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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故人冷言伤心(一)
「
赫炎救了个人,有多不该死呢。
河边小娘子洗衣时没握好棒槌,一径飞出击中那人,他一个趔趄从桥上栽了下去。
赫炎捞起他送到岸边,衣裳还没干,浪客的骏马忽然失心疯,一路狂奔照他心口踢了上去。
赫炎手疾眼快将人拔到一边,话还没说上两句,立在街角的老杨树忽然正中一裂,断开的巨木长眼似的往他身上倒。
好不容易抱他滚到渠子里躲过一劫,天黑了。
赫炎送他回家,那官人感激得不得了,非要回屋拿银子报答。
他美滋滋站在门口等,不多时,管家在院内哭嚎:“祸事啦!大人爬梁摔死啦!”
赫炎暗道不妙,一溜烟跑了。
后来听说那大人是左近闻名的乡绅,喜欢疏财行义,好善乐施,乡民夸他是难得的好人,送殡的队伍有几里长。
赫炎坐在山坡上看钱纸满天飞,心里总不是滋味。
」
院门未关,赫炎蹑手蹑脚走近门户,那位母亲道:“……二十来年……还以为您不会再来了。阿翁一直记挂着您,时常跟我说随您云游四方的事……您坐……茶来了。”
“劳你将门口的人请进来。”
赫炎抬起头,正好与农妇四目相对,他站在阶下,瞧见她右面耳垂几乎挛缩不现,缺了一角,戴不得坠子了。
“请,快请进。”
人倒是热情麻利,又是斟茶,又是捧点心。
赫炎稍加察看,堂屋待客,卧室休息,北墙下设了香案,炉子里烟柱飘摇,供奉了三座牌位。这家人姓杨。
“这是我徒弟。”漱瑶指着他,“还有路上来捡的哑童。”
她替人参精编了个新的身份,“受害者”很顺从,只甜甜地笑。
“可怜的孩子。”农妇立即心疼起来,手便搭上一旁的摇篮,慈爱目光垂下,婴儿咧嘴望着母亲,一脸天真无邪。
“你的父亲是怎么了?”漱瑶道,“那会儿你七八岁,他身体还很健壮。”
提到伤心处,农妇揾出一把泪,“是我娘,病得太重。传说后山里长着灵草,千年人参也是有的,他去找药,回来说什么被雷劈了。后来大夫说脏器俱损,心肺都烂成泥,也不知如何能下了山。”她长叹一声,抹了抹眼角,“约摸是您赠给阿翁的灵丹,爹说阿翁传下一颗,不到万不得已……”
她忽然拧紧手指,“早知给娘吃了,说不准能活下一个。”
漱瑶摇摇头,“可惜了。”
“奇怪得很,那日不曾下雨,哪儿来的雷,也没听见雷声,都道他说胡话。”
赫炎心下暗忖:怕是误入雷阵,枉送了性命。区区凡体,岂敢靠近。
人参精不语,歉然望着她,仿佛与自己有关。农妇不曾注意小孩儿的神色,只问道:“道长可是来找九头鸟的?我想去买条狗崽子镇宅,不知有没有用?”
她有些慌张,忙抱起婴儿在怀里安抚,生怕脱了手。
九头鸟是鬼车的俗名,一只长着九颗头的禽,以吸食人的精气灵魂为食,原是十颗头,被狗咬掉一颗,传说很是畏犬。
“莫怕,没有什么九头鸟,你的孩子也会平安。”漱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又逗弄了婴儿一番,遂招过手,叫人参精上前。
“娘子,我带徒弟来此便是为了左近孩童们的病症,带着这娃娃多有不便,可否请您代我照顾两日?”她牵着人参精的手往农妇身上递,“她有力气,会干活,不吃不喝也成!”
人参精将嘴一噘,横眉不悦。
漱瑶拨开襁褓,孩子的右耳露出,同母亲一样。
农妇犹豫不决,见她动作,这才捂紧婴儿耳朵,嗫嚅道:“是,是。可是……”
她打量着人参精,猜测年岁。
“您放心,只两日便可,有甚意外,我绝不怪在您头上。”
漱瑶摸出一块金饼塞进她手中,又与人参精传了传眼色,她点点头,目光落在婴儿被遮住的右耳。
“那我这就告辞了,两日后来接她。”
送至院外,赫炎回头望了望,人参精站在门口,一手叉腰,一手招摆,模样自信得不得了。
两人出了庄子,赫炎道:“师父,她一人能行么?”
“抽魂术不是一般人使得,要么法师亲自去,要么画符遣人去贴,我计观中人数,加之未来求仙姑的……”漱瑶肯定点点头,“一人做不来,定是有人帮忙。”
“那就好,她对付凡人不在话下。”赫炎且宽下心,“肇事者需要那么多童子魂做什么?还只要七八岁至十一二的。”
那些童子皆是在家“发病”,毫无征兆。若是刻意聚拢一处,倒好办事,但又是画符又是雇人,加之夜里隐秘行事,可见不想大动干戈。
虽说漱瑶叮嘱他不可妄断,但赫炎想来,此事当是大蓟国师——图穹真人所祸。如火如荼征收徭役,实则暗度陈仓。凌若观一修建起来,工匠丁夫鱼贯而入,吏兵外民来往密切。人流多动,监察自有缺漏,待附近镇子都面似忙碌繁乱,他方便宜行事。
众人都道孩子们是病了,只有杨家女主人隐约猜到与生魂相关。
思及此,漱瑶还未回答,赫炎又问:“那杨家娘子好生见多识广,一般人哪里知道鬼车。”
漱瑶将她与杨家往事简略说来:“我多年前救得他阿翁,那时,他还是个毛头小子。”她笑了笑,“非要拜我为师,我没这心思。天南地北,他随我走了整整二十载,没有天赋,门都未曾摸着,死的时候……”语气略迟疑,“估计还是个普通人罢。”
赫炎懂了,那位前辈直到去世,也再没见过她。
“杨阿翁怎么到的这里?”
“这是他的故乡呀。”漱瑶声音轻盈,“我将他带了回来,后来他娶妻生子,有一年我去山里找笛子顺道看他,杨娘子那时还小。”
许久没听过这字眼,赫炎心中一跳。自从拜师后,漱瑶再未提过寻找法器一事,他沉迷修炼,险些忘了他们注定是一双对头。怎么何时开始,就心安理得跟着她一道了呢。
这厢惴惴不安,漱瑶无从知晓。
“我赠过他几本杂书,杨娘子或许读过。”她称赞道,“我方摸她筋骨,比那小子强很多,可惜……”
“可惜什么?”
“修炼天赋中,有一项最基础,身无残缺,体无畸变。”
“啊。”他轻轻低呼,“我观杨娘子的耳朵,乃是天残。”
“是,杨家人的毛病,时有时无。她阿翁有的,父亲没有。”
赫炎想今日襁褓里的小女婴也传了此憾,不免怜惜。
“也不是完全不能修炼,阿璃父亲,还有先天心疾呢。”漱瑶忽然道。
他心头一激,连往她面上瞟去——笑靥如常。
阿璃,阿璃。原以她不愿再提,谁又愿一遍遍自揭伤疤。
难道那日向他剖析过去,只因与图穹斗法,精神不济,故此失态?还是,她今日见着婴儿,想起曾经的美满:爱人、孩子。
“爱人”,她也曾有过爱人。
赫炎揉了揉胸腔。
“饿了?”漱瑶停下脚步,手已往腰间探去。
“不不不。”他连忙摆手,“不饿。”
有些酸胀,灼得心烧。
漱瑶疑色睐去,望他一味咧嘴傻笑,只好作罢。背手遥望了遍湛蓝天际,沃野恬然,气色协调,并无一丝异样。
“师父!”赫炎忽然叫道。
她已行出几丈远,闻声侧首。
山麓枝叶扶苏,微风徐来,筛出一瓣绽妍桃腮,她牵着唇,“再去镇上看看,你不是想吃茶果子么?”遂又转回身去。
这一幕美极,他看得呆,胸膺倏而舒畅非常,一扫前霾。赫炎差点使出腾云术,飞般奔了过去。
徒步至听雷镇,点一间二楼茶馆包厢,临窗而坐,听得车水马龙、商贾交易。人声鼎沸,行脚白丁果比之前多了不少。
“吃。”漱瑶将手边瓷碟向前推了推。
赫炎捧起白瓷碟,一颗颗晶莹果子制成花儿貌、宠物样,都是顶顶好看,嗅一嗅,清香扑鼻。
“你也吃。”他捏住一颗仙桃果子送往对面,临近漱瑶嘴边,他指尖一哆嗦,又整碟放下,“师父,您在看什么?”
高处有风动,漱瑶鬓边白菊直颤,头一歪,赫炎也不住攥紧拳头。
“是不是哪儿有异变?”他蹭声立起,俯腰便往外探。
“坐下。”漱瑶令道,语气倒并不严厉。
乜乜些些挨了凳,赫炎锁紧眉头,“师父,您若是有了猜测,同我讲一讲,咱们师徒不该一条心,一齐使么?”
一条心?
漱瑶放在外头的目光终于调回,静默,望着他似是琢磨。
良久,见得赫炎面露急色,到底迟疑张口:“这些事,与你无关。”
她记得他曾说过:民之于天,凡人之于上帝,并非举足轻重。
此子笃信天命,一切皆乃运道因果,不可抗衡。而她要做的,从来都是“事在人为”,胜不胜得天,也要斗上一斗。
赫炎蠕了蠕唇,不知如何作答。
他能看见所有生灵死期。曾经也救过。但,到底是要死的,横祸或许只一息便降临,无力回天的时候更多。阎王写的生死簿,他一支笛子能做什么。
漱瑶抿了口茶,搁下杯子。“嗒”地一声。
一摞药包甩在妇人身上。
“走走走!快走!赊过三次,掌柜的已经够仁慈啦!”斜对药铺突然打出来一个人,小郎叉腰指着阶下。
一名三十多岁的女子委顿在地,脸是羞愤又悲苦。
赫炎定睛一看,亮声道:“现在有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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