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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果然是京中大寺,这还未到山门,就堵得水泄不通。没办法,余笙只能跟陆蔓下车,两人由小满和坷儿分别掺着往前走。
“哎哟!你怎么……”
余笙回头才看见,陆蔓与一个女子撞了满怀,惊叫是阿宝发出的。只是这女子,很有些面善。
“湘云姐姐?”
陆蔓今天装扮确实较平日有些繁琐,行走不便,没想到才刚准备进门就与一位女子擦肩,更没想到那女子竟似脱力一般向她倒来,她下意识接住,定睛一看,却是熟人。
楼湘云也已由婢女搀扶起来,几人避到一边。陆蔓先开口:“湘云姐姐,没想到是你!你可是哪里不舒服吗?怎么感觉比上次瘦了好些!”
楼湘云对陆蔓笑,温声细语地回她:“我还好,蔓儿妹妹你别担心。许是在殿中跪了一会儿,有些乏力罢了。”
“姐姐,来得真早。我瞧着你是要出去,你不是为讲经来的?”陆蔓说完,瞧着楼湘云眼中泛泪,她也大概知道了。
楼湘云悲从中来,“嗯,我是来为我母亲,”她忍不住哽咽,“和弟弟,添香灯。”
好不容易说完,她也不愿久留,拜别了陆蔓和余笙。
余笙在旁目光定定地瞧着这位楼娘子,不知怎么的,第一次撞见她那时,就觉着她眼中透着些忧伤,今日一听才知,原是为了亲人离去吗?
陆蔓在余笙呆脸面前挥挥手,唤回她的魂。离巳时开讲还有时间,两人进门后就手拉着手,慢慢入内。陆蔓其实是个分享欲挺强的人,索性今天母亲也不在,边走着也就把楼湘云与他们家的事抖了个彻底。
祖父楼建章为官多年,忠正耿直,不曾结党,不曾营私。楼家子嗣单薄,他只得一个独子,便是楼湘云的父亲楼恒。楼建章升任吏部尚书后,为儿子娉得佳妇崔氏,只不过崔氏生了楼湘云后身子有亏,竟是多年都没能再孕。楼恒便以延绵子嗣为由,拗得父亲松口,开始纳妾。
崔氏本是高门,她虽对丈夫作为寒心,却对女儿格外疼爱,悉心栽培。京都都知道,楼家女郎才貌双全。本想着日后跟卫国公府联姻,为女儿寻个好依靠,没成想女儿却说更中意右相公子。崔氏为了圆女儿心愿,连与王氏的闺蜜友情都没顾上,先促成了楼湘云与沈朗的婚事。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崔氏无论如何没想到,自己竟在三十六岁时怀上了身孕,此时女儿湘云都已出嫁。她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拼一拼,为了自己,也为了女儿。
后来,崔氏没了,死在了生产当日,与她的“儿子”,一尸两命!
陆蔓唏嘘着:“可是,祸不单行啊。楼大人前些日又丢了官,带着全家迁回了潭州乡下。”
没了母亲的疼爱,没了家族的支撑,可想而知她如今的境遇必是大不如前。
余笙心有戚戚,“真是可怜。若是崔夫人还在,她也不至于艰难至此……”
“可是,”余笙想了又想,“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什么不对!”陆蔓莫名其妙。
“楼娘子虽失了家族亲人,但她如今是沈家郎君的妻子,她是有依靠的呀。”
“可我瞧她的样子,眼中藏悲,毫无生气……就好像,就好像这世上只有她一人……”
陆蔓听的云里雾里,已听见钟声三响,殿内开始唱诵开经偈,忙拍拍她手:“好了婶婶,咱们先别想她了,快去听讲才是。”
余笙只得作罢。她说不出来,说不出来那种确切的感觉是什么。她也没了阿娘,又没了阿爹,可她一直知道,自己身旁还有人,有师父,有阿遥,她是带着希望在活的。
是了,她从不曾被抛弃!
……
冬来天色多阴郁,偏今天晴朗日丽。一个时辰后,信众们摩肩接踵地从经堂出来,都觉着像是沐浴在金光之中,连寒气都退了许多。果真是佛法精妙,听之如醍醐灌顶,如豁然开朗,如拨云见日。
余笙记着陆旻说广业寺的斋饭不错,“阿宝,咱们便在寺中用斋吧。”
陆蔓也正有此意,“好呀!我命人拿着牌子去请一间客室,备好了咱们再去!”
“嗯好!”余笙第一次来,由着陆蔓安排就行。“对了,你真要去寻东山先生?”差点儿忘了这桩事。
“要去,用过斋饭就去。听说广业寺后山有一百草园,这个时节,腊梅开得很好,我还想去赏一赏。婶婶,你同我去吗?”
余笙不太想去“偶遇”东山先生,她对陆蔓说:“我听闻广业寺的平安符很是灵验,阿遥月份越来越大,我想去给她求一个……”
于是二人便说定了先用斋饭,再分头行动。
余笙跟小满一起寻到观音殿,果真名不虚传,广业寺处处人多,殿殿人满。
这队怕是得排上半个时辰,小满机灵地说:“娘子,要不奴在这里等,娘子先回客堂避寒。哪怕过个两三刻再来也好过一直站着,怪冷的。”
这也是个办法,她将手炉递给小满,“你拿着这个,还有些温着。客堂路远就不回了,我自去那边树下走走,一会儿再来!”
小满感动,“多谢娘子,那娘子你别走远了!”
“好。”
余笙来到观音殿前就望见了院边那棵老树,枝干盘旋,粗壮遒劲,若是夏日,此处必定如亭亭华盖,清凉无比。
只不过,此时树上已不见绿叶,唯剩下满树红绸飘飘,从下到下,密密麻麻。原是一棵祈愿树!
待到余笙走近些,突见树后转出个老僧,他面容瘦削,皱纹满布,但看样子,还只不过是个“沙弥”。
“阿弥陀佛,师父这是在做什么?”余笙瞧他手中拿着一根长竹篙,手中还拿着不少红布,大多颜色已发黑发灰,不再鲜艳。
那老沙弥停下手中的活计,只看一眼面前貌美娘子,淡淡回:“这姻缘树年老力弱,红绸年积月累,贫僧恐它不堪重负……”
上天有好生之德,原来如此!
“师父说这是姻缘树?可真灵验?”她想起阿爹阿娘。
老沙弥神色漠然,不屑一顾地说:“姻缘祈愿,问心不问果。”
他说得也对,岂不闻佛曰: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余笙还道此处为什么就寥寥几人,这下看来,多半因这老沙弥不会说好话,叫许多人都吃过瘪。
余笙自是不会与他辩经。不过想着来都来了,她也跟着周围几人,去树旁香案上取了一条红绸,写上父母的名字。祈福许愿嘛,三界之中,无有不可!父母双双往生,只求他们恩爱永续,来世无忧!
她拿着布条绕着树转,找着了一个还算“宽敞”的位置,垫起脚尖准备系。只是不知是不是老沙弥故意“发难”,被他戳下来的一条红绸竟迎着她的面覆下,还好她手快扯住了!
一旁聚精会神敲竹篙的老沙弥,丝毫没察觉到这个意外。余笙深叹一口气,低头去看手上的布条。并不是寺中发的红布,而是上好的锦缎;风吹日晒也没有让它褪色变损,就连字迹都还清晰可见——“倩倩容华,慕君子秋”……
“容华……子秋……”余笙念着念着,竟觉得被气笑了。这是哪门子的“好”运气,端端的寻了个自找没趣!
她不知是应该对某些事情的“水落石出”而释然,还是应该为了自己颇有些黯淡的“前途”而忧伤。
要说伤怀也不是没有,但却不多。她很快收起愁绪,正了心神,三两下将手上两条红绸都绑好,头也不回寻小满去了。
等她终于将平安符放进香袋,看看日头,恐怕未时都过半了。两人片刻再不耽误,待寻回国公府请的客室,留守的小婢女却说女郎仍未归。
阿宝到底去了哪里?百草园?
余笙不好只干等着,便也一路问到了后山。果见有一处香园门,此处香客罕至,曲径通幽。她撞着胆子继续向前,在门后一洼荷池边的石栏处里见着了陆蔓的婢女坷儿。
余笙问她:“你怎的一个人在这里?阿宝呢?”
坷儿正百无聊赖地数着枯荷周围的小鱼,见二娘子来了,赶紧用手指着不远处的一处亭台:“在那处!女郎正跟东山先生下棋呢!”
“娘子要不要去帮帮女郎,她一直输,还嫌奴碍事,将奴赶出来了!”她轻声嘟囔着。
余笙听到这里,知道阿宝没事就好。只是她棋艺还不及阿宝呢,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那你们在这边等吧!我去看看。”她沿着坷儿指的方向走进去。
绕过荷池,寻着两边栽满麦冬的小径,没多远就来到了刚才看到的亭子。此处已靠后山,背面竹林萦绕,台前一圈都开满了腊梅,还真是一个“黄金”台。
余笙还没走近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白檀香,夹杂着腊梅的清香,沁人心脾。台中的陆蔓先瞧见了她:“婶婶!”
余笙听见阿宝在台上唤她,没回声,却回了一个灿笑。
美人嫣然,不止陆蔓,她对面的东山先生也眯着眼睛看见了。
陆蔓对他说:“先生,那位是我家二婶婶,定是我贪玩忘了时辰,婶婶才寻来了。先生不会见怪吧?”
东山先生上了年纪,白眉皓发,广袖飘飘,说起话来和蔼可亲,一点儿也不古板。他摸摸长须,笑着说:“不会不会,小友多虑了。既是小友家人,请进来同坐?”
陆蔓得了他的准,站起身望着余笙那边,挥挥手说:“婶婶快来!”她指着自己身旁,“你转到这一边来,这边有台阶。”
余笙拾阶而上,对上坐着的东山先生款款行礼,莞尔一笑:“妾身打扰先生雅兴,实在抱歉!”
覃贞彦有一瞬间愣神了,这女子的眉眼,怎觉似曾相识?不该不该,三十年淼淼云烟,故人香魂早已消散。他心底嘲笑自己竟真老糊涂了不成!
“哪里哪里,娘子和小友不嫌弃老家伙寡淡无趣,是某的荣幸才对!”
这话是真的,重返京都这些日子,他几乎每天都在后悔,怎么就答应了晋王随他回来!如今的京都早没了当年的情味,还不如日日在他的茅庐里酿酒抚琴。
他命小童给余笙看座,看着棋盘笑道:“今日逢得小友,某甚开怀!小友年纪轻轻,却棋艺老道,招招精妙,来日必是大家!”
陆蔓听他在婶婶面前夸自己,简直无地自容:“先生就别说笑了,这半天,我可一次都没赢……”
“哈哈哈,棋道之精不在输赢!只不过某比小友虚长几十春秋罢了!”
他接着说:“小友虽败却不挫,百折而不挠,精神气魄已远胜许多男子!”
三人也下不了棋,陆蔓就试探着问他:“先生书画曾冠绝天下,世人久不见先生神作,遗憾不已……”
几十年前,覃贞彦少年天才,初到京都就名声大噪,曾经的天后、公主、宰相,乃至后来的贵妃,都钦点了他为画师。坊间皆知,若是能得覃贞彦作画,那必得是倾国倾城貌,凡间天上人!
只可惜,老人并不想忆记往昔。浮生若梦,梦断难追!
“呵呵,书画一途,与其他营生之道也无甚差别,疲于追名逐利,恐逐渐迷失本心……”
他拂袖起身,“难得今日天光大好,娘子与小友何不在此吃茶赏梅再归家去?”
陆蔓苦苦陪他下了那么多盘棋,没想到一点儿“好处”也没得!余笙见她小脸一下暗了几分,只拍拍她手,摇摇头示意“算了!”
再是好天光,也是寒冬腊月了。老先生年纪大了,辞过两个小娘子,自回他的客堂去。留下余笙安抚“气鼓鼓”的阿宝,“好啦,他这样的人,多少有点儿古怪脾气也正常!”
“你想呀,他不给你画,也没给别人画啊,是不是?”
陆蔓总算得了一点点安慰,“我瞧他一个人下棋,落寞得很,才发好心陪他。他说不画,过几天不还是要进宫给圣人画?”
余笙赶忙用手按她的小嘴,“小祖宗,你别昏头乱说话!”
妄议天子,大不敬!
陆蔓只得作罢。好在她气得快,消气更快,光顾着陪老头下棋,都没空赏这烂漫黄梅。她拉着余笙“飞”下台阶,二人都沉浸在这甜香花海中,好不自在。
她趁余笙不注意,折了好几簇梅花,“婶婶,我给你簪花吧!”她瞧着今日余笙实在素净,可惜了那张脸不是。
余笙气她使坏,嗔道:“你可知‘黄梅也有心,不愿美人折’?”
“那又怎样?我折都折了,再扔掉岂不也是可惜?”
讲歪道理余笙不如陆蔓。于是二人唤来婢女,一起亲亲热热回到亭中,开始给余笙装扮起来。
该说不说,陆蔓的确当的上心灵手巧。晶莹剔透的淡淡黄梅,暗香幽幽,遍插云髻,胜过玉钗金钿无数。
陆蔓很满意自己的作品,拍拍手说:“婶婶,你好美啊!这腊梅在你头上,竟比我的孔雀金钗还耀眼!”
“哪就这么夸张!你快别打趣我了!”
几人一番玩闹,竟是已快到申时了。
余笙拉着意犹未尽的陆蔓往回走,“阿宝,咱们得回了,再晚天该黑了!”
也是,金乌西行,日暮影疏,该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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