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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雪
柴房门外挂着一把旧铜锁。
崔荣生轻手轻脚地靠近,心头暗自得意。他做事一向谨慎,早就把看守换值的时间摸得一清二楚。
他从怀里掏出一根细铁签,动作熟练地撬动着锁芯——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锁簧应声而开。
成了!
他侧身钻进柴房,迅速把门关上,将门外那点微弱的光线彻底切断。
杂物堆满了陋屋,一股霉味和灰尘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借着门缝里透进的一丝光,他巡见角落中被麻绳紧紧捆住、嘴里塞着布团的秀圆。
秀圆听到动静惊慌地抬起头,等到认出是他,那双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后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望,死死地盯住他。
她拼命发出“呜呜”的声音,身子像离水的鱼一样不停扭动。
但崔荣生心中没有半点犹豫,他一步步逼近,从袖子里抽出一根早已准备好的麻绳,压低声音,一改往日的情谊:“秀圆,你别怨我。要怨,就怨你知道得太多。到了黄泉路上也要记住,是二夫人那个蠢货把你逼到这一步!”
他故意说出柳氏,想将这根刺扎进秀圆最后的意识里。话还没说完,手里的麻绳已经猛地套上那细弱的脖子,迅速收紧!
“呜!——”
秀圆双眼猛地外凸,喉咙里挤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她的脸从红变紫,身体在他手下剧烈颤抖。
感受着生命的挣扎,崔荣生心神紧绷如满弓。
就在这时,柴房破旧的后窗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咯吱”响动。
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几乎听不见,却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耳朵里!
他勒绳的手猛地一顿,下意识扭头向后窗望去——破洞的窗纸外,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什么也看不清。
……是谁?!
就在他分心惊疑的那一刻,柴房门外突然响起一声凄厉尖锐的猫叫!
“喵嗷!——”那叫声凄惨吓人,仿佛就在他耳边哭喊!紧接着是重物摔碎的声音,哗啦一下,好像就砸在门板上!
崔荣生魂都吓飞了,心脏狂跳,以为惊动了巡夜的家丁。
他做贼心虚,来不及细想后窗的异响和猫叫的关联,只有一个“逃”字冲上心头。
探到秀圆已经没气,他慌忙扔下绳子,像丧家之犬一样冲出门外,甚至没看清门外究竟有什么,转眼就消失在小路尽头。
……
柴房里,濒死的秀圆软倒在地,她剧烈地咳嗽着,仰头将空气吞入肺腑,那抬起的细颈上,一道紫红色的勒痕,触目惊心。
从死亡中清醒还不到片刻,她眼中的光又慢慢涣散……
门外“事发”的地方,一只翻倒的破瓦盆旁边,舒月将手里的炸毛弓背的狸花猫塞进布袋,紧紧扎好袋口。
她屏住呼吸,仔细听了一会儿,确认崔荣生仓皇的脚步声已经远去,四周再没动静,这才朝着柴房后窗的方向,学了两声短促的鹧鸪叫。
后窗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宋清徵清冷沉静的脸在黑暗中显现,她的目光快速扫过屋内——
脱力的秀圆软倒在地,身体还有微弱的起伏,粗硬的麻绳还挂在她脖子上。
“芙云。”她向芙云递了个眼神。
芙云会意,立刻闪身进去,利落地解开秀圆身上的绳子,掏出她嘴里的布团,声音又低又急:“别出声!想活命就跟我走!”
秀圆浑身发软,她喉咙疼得说不出话,脸上只剩下全然的害怕和茫然。
芙云不由分说,将人架起来半扶半搀,用力拖着她快步走出柴房。
窗外,宋清徵早已退开,她躲进廊柱的阴影里,沿着深重的墙壁,跟上两人的脚步。
舒月守在附近另一个暗处,警惕地四下张望。
一间更远僻的破屋里。
芙云将虚弱的秀圆放下,轻声禀着:“姑娘,办妥了。”
宋清徵比她们先一步进来,她目光扫过秀圆脖子上的勒痕,眼里闪过一抹冷意。
——若再晚上一息,人便救不回了。若再早上片刻,又怎能让她将这濒死的恐惧与恨意,刻骨铭心地记住?
思忖片刻,她接着对芙云吩咐:“去找些消肿化瘀的药给她敷上。等她缓过来,务必问出她知道的一切——要她原原本本,全部交代清楚。明白告诉她,这是她现在唯一的活路!”
“是,可姑娘……”芙云应声,望了眼秀圆,又有些担忧地看了眼她。
“你先去,这里有我守着,我等你回来。”
芙云再无犹豫,立即奔向门外。
秀圆蜷缩在角落,每一次呼吸都牵痛她还在擂动的心。
她偷偷抬起眼,看向守在门口的宋清徵——这位府里素来安静的三姑娘,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还是那样清冷疏离。
她心中充满困惑和恐惧。
这一位为什么要救自己?刚才芙云的话是什么意思?
唯一的活路?
她想起崔荣生那张狰狞的脸和套上脖间的麻绳,想起他临动手前那句“是二夫人那个蠢货把你逼到这一步!”的话——一股恨意,直抵心间!
二夫人……自己帮她做了那么多见不得光的事,如今东窗事发,他们就要联手除掉自己灭口!
那眼前这一位呢?她想知道什么?
是了,她肯定想要扳倒二夫人……
纷乱的思绪和喉间的痛楚让她昏昏沉沉。
不知过了多久,清冷的身影消失了,芙云带着药回来了。
当冰凉的药膏敷在脖子上时,秀圆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芙云的动作很利落,语气却是不容反抗:“我们姑娘的话你都听到了。想活,就把你知道的,关于账目,关于二夫人,关于崔荣生,所有的事,一字不漏地说出来。”
“这也是你和你肚子里孩子唯一的生路。”
秀圆猛地抬头,震惊地看着芙云,她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她瞒得那样紧……
孩子……
她猛地呛咳一阵,一股强烈的、想要报复柳氏和崔荣生的念头,如毒藤蔓上心头!
……
子时已近。
寒风卷过空荡荡的柴房门口,吹动没关严的门板,发出“吱呀”的轻响。
地上,行凶的麻绳和打翻的瓦盆碎片,在淡淡的月光下泛着冷光。
宋清徵返在沉沉的夜色中。
远处,柳氏住的葳香院灯火已熄,而老夫人所在的荣安堂,还有一盏灯亮着。
她轻轻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恰好有一滴冰凉的雪粒落入掌心,转眼就化了。
……
月亮隐去,太阳升起,天亮了。
荣安堂东厢房里,宋家三姐妹正跟着郭嬷嬷读《女论语》。
厢房里炭火烧得暖融融的,清冷的梅香暗暗浮动。
桌上放着三瓶插花。
一只粗陶瓶里,红梅和山茶挤在一起,枝桠的剪口刺穿了花瓣。宋清兰的脸色阴晴不定。
几支绿萼梅斜插在深褐色广口瓶中,清瘦之间点缀着殷红的花蕊。
宋清芜端着茶盏,并没有专心跟着郭嬷嬷念书,三句里面总要漏掉一句。
窗棂的暗影处,一支腊梅独自立着,素白的花苞悄悄开放。
宋清徵低头听着,眼里映着清淡的花影。
郭嬷嬷的嗓音沉稳而缓慢:
“……花道如心道。花材贵精不贵多,贵在得其神韵,顺其自然。生硬强扭,终是下乘。刻意堆砌,反而失去本真。只有内心澄澈,才能得到一份天然姿态,不被外物打扰,不因喧嚣动摇。诸位姑娘,要牢记在心。”
话没有点明,却字字再言做人。
……
晨课刚结束,二房却突然闹出了大事。
书房里,宋申中脸色阴沉,就像窗外压抑的天气。
账本摊在桌上,疑点重重。管家张大管事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书房门被推开,一个面容憔悴、脖子上缠着厚布巾的丫鬟被带了进来,正是昨夜死里逃生的秀圆。
她脸色苍白,惊魂未定。
“你就是秀圆?”宋申中锐利的目光像刀一样刮过她的脖子,“昨夜是谁进了柴房?账目亏空,你又怎么解释?有半句假话,仔细你的皮!”
威压迫在惊惧的脸上。
秀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像筛糠一样抖着,嘶扯着哭腔认罪:“老爷!奴婢该死!不敢瞒您!那账目……账目不清是奴婢一个人的罪过!跟别人没有关系!是奴婢鬼迷心窍!”
宋申中眼神一厉:“你一个人的罪?你一个小丫鬟,如何做到一手遮天?还不说实话吗?!”
秀圆猛地抬头,眼中竟闪过一丝豁出去的决心,重重磕头,额角立刻青红:“老爷明鉴!奴婢……奴婢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奴婢……恋慕四郎君很久了!四郎君年少风流,奴婢一时糊涂,就……就和他有了私情!”
她的声音带着绝望:“四郎君手头常常紧……奴婢心疼郎君,又怕私情被发现,这才生了贪念……挪了些银钱给四郎君用!崔管事或许是察觉到了什么……昨夜事发,他气奴婢连累了他,竟要勒死奴婢灭口!奴婢说的句句是实话!奴婢罪该万死!只求老爷念在奴婢腹中……已怀了四郎君骨肉的份上……饶奴婢一命啊!”
她说完直接伏在地上哀哭。
“骨肉?!”宋申中闻言浑身一震,猛地站起来,死死盯住秀圆还平坦的小腹,眼神似是要吃人!
书房里一片死寂。
张大管事吓得冒出冷汗。
秀圆瘫软在地上,抖簌着薄肩哀哀哭泣,一口咬定是为情所迷、为了情郎。
这番话把宋申中气得浑身发抖。
他望着地上抖成一团的秀圆,眼前恍惚闪过另一个同样卑微的面容,一股巨大的荒谬和无力感抓住了他。
“孽障!都是孽障!”他颓然跌坐回椅中,微胖的身形顿出疲惫。
过了好久,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冰冷的决断。
“来人!”宋申中高声唤人,“把她带下去,安置在后园最远的秋棠院,派两个可靠的婆子日夜‘照顾’,不许任何人靠近!再去外面找个郎中,好好给她诊一诊脉!这件事要是走漏半点风声,所有相关的人,一律杖毙!”
脖子上的厚布随之松脱,秀圆被架了出去。
崔荣生被打了二十棍,革去了账房管事的职位,发配到城外田庄做苦役,永远不能回府!
而“孽障”宋凌陌,则被关在眠香馆里禁足,每天都要抄写功课。
刺骨的寒风呼呼作响,不停地敲打着窗棂。
乌云低垂,枯枝在半空中搅动翻飞,铅灰天色像一张无边大幕,悄悄掩盖了石阶上未褪尽的苔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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