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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陈宥宁想起第一次遇见崔峋的日子,也是这样漆黑的夜幕。
那年,她小学毕业刚升上初一,新学校新班级却没有新气象,小学一直欺负她的顾炎川和她一个班级。
一个暑假没见,他肉眼可见的长高了,这人特叛逆,开学没几天就被通报批评好几次,打架、逃学、去网吧打游戏。
教导主任让他当着全校同学面做检讨,他三言两语讲完然后开始读告白情书。情书不是顾炎川的,是别人写给陈宥宁的。
“你好啊,陈宥宁,我是隔壁班的王剑锋,有些话藏在我心里太久了,如果不说出来我实在是彻夜难安……我喜欢你……从第一眼见到你就特别喜欢,你的脸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信读到这戛然而止,因为站台两侧跑上来两个保安。
底下开始躁动有人喊:“后面呢?”
还有人喊:“有种你继续读。”
顾炎川就是个神经病,爱面子,又不怕事,他一根筋地拿着话筒就往底下跑,边跑边喊,声音响彻整个校园:“啊!你的秀发乌黑亮丽,你的明眸炯炯有神,你的鼻子小巧玲珑……我喜欢你!”
“陈宥宁,你就是我的女神,我愿意为你上刀山下火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就样,陈宥宁一心祈求的平静生活在刚开学就被打乱了,她又一次成为漩涡中心,教室里、食堂里、宿舍楼下,她在哪里,哪里就有指指点点的声音。
早恋。
早恋是一件很严重的事,在事情发酵的越来越厉害后教导主任决定要严肃处理,给处分,还要请家长谈话。
陈宥宁做为主人公一早就被喊去主任室,因为拒不承认错误,所以教导主任罚她站在外面想清楚了才让走。
陈宥宁想不通,自己分明没错啊,过错方是顾炎川和王剑锋,怎么倒变成她有错。错在哪?不该穿裙子?可这是校服,学校统一发的款式。不该长得好看?她连长头发也没留,对同学冷冷淡淡,尽量让自己没有存在感,还不够吗?
真是可笑!
陈宥宁突然倔强起来,她顶着浮躁的情绪在外面站了一上午,晌午的阳光毒辣,风夹着滚烫的气息,很快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大概是怕她中暑,教导主任松了口让她进办公室。
但这并不表示,事情结束。
教导主任还在自以为是地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要从自身找原因,先把你家长喊过来,父母都要到,我要找他们好好聊聊。”
陈宥宁说没有爸爸。
教导主任又说:“继父也有监护责任。”
那时候,陈清雅和第四任老公刚结婚,那男人是个搞建筑的大老板,特别有钱,两人牌桌上认识的,打着打着就打床上去了,陈宥宁和男人不熟,只知道他叫沈有财,教导主任问她要电话,她哪有。
主任就联系了陈清雅,电话里夸大其词地说:“早恋的问题如果家长不重视,不配合学校工作,那我只能让陈宥宁勒令退学。”
陈清雅和沈有财一起来的,应该刚从棋牌室出来身上一股烟味。
一进办公室他什么也没问朝着陈宥宁两巴掌,男人手劲大,鼻血都被打出来了,陈清雅看了眼没作声,翘着二郎腿坐那在和教导主任道歉。
陈宥宁呢,站在角落里用手捂着鼻子,有老师递过来一包餐巾纸,哪里擦的干净,手上、校服上都是血。
好疼,不止鼻子、脸颊疼,心里也好难受,沈有财又不是她的爸爸,他凭什么打她,凭什么。
那时候的陈宥宁突然有了叛逆的心,她冲出主任室,扒开过道上看热闹的同学往校门跑去,正值中午放学期间,走读生可以凭胸卡出校门,她趁着保安大叔的疏忽溜了出去。
逃出来了。
——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去找爸爸吧,去看看爸爸。
爸爸葬在山上,具体在哪说不清,陈春香说发过洪水后找不到具体位置了,墓碑也没了。
为什么不重新安置一个?
陈春香说没必要,死了就不是一家人了,陈清雅说死了就死了,活着是个穷光蛋,死了难不成我还要替他造高楼。
可……那是爸爸啊。
陈宥宁找了个水龙头洗干净脸和手,然后跑上山,坐在墓碑前的杂草堆里。
这墓碑是她几年前立的,那会没钱就自己找了块木板用刀刻的字,每年清明节、过年,她都会偷偷过来祭拜,呆在这儿说会话。
耳边是风声,夏天的风狂躁,热到不行,身上早就被汗水浸透,脸上也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汗还是眼泪,她用手擦了擦,很快又湿了,原来不是汗是眼泪,她咬着唇不想哭。
可她还是个孩子,十几岁的孩子,她会委屈,会难过啊。
如果爸爸在,就好了。
爸爸一定会听我解释的。
“爸爸,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好想你啊,你在那过得好不好,夏天到了好热啊,你那里也这么热吗,有风扇吗?”
“我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最近我学习有进步哦,老师上课总是表扬我,说我聪明,天赋异禀,我想一定是随你,你肯定也特别聪明。”
“对了,妈妈给我买了很多好吃的,薯片、饼干、辣条、果冻,还有好看的新衣服,爸爸,你就放心吧,姥姥,姥爷也特别疼我,你要照顾好自己哦。”
“爸爸……嗯……嗯……呜……呜……”
“爸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对吗?爸爸,你能来梦里看看我吗?家里没有你的照片,所以我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下次你来我梦里记得喊我一声,我怕认不出你。”
“……”
不知不觉天就黑了,山里的夜风嘶吼着,有点类似于鬼片里鬼哭狼嚎的情节,远处城区的灯逐渐亮起,一盏接着一盏,却不足以照亮山头。
陈宥宁有些后怕了,缩着身子蹲在那将头埋在膝盖上开始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天亮就好了,很快就会天亮的。
其实她心里清楚,离天亮还早。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陈宥宁听见东边传来狼叫声,不止一只,成群结队的。
她吓坏了连忙站起来,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往山下跑,挡路的树枝,半路出现的黄鼠狼,反正踩到什么,撞到什么,又踢开了什么,她都不知道,一股脑跑到半山腰上实在跑不动了才停下来。
脚步停下来后身体由于惯性还在往前冲,一个踉跄膝盖直接磕在了石头上,她两手撑着石头勉强站稳脚跟,下一秒发现脚踝扭伤了,走不了路了。
她坐在石头上抬头望着天空,阴天并没有星星,眼前只有模糊的树木影子,看着看着眼睛里出现了重影,像是万花筒一样的感觉。
在越来越重的黑暗中,陈宥宁迎来了一道光,是从远处投射过来的微弱光芒,光影打在杂草、石头上,最后才定格在她身上。
随着光越来越近,她瞧见了光的主人,他拿着手电筒,脑袋从黑暗里探出来,看不清楚具体模样,只知道是个短头发的男孩子。
他说:“你迷路了吗?”
陈宥宁想起故事书里说的狐仙,专门变成人的模样来吸取凡人的精气,她想要不动声色地将身子往后退,可是没有退路,大石头挡住了她的去路。
“我不是鬼,也不吃人。”男生又说。
他将手电筒对着自己的脸,可能本意是想让陈宥宁看清楚点,可这一照彻底把陈宥宁吓到了,这阴森森的脸,又绿又白。
陈宥宁窝在那,半晌没说话。
男生走过来,蹲下,伸出手,“我真是人,不信你摸摸,热的,我有呼吸。”
陈宥宁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了摸对面这人的手背,软软的,皮肤有回弹性,好像真的是活的,她松了口气,却也没有放松警惕。
男生又问:“下山吗?做个伴。”
陈宥宁眉心微蹙,她想走,迫切地想要离开这儿,她害怕狼,也怕山上存在着未知生物,可天不遂人愿,“我脚扭了,走不了。”
“我背你。”男生又说。
这话莫名让人心慌,心跳加速,从来没有人背过她,“不用,我……”
话还没有说完,男生已经背对着半蹲下身子,“半夜有雨,山上气温低容易出事,我们要早点下山。”
话落天空已经开始飘起小雨,起风了,凉风袭面而来,陈宥宁没再推辞,双手轻轻环抱住男生的脖子,天太热,他的肌肤滚烫,很快他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我自己走吧。”陈宥宁说。
下山的路很难走,况且还背了个人,虽然他是男生,但看上也才十几岁的模样,她心里清楚他背不动了。
男生没停,长吁了口气后又往下走,“马上到了。”
那晚后来真的下雨了,雨声很大,几乎盖住了陈宥宁早就失去频率的心跳,她趴在男生背上静静地听着他的呼吸声。
她想,要是自己再轻一点就好了,他就不会这么累,要是会飞就好了,她要带着他飞下山。
她如果是一只鸟就好了。
风里有潮湿的气息,少女歪着脑袋看着眼前人的侧脸,原来并不是所有男生都让人讨厌,世界上还是存在好人的。
很快,男生头发湿透了,雨水顺势淌进他的脖颈处,黏糊却不难闻,他身上自带香气,像是洗衣粉的味道。
陈宥宁伸出一只手遮盖在男生的头顶上方,企图为他挡住一些雨水,雨滴落在手背上,冰凉刺骨。
下山的路由长变短。
到山脚后男生找了个小卖部,店铺里灯还亮着,有人在打牌,他进去买了两块毛巾,还要了杯热水。
他说:“擦擦,淋了雨,不擦干容易感冒。”
陈宥宁接过男生递来的杯子和毛巾,滚烫的水喝进肚子里浑身便热乎起来。
她抬头看着屋檐下的男生,他穿着白色短袖,黑色短裤,脚下的运动鞋全是泥,裸露的小腿处也是潮湿的泥巴,脖颈处有被勒过的痕迹,红彤彤一片。
陈宥宁开始懊恼是不是力道太大了,可明明已经很小心了,实在是很抱歉,手掌上的老茧一定磨得他很疼。
男生还在缓劲,他看上去累极了,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就这样吸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然后他起身抻了抻胳膊,接着抬手用毛巾擦头发。
“谢谢。”陈宥宁说。她很紧张,紧张到说话声都是抖的。
男生转过头来,陈宥宁赶紧低头看向地面,雨从屋檐角上滴落,在地面荡起涟漪。
“举手之劳。”男生说。
“你一个人大半夜在山上干什么?”男生又说。
陈宥宁弯了弯嘴唇:“我去祭拜我爸爸,不小心睡着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陌生人面前袒露心事,大概是太想找个人说说话,陌生人不会嘲笑她。
“下次早点去,天黑了山上不安全。”
陈宥宁点头:“嗯。”她也有些好奇,没忍住问道:“这么晚,你怎么会在山上?”
别人的隐私其实不该打听,可她真的很好奇,这深山老林里居然能遇见人。
“放学了没事干,我去山顶看风景,”男生坐在椅子上,背靠着墙,语气慵懒自在:“从那儿可以看见整个罗县全貌。”
陈宥宁顺着男生手指的方向看去,太远了,就像是在天边,也许坐在白云上才能看清世界。
“骗你的,我有亲人葬在山上,我也是去祭拜的,吃过饭有事耽搁就来晚了。”男生又说,语调透着淡淡的忧伤。
陈宥宁没有继续追问,悄悄地用余光看着男生,他没穿校服不知道是哪个学校的学生。
“天不早了,我送你回家。”男生说。
陈宥宁没地方去,只能回家,即便那是个不能被称之为家的地方。
她又一次趴在男生背上,她说自己能走,可男生很坚定地说她一瘸一拐到家都要天亮了。
陈宥宁有些想笑。
回陈春香家要穿过一条一条小巷子,没有灯,雷雨天也没有月亮,只能依靠着外面大马路上那盏微弱的路灯照亮一角光明,以往陈宥宁从不敢天黑出门,可如今她不怕,通往光明的道路上有人陪着她一起走。
到小区后,陈宥宁从男生背上下来,刚站稳脚跟就听见他说:“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努力读书,考个好大学才能离开这儿。”
他又说:“我走了,再见。”
陈宥宁还没来得及回应,男生已经跑掉了,身影消失在黑夜里,她抬头望着天空,又看了看周围,什么都没变,这一切发生的突然,消失的也很快。
他就像是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后知后觉中,陈宥宁才发现居然连他的名字都没问。
后来的日子里陈宥宁有留意过山脚那的人,她也在第二年,第三年的同一天去山上等过男生,可惜他再也没出现过。
于是她开始虔诚祈祷。
终于在陈清雅的婚礼上又一次见到了他,他叫崔峋,这个男生的名字叫崔峋。
很可惜,他不记得她了。
……
《阿凡达》结束了,夏美兰仍旧很兴奋,出去的路上拉着陈宥宁的手,讲了好多话。
陈宥宁看不懂电影,她是个俗气的人,以她的见识看不懂这些外国大片,可她不想表现出很笨的样子,于是装作很懂似的附和着。
“宥宁,你要是我女儿就好了,“夏美兰说,说完回头看了眼崔峋,“儿子不好,一点也不好。”
崔峋走在后面,慢条斯理地说:“我哪不好,哪次没陪你出来看电影。”
“光陪我就好了,我找只小猫小狗也可以陪啊,最主要的是精神交流,共同探讨电影的精彩画面。”
崔峋说:“这些大片不光是画面精彩,震撼人心,他有想要表达的内部思想,你光顾着看天马行空的世界,你就没看懂过。”
“宥宁,你看他。”
陈宥宁的胳膊被小幅度晃动,她微微抬眸,美兰阿姨亮晶晶的眼睛里藏着星辰,一颦一笑都美极了。她不是真的生气,是在撒娇。
“美兰阿姨,你别生气,男生和女生的思维方式不一样的。”
夏美兰朝着崔峋“哼”了一声。
“宥宁,下次我们两个人过来看,不带他。”
还有下次吗?
下次是什么时候,明天吗?会很久吗?
陈宥宁心绪又乱了。
到家已经凌晨三点,家里没人,陈清雅下午赶的飞机去找崔怀清了,听说去的日本,陈清雅这人骨子里有点崇洋媚外。夏美兰原本打算让陈宥宁在那住一晚,被她拒绝了,同一天遇见太多好事会让人觉得不真实。
洗漱后的陈宥宁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看,脑海里仔细回忆着今天一天的点点滴滴,想到那盒巧克力时,她又从床上爬起来,包巧克力的纸还在羽绒服口袋里。
在崔峋家因为紧张,将纸团成了一团,眼下它皱皱巴巴的。她坐在书桌上将纸慢慢展开,特别小心翼翼,生怕弄破它。
纸上居然写着字
——爱,既然值得拥有,便值得去等待
她好像偷走了一个少女的心事。
崔峋收下了,是不是代表他喜欢那个女生。
陈宥宁将纸藏进日记本里,她又爬上床有些绝望地闭上眼睛。
这一夜,陈宥宁做了个离奇的梦。
她梦见自己去参加崔峋的婚礼,她是崔怀清名义上的女儿,和崔峋多少有点沾亲带故,所以坐在主桌旁。
音乐声响起后,崔峋穿着一身黑色西装,头发梳得笔挺,他满脸笑意地牵着一位美丽的新娘徐徐走来。
陈宥宁看着他,越走越近。她试图去看清新娘的脸,可看不清,怎么都看不清,到最后好不容易快看清了,梦却醒了。
外面天亮了,枝头上有鸟儿在鸣叫,崔怀清和陈清雅也回来了,陈清雅在院子里看电视,吵得不行。
陈宥宁努力回忆着那个新娘是谁,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好像是王若娜。
又好像是她自己。
【美兰阿姨说,如果我是她女儿就好了,那一刻我脑袋里有个邪恶的念头,我可以嫁给崔峋,做你的儿媳妇啊。——摘自陈宥宁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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