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囊袋
西厢女眷话琐事,东厢男宾论政治。
而他们谈论的中心,正是此次从京而来的顾懋。
知府荀睿道他喜静,不愿住人多的官署,去到了幽静小筑;总兵魏屿说他神秘,如今都只听名不见影;只有王世子赵玌敢假意嫌弃,笑其忙碌个不停,那日入府看望老王爷也是匆匆来,匆匆去。
所以倒底在忙个什么?
几方人各怀心思,借着酒意打探。
“哪里是在忙。”顾懋浅笑:“就是好不容易来了同化偷闲,躲在屋里看了几本杂书。”
又问是看了些什么书,得了《康济录》,《救荒活民书》之类。[1]
都是些探讨荒政的。
有经验总结,也有弊端分析。
这是杂书?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自顾闷头喝酒。生怕自己成了下一个说话的人,就此被逮住让来谈一谈见解。毕竟严寒未过,灾情不止。
然而他们不说,顾懋说。
“荀大人。”他开口。
荀睿被点名,两股战战,冷汗淋淋,视线回过去,扯了个艰难的笑。心想着,要是顾懋现在就发难,下一瞬他就装晕醉死过去。
好在没装成。
顾懋出声:“去岁表兄来同化走了一遭,回去便与舅舅夸了这边的养济院,说上下有序,发粮及时,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处可居,骚然滋事者甚少。以致城中刁斗无惊[2],百姓无忧。荀大人费心了。”
什么是如听仙乐耳暂明?
这便是!
荀睿耳明了,脑清了。听得顾懋以“表兄、舅舅”指代“太子、皇上”,便知这是在闲话家常了。立马地,他腿不抖了,汗也不冒了,大胆起身举杯,对着众人敬了一圈。
“哪里哪里。”他谦虚:“鄙人不敢独自居功,养济院的经营,在座的都有出力。”
他一一列举:“刁斗无惊,是因总兵、副总兵巡哨劳心;发粮及时,是善人薛兴旺捐赠支持;而上下有序,也是有了王府长史庄大人上通下达帮恤。”
一番话说完,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哦。”顾懋拖了长音,又询问:“同席的我都识了,只是这薛善人和庄长史都是何人?快让我认认。”
荀睿赶紧冲着下面招手。
两人缓缓起身。
一个肥脸方口,豹体蜂目,顾懋称其“心善”;一个瘦脸直鼻,漆目墨眉,顾懋赞他“心忠”。
突然挨了夸,俩人诚惶诚恐,敬酒相谢,手脚嘴巴皆不利索。
老王妃笑起来:“‘元宵’,‘圆嚣’,就是圈着大家讨个热闹,你们都不必拘礼,休闲自在就好。”
说完,她牵头,嗔怪顾懋坏了大伙儿兴致,递了戏折子过去,罚他替大家另点一出新戏续上。至此,东厢里终于有了欢闹,不再只盯着贵间,交际攒动起来。
而此时,善人薛兴旺借着放水由头,悄声出了戏楼。
绕了长廊几圈,终于寻到自己人,他粗声低问:“薛贯又浪去了哪儿鬼混?”
怒意灌在耳边,小童被吓住,哆哆嗦嗦地答:“行,行首刚去了小解,还未回。”
这是真的放水。被小童慌里慌张找来时,薛贯还系着腰间裤带。
“爹,咋啦。”
他嘴一张,酒气熏天,再见其眼,浑浊迷离。薛兴旺直接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掴上他脸,“你还有心情胡闹!”
他实在生气。
今岁秋月,青盐风声走漏。薛兴旺外出前千叮咛万嘱咐,警示帮里偃旗息鼓,不可妄自行动,一切都等他回城后再做打算。
然而薛贯这个不孝子却来了个阳奉阴违,嘴巴上千应万诺,前月里转头就给他弄了一批新盐进来。
如今顾懋还不知要在这里待多久,若是一个不小心,他们所有人都要跟着吃不了兜着走!
“父亲大人多虑了。”
薛贯知其在担心什么,赔笑宽解:“这批货我用了新的法子,盐粒里加了松脂,现在天寒地冻的,全都凝成了一处,夹在皮毛里完全瞧不出。”
“这不。”他弹了下腰间的葫芦囊袋,“这里边我就藏了,您不也没看出。”
多自豪,嘴角眼角接连翘起。
见薛兴旺又要伸腿来踢,薛贯赶忙跳开继续。
“再说了。”他马屁拍上:“您的部署,您自己还信不过嘛?就那什么姓顾的,他来这里也有一段日子了吧,到现在不也连咱们的边都没摸着。说不定这次又跟之前一样,风声大雨点小。”
薛兴旺被说动,放下些许担忧,但还是警醒提点:“前批处理好的,你赶紧散出弄干净,至于这次新进的,就先堆着,等那个姓顾的走了再处理了出手。”
薛贯连连应声,又宽慰了一番,称自己心中都有成算,手上的大半都已出了,剩下的还是像以前一样全交由赵彦昶处置。只要他接手,到时候就算顾懋查起来,他们也是无虞。
“他能接?”薛兴旺怀疑:“如今风声这般紧,他还敢接?”
“有何不敢的。”薛贯看了下四周,拍着腰间小声保证:“富贵险中求。他赵彦昶不是想当总兵,我都给他送‘侯’添‘禄’了,他舍得不接?”
听完这话,薛兴旺才看清他腰间囊袋的图案是金猴逗鹿。他明了了,最后确认:“这些日子你确定没出纰漏?”
“能出什么……”薛贯不耐烦,脱口想说没有。
然而声刚出,又突地的想起这袋子曾被偷过,断了音。
他眼神闪躲,不敢说有。
一来薛兴旺实在严肃,迫得他不敢承认疏忽。二来,他先前那般保证,如今要再说有,那不是打了自己的脸。
“没,没有纰漏!”薛贯点着头肯定。
薛兴旺彻底放心了,拍上他肩膀夸他舒心,声称要不了多久商帮便可交由他全权负责了。
薛贯这下更不敢有纰漏了,看着薛兴旺进了戏楼后,焦急吩咐小童,让下面人赶紧去查那客栈小二。
而待他冷静下来,再进东厢准备给赵彦昶摔杯为号时,里边已是开唱了《弹铗记》。
也真是凑巧,台上扮演冯谖的小生此时正弹着剑把高歌,各方乐器齐下场,恰好盖过了杯碎之音。除了一直关注他的赵彦昶,再无旁者注意。
两人坐着假意听戏,准备寻了机会错开离席。
而另一侧的徽音,也在假装。
王氏已经现身,可樊嬷嬷至今未回。她比先前更为忧心,盼着这戏千万不要唱满。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祈祷有了成效,戏唱大半,老王妃身边的嬷嬷们便组织众人换下华服,去到水榭观看铁水打花。
换衣之处设在了园内邻院,衣物也是在之前进门时就由王府下人们领去安置好了的。
寻到房间换完出来,徽音和林葇却在道中被人拦了前路,说是有人已在别处等候多时。
“定是黄清雨。”林葇确信。
她俩先前没吵完,被打断拉去给老王妃贺节了。此番黄清雨托人来找,定是心中没疏解利索,预备像以前一样给她使绊子呢。
且又听婆子询问谁是林家娘子,林葇就更笃定了,与徽音说了后便要迈步跟上,打算好好挫一下黄清雨的威风。
徽音不放心,拉住她,让她将吕渝派来的粗壮婆子一并带去。
“那你呢?”林葇问。
“不就是去水榭。”徽音笑:“我去前边叫个小丫头领我过去就好,这边都有人,不怕出事。”
说谎!
她此番哪里是要去水榭,她是想趁了机会绕回原处,去到樊嬷嬷消失的榆林,探寻踪迹。
虽说林家人都被热闹吵花了眼,无人注意到樊嬷嬷不见。可人总归是越早找到越好,不然遇了上一世那伤人的夜贼,暴露她查探舅母事小,受伤没命事大。
徽音脚下越迈越快,行至一处树旁,她却突停了步子,捏着簪子回身冷喝——
“出来!”
静默几息,草丛摇动,出来一婆子。
借着月色看清是惯爱作妖的李姏婆,徽音无心与她搭理,转身又要走。
可李姏婆就是块狗皮膏药,缠得死紧。
徽音脚步更快了,计划在前边的假山将她甩掉。
李姏婆的笨重身子跟不上,只能停住喘气大喊:“音丫头,我知你要寻谁!”
然而前边的人影顿都没顿,似是没有听见。
李姏婆又扬了声音:“你是不是在寻那日驾车来接你的婆子!”
不怪她记得住,回城那日是李姏婆活至这么大岁数最难堪的一日。
与徽音料的差不多,庄子的人没有认出她来,并且搬出她三女婿的名讳,也不好使。挨了一通棒子后,她鼻青脸肿地去拦了官车,又被衙吏的火棍打了一顿,最后无法,只能靠了双脚走去同化城。
身心疲惫地也不知疾走了多久,明明就要到了,可那城门偏就在她眼前给关上了。好话无用,塞钱也无用,要不是为了赶去给王府嬷嬷们相看检查,她最后也不会躲了粪车才得以进城。
还舍了一两银子!
过错全归上徽音,李姏婆眼底爬出阴暗,见前边人身影顿了下,她继续:“我真的见到她了,她跟着送菜的王家婆子一块儿走了。”
徽音将信将疑,盘问道:“那你说说她俩今日是何模样。”
李姏婆对答如流:“一个穿蓝布袄子,一个着大花夹衣。”
都没错。
李姏婆上前:“你好歹也叫过我阿婆,我又何必骗你。”说着,她又开始了她最擅长的不诚心的假夸,打消对方的防备。
“都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你瞧瞧你今日这两身,真像了那戏文里说的,七彩仙女下瑶台。要不是你出声儿,阿婆我都不敢认。”
就说是假夸,徽音还戴着孝呢,今日打扮都是尽量了往素里装饰。唯一带了点色彩的,就是那条用彩丝编织的、束着她细腰的络子绳带。上面扣了一圈鎏金坠饰。
是樊嬷嬷的手笔。
因想替她在节日里讨个好彩头,选的都是些吉祥式样的,如花生、如意、蝙蝠这类,连数量也取了个顺利的“六”,在腰前腰后分别挂了三个。
当然,李姏婆此刻虎视眈眈盯着的、徽音手里握着的那支卫勋送的茉莉玉簪,也是今日出门时被樊嬷嬷强制簪在头上的就是了。
无他,美,人皆好之。
樊嬷嬷只是想让徽音漂亮一些。
——
注1:《康济录》成书时间:清初;《救荒活民书》为南宋,这里因剧情需要挪用至一处。本文架空,朝代&背景细节勿考究。
注2:刁斗:铜制的军锅,白天用其做饭,夜里敲它巡更。一般可用刁斗无惊指代安定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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