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罪证

　　学校赶在国庆前举行了一次月考，考生座位按小升初考试的分数排序，同分数就看姓氏首字母，尤嫒因此是第一考场第25号。

　　初一的课程设置有七门科目，除了语数英，还增加了地理、生物、历史和思想品德，学校鸡贼，占用周末整整两天时间进行考试，考完还接着上了四天课，各科老师上课之余还要批试卷，最终成绩和排名在放假前一天出来了。

　　成绩单贴在黑板旁边，围着看成绩的人把门口堵得水泄不通，尤嫒上完厕所回来走不通正门，绕到后门才进教室。

　　站讲台上的、仗着个高在后边一览无余的、发挥身材优势挤到前排的……好家伙，班里几乎一半同学都挤去看成绩了。
　　着什么急呢，早晚都得知道，何必在乎这一时半会，反正尤嫒是这么想的。

　　“我靠挤死了。”周思雅好不容易才逆行回到座位，脸色微妙地告诉尤嫒，“你牛啊，班级第四，年级第二十五。”
　　“又是二十五？”尤嫒嘴角抽了下，她和这呆子数居然还有二次缘。
　　周思雅小小翻了个白眼，对她的反应有些无语。是二十五，不是二百五！整个年级六百多人，排二十五还不满意？

　　尤嫒对排名不关心，她在意分数，丢分是因为粗心还是知识点混淆，或是哪里根本没学懂，搞清楚原因才能进步。

　　周思雅在老师讲试卷时用余光观察尤嫒，发现她一直微微皱眉，眼神三点一线——全神贯注地盯着黑板、老师和试卷。右手拿红笔订正，左手偶尔拿蓝笔在题目旁边写几个字，靠，她居然会用左手写字！再看她的笔袋，文具少得可怜，长得平平无奇还都很旧，一看就用很久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难道这就是诀窍？笔筒里好像还剩几支旧笔没扔完，周思雅摸着下巴完全走了神，决定今晚就抛弃新欢跟旧爱重归于好。
　　……

　　住进新房，外婆免去给工人做饭、监工的活，没那么劳累了，再考虑到尤嫒上初中了，学业繁重，不宜频繁变更环境，他们就同意尤嫒的生活一切照旧——上学日中午在杂货店休息，其余时间交给外婆。

　　三中和实验小学只隔了一条街，路程上没有远太多，所以尤嫒依旧步行上下学。

　　放学了，尤嫒朝西负重前行，从后面看她整个脊背被书包挡得严严实实，走几步就要把手指塞到背带和肩膀的缝隙里撑着，趁这一两秒时间站直腰杆缓解肌肉酸痛。
　　她又开始想，要是有一辆自行车就好了，像许佑星一样骑车上学放学，能节省时间和体力，可惜尤振江给的零用钱只够买文具和参考书。

　　走到杂货店，尤嫒进去歇了歇，要走时遇上大姨遛弯路过，她一手拎过书包扛在肩头，心疼地说：“天老爷，每天背这么重的书包能长个子就怪了。要不给你买个带轮子的书包，拉着，就像行李箱。”
　　尤嫒摇头：“谢谢大姨，那种书包上楼梯不方便，我用这个就好。”

　　杂货店到外婆家，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大姨半路喘得不行，撂下书包用鞋面垫着，尤嫒要自己背，她不让，歇了会儿又背上走了。大姨身材短小，力气也不大，尤嫒就走在她后面，悄悄拿手拖着书包底分担一部分重量。

　　翻过坡顶，远远看见熟悉的房子，大姨哼哧哼哧地感叹：“还是新大门好看。”
　　尤嫒也说：“大舅妈的眼光不会出错的。”

　　大舅妈嫌红漆大门俗气，把三扇全拆了换新的，颜色和纹理像偏暗的掺了金粉的墨水，既显富贵又不张扬。

　　多多养在院子里，大小便随地解决，大舅妈每到傍晚就要拖水管接上水龙头冲地，大姨把书包放到房间，主动帮她刷地。
　　尤嫒也不闲着，从前面厕所接了一盆水，拿上刷子，去外面冲鸟屎。大门屋檐下有三道隔断，燕子依附隔断筑了三个燕子窝，它们春天来秋天走，年年回来产鸟屎，经常会拉到大舅的车上，外婆想把窝铲掉斩草除根，大舅妈制止了，说不妨事她隔几天洗洗地就好。

　　秋风送爽，送走了孜孜不倦拉爽了的燕子一家老小，在原地留下盖了一层又一层的黑白相间还稍微掺点黄的排泄物。

　　实践出真知，扫鸟屎讲究干湿分离。
　　门前空地有坡度，已经干掉的鸟屎优先铲掉堆在上坡，粘在地面的顽固要泼水打湿使劲刷，如果上来就一股脑泼水，那场面会有些难收拾。被清理后淌在地上的狼藉不要扔，干的湿的都用簸箕扫起来浇在树底下，那是上好的肥料。

　　尤嫒搞定一处窝点，正准备转移战场，耳边出现一道熟悉而久远的声音。

　　“尤嫒！尤嫒！”自行车刹车的声音随之落下，许佑星脚尖点地，在车上朝她挥手，袁阿姨在她身边站着。

　　尤嫒恍惚起来，有种今夕何年的错觉。
　　她们多久没见了？一年零两个月。不，她见过许佑星，在上下学路上单方面见过十一次，但许佑星没看见她，她们没打过招呼。

　　许佑星踢下自行车站脚，把车停稳，跑上前几步拉住尤嫒的手，亲昵地说：“我们都好久没见啦，你怎么不来找我玩了？”
　　尤嫒脑海里浮现出过去一年内漂泊不定的时光，哑口无言。
　　她牵动嘴角紧巴巴的肌肉，对许佑星露出一个微笑，转而看向袁阿姨：“阿姨好。”
　　袁阿姨笑着点了下头。

　　许佑星松开尤嫒，伸手触摸墨金色的大门，啧啧赞叹，她走近敞开的正门往里看，看见宽阔的院子、庭前两颗茁壮的罗汉松、结构对称的开放式门廊，以及二楼玻璃阳光房的下半部分，她情不自禁地迈开腿往里走。

　　“汪汪！”
　　多多嗅到生人的气息，从院子里猛冲出来吠叫，许佑星吓得捂着心口连连退后，尤嫒及时挡在她面前呵退多多。

　　袁阿姨尴尬地笑说：“这狗好，会看家。”
　　尤嫒也有点尴尬，两腿岔开在门槛两侧站立，不敢动弹，生怕多多又像刚才那样吓到人。

　　大姨一边叫多多，一边走出来，她先看见许佑星，没敢认，又看见后面的袁阿姨才笑着认亲：“哦哟小袁啊，都多少日子没见着你了，你家小三长这么大啦。”
　　许佑星看了眼妈妈，得到眼色才怯生生地喊人：“大姨好。”
　　大姨和袁阿姨聊了起来，许佑星呆在中间一副拘谨乖巧的模样，时不时应两句话。

　　三个人形成一个圈，尤嫒被排除在外。
　　她正好有机会仔细观察许久不见的好朋友。

　　许佑星头发长长了，马尾辫及腰，个子高了，肩膀长宽了，脸上的婴儿肥更明显了，牙齿似乎都换过了，和小姐长得更像了——袁阿姨身材过于肥胖，三姐妹之间长相更为相似。

　　尤嫒踌躇着想要上前，又怕打扰她们叙旧，只好继续当门神。

　　“尤嫒，”大姨忽然叫她，“你过来。”
　　尤嫒睁大眼睛，示意多多不要越过门槛，才踏进三人的圈子，她先按捺激动看了眼许佑星，然后才说：“怎么了。”
　　大姨问：“你六年级的书都还在吧，没被你婆卖掉吧？”
　　尤嫒没有犹豫地回答：“还在。”

　　两个字落地，她当即感觉袁阿姨看她的视线变得更灼热了，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大姨替她做主：“你回去找找，把有用的书送给小三，她今年六年级了正是关键的时候。”
　　袁阿姨委婉推脱：“要是舍不得就算了……主要是参考书，课本不用，你成绩好一直都是我家小三的榜样。”
　　尤嫒心里蔓延开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转眼看许佑星，发现她神情隐隐期待，又有点紧张，仿佛在担心被拒绝，于是她快速说：“好，我马上去找。”

　　昨天比较匆忙，只找到几本放在明面上的，尤嫒当晚翻箱倒柜又找出十几本各种各样的书，天一亮就背着书包去许佑星家了。
　　她来得太早，许佑星家静悄悄的，连院子里的狗都没睡醒。

　　尤嫒到后面堂屋的窗户下坐着等，取下书包掀开衣领一看，两边肩膀都勒出了很深的红色印记，她嘶了一声，隔着衣服用手掌按摩。
　　等待期间，她听见后面看守所传过来的整齐的喊口号声，直到八点，她听见袁阿姨和许叔叔起床的动静，又等了十五分钟才去前门敲门。

　　开门的是许叔叔，一个皮肤黝黑、头发半白、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他总是以笑待人，笑的时候不多不少露出四颗上牙，周身散发着儒雅的读书人气质——这和他的外表有些违和，但尤嫒的感受就是如此。

　　尤嫒礼貌地和许叔叔问好，袁阿姨一看见她就大嗓门在院子里喊：“小三快起床，尤嫒来了！人家早就起来用功学习了，就你歪着屁股睡大觉。”
　　“不用……”尤嫒劝止的话轻易就被覆盖了。

　　许佑星的房间连着厨房，屋顶是斜顶，越往下空间越矮，只有靠近院子的这面墙上有扇窗户，狭小的房间里错开摆放了两张小床、一张桌子和一张椅子，除此之外可活动范围几乎为零。

　　袁阿姨直接开门把许佑星从床上薅起来：“别睡了，快起床。”
　　在许佑星幽怨的注视下，尤嫒硬着头皮把书包里的书拿出来放桌子上：“昨天没来得及找完，我把星星可能用到的参考书还有资料带来了。”
　　袁阿姨先对尤嫒说了声谢谢，而后随手翻开最上面的数学习题册，语气奇怪地说：“都写满了啊。”
　　尤嫒听着不舒服，就没搭话。

　　叔叔阿姨前后脚出门了，一个去上班，一个去打麻将。

　　袁阿姨临走前交代许佑星一大堆家务，她心不甘情不愿地穿好衣服去刷牙洗脸。尤嫒想等她洗漱完问问她有没有不会的功课，便在院子里转悠着等。

　　许佑星家没什么变化，连扫把簸箕都没换新，就是墙体和水泥地面更破损了点，院子里安静了点。
　　安静……
　　脑子里有东西一闪而过，尤嫒抓住了它，猛然看向院子角落空荡荡的粗铁链——黑狗不见了。

　　尤嫒没来由地心慌，跑去找许佑星，顾不上她还在刷牙就问：“你家小黑呢？”
　　许佑星慢悠悠喝了两口水漱口，吐掉擦干净嘴才回答：“卖了。”
　　“卖了？”尤嫒音量陡然拔高。
　　“是啊。”许佑星奇怪她反应怎么这么大，往外走，“长大了，我妈就把它拿去狗市卖了。”

　　尤嫒站在原地许久都没回过神，直到许佑星拉她讲错题才解除莫须有的禁锢。

　　连续三天，尤嫒都背着书包来找许佑星一起写作业。
　　今天小姐的女儿也在，要在外婆家住两天。

　　小姐的女儿叫李羽然，刚上小学一年级，小姑娘很瘦，腼腆内向，很喜欢尤嫒，一见到她就跑上去抱住她，仰头说：“尤嫒阿姨我都好久没见着你啦！”
　　许佑星有些吃醋，心安理得地把辅导小外甥女的责任扔给了受宠的尤嫒。

　　三个人各占一边，围着麻将机写作业，写累了就看看电视玩一会，然后再接着写。

　　袁阿姨回来的时候，她们正巧在看电视，对着引人发笑的电视剧乐个不停，她不声不响地站到三人身后，不悦地挤压喉咙发出一声粗糙难听的“嗯”。
　　三人惊悚地回头，莫名有些做错事被抓包的心虚。

　　尤嫒看了眼手表，差不多该回家了，她稍稍对袁阿姨一鞠躬，去堂屋的麻将桌上收拾作业本。
　　背上书包走出院子时，李羽然飞快地跑出来拉住她，颇有些小大人的样子嘱托道：“明天也要准时来哦。”
　　尤嫒摸摸她头顶柔软的头发，答应了：“好。”

　　出了门，尤嫒被袁阿姨叫住。
　　阿姨脸色古怪，她以为是在辅导许佑星功课方面有事要拜托她，便微笑着静静等她开口。

　　袁阿姨支支吾吾半天，一狠心对她说明白：“小三马上要小升初了，非常关键，她不像你成绩那么好，她需要有更多单独的时间放在学习上，你对小三的帮助我都看在眼里，也非常感谢你，不过你以后最好还是少来吧，别打扰她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