缰绳

作者:陈阳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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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0 章



      重回水榭,已是五日后。

      初夏的荷塘全然换了气象——那些羞怯的尖角早已撑开成碧绿的圆盖,层层叠叠铺满水面,风过时掀起连绵的绿浪。粉荷开了七八成,亭亭立在叶间,有早开的已褪了鲜艳,花瓣边缘卷起淡褐,像美人迟暮前最后的盛妆。

      无名依旧住在水榭,身边的侍女是之前侍奉过的,知晓他的性格,每日送来绿茶糕,案头添了雨过天青的瓷瓶,里头日日插着新采的荷花。

      沈栖鹤来得勤。有时是午后,携一壶明前龙井,两人对坐窗边,看荷看云,半晌不语;有时是黄昏,拎一坛梨花白,就着晚风对酌,直至月上中天。话不多,两人却像相识多年的老友,不必寒暄,不必客套。

      这日午后,骤雨初歇。空气里弥漫着荷叶的清气,混着泥土的腥甜,水榭四面的琉璃窗全敞着,穿堂风凉丝丝的,吹得案头书页哗啦轻响。

      沈栖鹤来时,无名正倚在窗边榻上,执笔在一张素笺上勾画什么,他换了身青色中衣,外罩靛青袍子,长发松松绾了,用一支竹簪固定。雨后的天光透进来,将他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连常年苍白的肤色都显出几分温润。

      “画什么?”沈栖鹤走近,将手中食盒放在案上——是城南“酥芳斋”新出的水晶糕,半透明的糯米皮裹着豆沙馅,上头点了金黄的蜂蜜。

      他抬眼,将素笺推过去。上头画着一只鹤—寥寥数笔,勾勒出鹤唳九霄的孤绝姿态。

      沈栖鹤凝视那画良久,忽道:“你师父教你书画?”

      “自学。”他放下笔,拈起一块水晶糕,小口吃着。

      “你自己却学不会一件事。”沈栖鹤在他对面坐下,目光落在他脸上,“名字。”

      他动作顿住,慢慢咽下口中的糕点,抬眸,眸光清凌凌的:“楼主想问这个很久了吧?”

      “嗯。”沈栖鹤坦然,“一个人怎么会叫无名?”

      窗外有蜻蜓点过水面,涟漪一圈圈荡开。荷香随风渗进来,混着糕点的甜腻,在沉默中发酵。

      良久,无名才开口,声音很淡:“名字是因果。”

      沈栖鹤挑眉。

      “天地间万物有名,便有了定数。”他望向窗外荷塘,目光悠远,“一朵花叫‘芍药’,便只能是芍药,再变不成牡丹。”

      他转回视线,唇角弯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师父说,他给我起名,便是将我的因果系在他身上。而他……担不起那么大的因果,于是便起了无名两字,骗了苍天。”

      “担不起?”沈栖鹤皱眉,“怎么会担不起一个名字的因果?”

      无名垂眸,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素笺边缘,“有些人的命,太重了。重到寻常人沾上一点,便是万劫不复。”

      这话说得玄乎,沈栖鹤却听懂了七八分。他想起那夜月下,这人踏荷而来;想起他轻描淡写说出的那些宫廷秘辛;想起他那异于常人的学识。

      这样的人,的确如此。

      “所以你这二十余年,便一直做个‘无名之人’?”沈栖鹤问。

      “嗯。”他应得平淡,“左右不过是个称呼,何必执着。”

      “可人活在世,总该有个名字。”沈栖鹤注视着他,“便是江湖草莽,也有个诨号;便是隐士高人,也有个道号。你如今是我栖鹤楼的客卿,总不能一直‘喂’、‘哎’地叫。”

      无名抬眼:“楼主想给我起名?”

      “不是名,是字。”沈栖鹤道,“寻常男子二十行冠礼,取表字。你虽已过了年纪,但补一个也无妨。”

      水榭内静下来。雨后的蝉又开始嘶鸣,一声长一声短,聒噪得人心烦。

      他忽然笑了:“楼主可知,表字该由长辈或师长来取?”

      “自然。”沈栖鹤也笑,“叶老如何?”

      “行。”他答得干脆,眸光却闪了闪,“但我不想让他取。”

      沈栖鹤一怔:“为何?他是你师伯,无论身份辈分都合适。”

      “不要。”他拈起第二块水晶糕,却不吃,只在指尖把玩,“他把我当成我师傅的徒弟,我却只当无名。”

      话说得轻,沈栖鹤心头却似有感知,抬头盯着他。

      无名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这个字,你来取。”

      沈栖鹤沉默了很久。

      窗外蝉声愈噪,阳光穿过竹帘,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凝视着对面那人清冷的眉眼,看着那平静无波的眸光深处,心中一丝近乎固执的期待。

      沈栖鹤起身,踱到窗边。雨后荷塘水汽氤氲,几枝白荷在绿浪间亭亭玉立,像遗世独立的仙姝。远处有鹤唳传来——是楼中豢养的丹顶鹤,偶尔会飞到荷塘觅食,雪白的羽翼掠过碧叶时,惊起水珠无数。

      鹤。

      云间客,世外仙。本该翱翔九天,却因种种因缘,暂栖人间。

      他忽然想起初见时,这人一身是血,眼神却清明,不见半分惧色;想起水榭中他以命相胁的决绝;想起月下他踏荷而来的惊世风姿。

      这样的人,的确像鹤。

      孤高,清冷,看似温驯,实则骨子里藏着宁折不弯的傲气。

      沈栖鹤转身,走回案前,执起那支还未干透的狼毫。他蘸墨,在素笺上那只墨鹤旁,缓缓写下二字:

      “寒汀”

      墨迹淋漓,笔力遒劲。

      “寒汀?”那人轻声念出,眸光微动。

      “鹤唳寒汀远。”沈栖鹤搁笔,注视着他,“喜欢吗?”

      单看这个表字确实没有什么大的差错,但沈栖鹤啊沈栖鹤,鹤栖之处。

      这话问得含蓄,却让水榭内的空气陡然微妙起来。无名垂眸看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久到沈栖鹤几乎以为他拒绝时,他才抬起头。

      “寒汀。”他念了一遍,又念一遍,“沈、寒、汀。”

      他知道了。

      那三个字出口,沈栖鹤心中便了然,颇有些忐忑不安,却仍固执的问着:“喜欢吗?”

      无名没答,却伸手,从案头瓷瓶中抽出一枝白荷。那荷花才绽半开,花瓣嫩如凝脂,花心鹅黄。

      “我不知道。”他说,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笑,“名字很好听,其余的我不想知道了。”

      沈栖鹤怔住,他顿了顿,终究没说出来,只是道:“是我唐突了。”

      两人心知肚明。

      窗外,鹤唳又起。这次近了,雪白的身影掠过水榭檐角,羽翼带起的风掀动竹帘,哗啦轻响。

      无名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那鹤渐渐飞远,没入天际流云。沈栖鹤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

      “寒汀。”他忽然唤。

      “嗯?”

      “你我仍是知己。”

      “嗯。”

      水榭外,阿柳端着新沏的茶走来,听见里头传来的声音,旋即抿嘴笑了。她推门进去时,见楼主正将一枝白荷插入瓶中,而无名倚在窗边,望着远天流云,侧脸在日光下竟有几分罕见的柔和。

      “先生,茶来了。”阿柳轻声唤。

      无名回眸,接过茶盏,指尖触及温热的瓷壁,饮下一口茶。

      沈栖鹤走到窗边,望向荷塘尽头那片湛蓝的天,那里,鹤影已杳,唯余流云悠悠,但他相信,那只鹤终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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