啦。”
      不明所以的孩子重重点了点头:“嗯!等桓儿长大了定要帮爹爹分担辛苦,好叫爹爹多陪陪阿娘!”
      小孩子说出的话总是这样天真无知,惹得穆姎姎一阵发笑。
      中秋佳节,清辉遍洒万麒堂,今夜褪尽了平日的清寂肃穆,主峰长熙殿前,青石板铺就的广场上,百十张木案错落排开,案上摆满了灵果甜糕、桂花酿与雪枫枣团,氤氲的香气混着夜风里的桂子香,漫过了层层云阶。
      万麒堂的弟子们卸了常日的肃杀,三三两两围坐,清一色的道袍袂袂,笑语晏晏。年幼的弟子们提着琉璃兔灯追逐嬉闹,灯影流转,映得他们眉眼弯弯;年长些的师兄师姐则围在师尊、长老身旁,听他慢捻长须,讲着月宫仙娥与桂树的古老传说。
      殿檐下悬着的鎏金宫灯,坠着细碎的银铃,风一吹,便叮咚作响,与弟子们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
      角落里,有女弟子拢袖轻唱,歌声清婉,伴着琴音袅袅:“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歌声漫开时,连天边的流云都似醉了,缱绻着不肯离去。
      平日里剑气纵横的宗门圣地,此刻被月色与温情裹满。没有辈分的森严,没有修炼的苦寂,唯有满院的笑语,与天上那轮皎皎明月,一同酿成了最温润的团圆。
      北峰,沧璃栖境中,榻上的穆姎姎面若白纸,唇间无一丝血色,虚弱得已经握不紧榻边少年的手:“桓儿……今日是中秋,你爹爹可回来了?”
      裴之桓现已经稚气初脱,眉宇间可见英姿,只是此时少年眼中噙着泪,正紧紧握着母亲虚浮无力的手:“爹爹……前几日接了锦堰的委派,昨日飞书来……说妖祟凶猛异常,中秋许是赶不回了……”
      少年言语间带着厚重的鼻音,夹杂着些许啜泣与哽咽,通红的双眼显然是已经哭了多回了。
      穆姎姎强撑着气力,伸出手抚摸着裴之桓稚嫩的脸,有气无力地开了口:“桓儿听话……爹爹是为了更多人能在中秋团圆,不怪他……咳咳……咳……”
      忽然穆姎姎一阵蹙眉重咳,裴之桓忙递上手边方方正正的手帕,待帕子取下,黑褐色的污血染了满手帕殷红,触目惊心。
      裴之桓突然便哭出声来,捧着穆姎姎的手剧烈颤抖起来:“母亲——!”
      穆姎姎唇边沾着血渍,触目惊心,她几乎是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望着儿子的脸,说道:“地上冷……吾儿记得……莫要长跪而泣……”
      穆姎姎强行挤出一抹笑来,带着血的嘴唇微微动着,像是还要说些什么,裴之桓赶忙凑近去:“阿娘……你……你先别说……你先好生养病……等你好了再说,好了再说,好了再……”
      “……”
      “……”
      屋内的空气霎时间凝滞住,穆姎姎被握在裴之桓手心里的那只干瘦苍白的手——顷刻间无力地落下,重重砸在软褥子上,像一记重拳,砸在裴之桓心里,这一刻,他才猛地反应过来,方才那句话是穆姎姎身死前最后的嘱咐。
      一旁两名侍候穆姎姎的女弟子无声地低着头,重重跪了下来,向榻上的女子行着大礼。
      裴之桓一时茫然,眼前、脑海中、心中……均是一片空白。
      “阿娘……”少年小心翼翼地柔声呼唤着,等来的却是无尽的沉默与寂静。
      不争的事实像一股洪水冲破了裴之桓的心理防线,少年还未出声,热泪却已流了下来,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紧闭着双眼的女子,那样温柔、那样安详,像只是在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夜晚,沉沉地睡去了。他再也控制不住,将头深深埋在穆姎姎身前放声痛哭,溃不成声。
      原本还热热闹闹,沉浸在中秋团圆的喜乐氛围中的万麒堂,随着牛皮鼓三声沉重的闷鼓声响起,众人皆停下手中把酒言欢的举措,向着北峰沧璃栖境的方向齐齐跪拜,人群中也不免哀声四起,抽泣连连……
      翌日黄昏,日照金山,苍山含黛,雾霭沉沉。万麒堂的大门今日褪尽了往日的鎏金辉光,高墙覆了素缟,飞檐翘角下悬着白幡,被晚风扯得猎猎作响,漫卷出一派刺骨的寒凉。
      主峰长熙殿前,青石板长阶上,最后一批吊唁的素衣弟子列成两排,个个垂首敛目,鸦雀无声。阶前焚着苍术,青烟袅袅,混着冷冽的松风,缠上那杆高竖的招魂幡,幡上银丝绣就的宗徽,在风里微微颤着,似在呜咽。
      一声丧锣破风而来,沉郁的镗镗声撞在殿宇的铜铃上,震得人心头发紧。紧接着,牛皮丧鼓擂响,一声重,一声缓,一声无力,低闷的鼓点像是敲在众人心头,敲碎了山间最后一丝沉寂。
      哀乐声起,是数十名弟子执笙箫唢呐吹奏,那曲调凄婉哀切,缠缠绵绵地漫过丹墀,漫过阶前那片落了满地的松针。
      裴之桓一袭玄白交错的丧服,神情严肃落寞,眼白处的红血丝浓密骇人,眼下的泪痕依旧清晰可见,额上系着素白色抹额,脊背却依旧挺得很直,僵直着身体跪在长熙殿停放着的棺椁前。
      灵柩上覆着段段白绫,绫上绣着往生咒,风过处,白绫翻飞,露出棺木上雕刻的云纹,古朴而肃穆。
      穆姎姎平日里温柔可亲,待门中弟子,尤其是那些刚入门的新弟子和年幼的弟子,总是格外关照,得了不少弟子们的尊敬爱戴,她身死的噩耗一经传出,哀鸿遍野,泣声历历。
      殿外诸多年幼的弟子忍不住低低啜泣,被身旁的师兄悄悄扯了扯衣袖,便立刻咬住唇瓣,将哭声咽回喉咙里,只余肩头微微耸动。
      山间的云雀噤了声,松柏也似敛了苍翠,唯有那锣声鼓声哀乐声,一声叠着一声,在这清冷的天地间,诉尽了宗门上下的哀思。
      夕阳的余晖渐没,远处奔腾的马鸣声急匆匆地传来,裴骁和几名弟子风尘仆仆归来,刚下了马就着急忙慌地向长熙殿中奔去。
      裴骁孤零零地站在殿门口,双腿却像灌了铅,怎么也挪动不起来,那道平日里跨过无数次的门槛,此时却像一到屏障,叫他毫无勇气去面对门里面的现实。
      “尊主……”
      路过的弟子向愣在原地的裴骁行了个礼,随后匆匆离去,一声尊主没叫醒大脑一片空白的裴骁,却叫醒了跪了一整天的裴之桓。
      少年缓缓站起身来,挺拔的身姿与身后的男人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裴之桓转身,冷冷地看着眼前满心歉疚的裴骁。
      裴骁回望着面前面容憔悴的儿子,率先开了口唤他:“桓儿……”
      “你别叫我!”
      少年狠厉的嗓音猛地打断了裴骁的话,裴骁一时为难,微微皱起眉,垂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呆呆地站在原地。
      “为何要走……为何又不回来!你明知母亲病重……却依旧为了你那所谓的道义弃她于不顾!”
      裴骁微微抬了抬头,却不敢去看儿子的眼神。
      裴之桓一步一步走向裴骁,步子踩得极重:“你知道吗……她弥留之际……都希望你能回来,昨日可是中秋,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啊!她连你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裴骁抿了抿唇,压低了声音,开口道:“出发那日你母亲病情已有所好转,我还以为……”
      裴之桓像疯了魔一般,满眼热泪高声痛喊着:“以为她就会好起来?!以为她就不再需要你了?!你是做了他们心中的大英雄,你是正人君子了!可是我呢?母亲呢?你一走就是五日……五日不归,我三次飞书过去,得到的都是一样的答复!……你就去做你的伪君子好了,相比于母亲和儿子,你更爱你那虚伪的道义!你不配做一个夫君!更不配做一个父亲!”
      “啪——!”
      像一剂镇定剂,周边霎时间静了下来,只有父子二人粗重的喘气声和越来越快的心跳声,门外一阵风吹来,轻轻拂在裴之桓脸上,火辣辣的刺痛才将他的思绪拉回来,裴骁——他的父亲,此生第一次动手打了他。
      “逆子!……你母亲身陨,我又何尝不痛心,你竟敢……竟敢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你莫非是要为父偿命不可?”说着裴骁心口便一阵绞痛,紧接着面露痛苦地按住心口,险些栽倒过去,殿外的弟子见此忙上前去搀扶着裴骁。
      裴之桓牙关紧闭,豆大的泪珠窝在眼尾,湿润的下睫贴着眼睑,泪珠顺着眼尾滑落,最终从下颌处滴落在地。
      少年不再说话,也没再多给他一个眼神,只是赌着气甩袖离去。
      霜风卷着金红的枫叶,漫过万麒堂的大门。檐角银铃碎响,惊飞了廊下栖着的几只灰雀,簌簌抖落满身碎金似的日光。
      一匹毛色鲜亮的黑马悠然自得地站在阶下,少年立在层层石阶之上,玄色劲装的下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靴上细密的梅花纹刺绣。
      他抬手,将背上的旧剑匣又紧了紧,剑穗上系着一块红玉,他儿时体弱惧冷,总因为受凉生病,这块玉入手温热,是他的佩剑铸好后穆姎姎亲手佩上的,此时正在秋风中摇曳,浸着微凉的秋意。
      身后传来师弟师妹们隐约的啜泣声,那些整爱缠着他的小师妹们哭得最是伤心,他却没有回头,只望着高大的门之外,层峦叠嶂间洇开的一抹淡紫烟霞。
      晨露未晞,沾湿了他额前的碎发。指尖抚过腰间悬挂的宗门令牌,令牌上鎏金的“麒”字被摩挲得发亮,此刻却被他轻轻解下,搁在栎华长老苍老干瘦的手上。
      “少主……当真要走吗?”栎华长老苍老的声音有些微弱,却字字清晰,语气中带着无尽的恳切与不舍。
      “嗯,起风了,长老请回吧……保重。”
      他的声音清冽如泉,裹着秋风,散入苍茫林海。
      脚下的青石阶,他曾踏过千百遍,如今每一步,都像是踩碎了经年的月光。
      风猎猎吹过,卷起他墨色的发,少年的背影渐渐融进秋山的暮色里,只余下一道决绝的孤影,向着远方,一步,一步,再也没有回头。
      在他并未察觉到的不远处,裴骁一个人默默站在高墙后,听裴之桓说完最后一句话、最后一个字……可是直到裴之桓翻身上马,马蹄声渐行渐远,直至人影小到看不见,马蹄声忽绝于耳,他也没能鼓起勇气走出去看他最后一眼。
      裴之桓慢慢睁开眼,窗外已是黄昏,和他离开万麒堂的那天一样,残阳如血,美得不可方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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