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笙不语

　　入户门敞开，Laurent的声音传至楼道。
　　楼梯上方转角口，宋符笑意寸寸收敛，脚步随之放慢，手中苹果被猛然攥紧，泡沫水果网套受力形变，发出闷闷的细微声响。

　　两人做的酸汤面味道一模一样？这怎么可能？
　　闻家酸汤面是外婆独门手艺，后来教给上初中的闻姐姐，寒暑假时他也蹭过不少回，那时闻姐姐还打趣说独家秘方绝不外传，每次蹭饭都被勒令不准进厨房。

　　宋符止不住胡思乱想。
　　哪怕他看得出来，闻姐姐对那位应助理很客气，也从没觉得两人有多么熟络，反倒是岁岁和Laurent更像忘年交，同为男人，他能敏锐捕捉到应助理对闻姐姐的留意，还以为是男人的一时兴起。

　　如今看来，什么一时兴起，分明是处心积虑！
　　不过那又如何，近水楼台先得月，他的赢面还是很大的。
　　宋符止住乱飘的思绪，撤掉苹果上的水果网套，张嘴咬了一大口，苹果是王奶奶给的，老一辈就是喜欢投喂孩子，无论是多大的孩子。

　　王奶奶说是澄县当季新果，吃起来果然脆生生的。
　　又甜又脆的苹果，让宋符一颗心定了下来。

　　Laurent坐到沙发上，回想起他第一次吃到应少冲做的酸汤面，是在五年前的圣诞节次日，那时应少冲处于大三阶段，在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主修卫生政策与管理，辅修经济学。

　　而他在Baltimore当地酒吧和调酒师即兴比赛调酒，酒吧气氛一派火爆。
　　机缘巧合遇到前来饮酒的应少冲，两人之前在国内有过一面之缘，彼此还留有印象，很快就熟络起来，酒吧离应少冲公寓不算远，便受邀前往公寓喝酒闲聊。

　　住家保姆陈姨，是国内应家老宅选出来的。
　　资历深厚行事干练，且儿子也在美国留学，随应少冲出国母子也能多见面。

　　圣诞夜的Baltimore，落地窗外灯饰璀璨。
　　两人坐在沙发上闲聊，陈姨持瓶为他们斟酒，酒液卷入酒杯底部，Laurent本能观察酒标时，注意到她微微颤抖的手。

　　Laurent正想出言安抚，让陈姨不要紧张，目光移至她俯身时的侧脸。
　　脸色苍白，频繁眨眼，嘴角紧抿，这些过于紧张的不自在感……很古怪。

　　于是他观察酒液，故意和应少冲提起计划考取MS，从而获得‘侍酒师大师’头衔的事，在陈姨离开时让她留步，借着圣诞节的契机，邀请她品尝手中红酒。
　　“陈姨，Merry Christmas，都说女士优先，这杯酒，我请您。”

　　旁边沙发上，应少冲正举杯示意。
　　却见陈姨浑身一僵，迟迟不敢伸出手，刚碰到酒杯就像被针扎般猛然缩回，失控到打翻酒杯。

　　一切不言而喻。

　　酒杯滚落地毯，完好无损；
　　酒水洒落一地，艳如朱砂。

　　陈姨瘫倒在地，泣不成声。
　　应少冲拨通电话，坐镇灵枢生物研发中心美国分部的大伯父亲自赶到，安排人带走陈姨和一应物证，很快就有了结果。

　　酒里有毒。
　　GHB，一种中枢神经系统抑制剂。
　　短期让人昏迷，长期使人……成瘾，当身体对其产生严重的生理依赖时，那么中招者就会成为一具提线木偶。

　　陈姨交代了，她那留学的儿子先染上赌瘾，后染上毒瘾，说是在某家公司实习，其实人被赌场幕后贩毒势力控制，并以此威胁她下药。
　　一旦应少冲上瘾并沉沦，就会被他们控制。
　　从而利用应氏的灵枢生物医药研发中心，来进行非法药剂的合成和提纯，这样就会形成一条牢不可破的毒品供应链。

　　早在陈姨儿子交代身家背景时，幕后势力就动心了。
　　应少冲，一个华人，一个家族拥有巨大商业版图，注定要继承生物科技集团的华人留学生，才是他们想要的。

　　出了这么刺激的事，应少冲依旧气定神闲。
　　还说进厨房给他做饭压压惊，Laurent一脸好奇的跟上。

　　见他熟练的进行备菜，葱花切段、大蒜拍末，等锅内面条青菜煮熟时，控水捞出过凉水，然后分装到两个碗内。双灶双锅，另一锅同时烧油，油热爆香蒜末后，放入辣椒面翻炒，沿锅边倒入香醋和生抽，在升腾的酸香味道里加入开水，等红亮亮的酸汤煮沸，他行云流水的撒盐、鸡精。
　　面条上放入葱花，浇上适量酸汤。

　　Laurent竖起大拇指，这简直就是另一种调酒的艺术。
　　等面条送入嘴边，味蕾被酸辣香味占据，Laurent也顾不得什么艺术不艺术，美食当前，谁还顾得上什么艺术？
　　尤其是，这碗带着家常味道的酸汤面，吃起来很令人安心，也达到了应少冲所说‘压惊’的作用。

　　从思绪中抽离，Laurent看向应少冲。
　　他正站在玄关和客厅交汇处，既等待着还没折返的宋符，又打量着客厅一应布置，目光从樱桃木色的组合书柜，定格到书柜最中间的电视位，书柜上层多玻璃柜，下层为抽屉柜。

　　玻璃柜门在自然光线下，呈现出哑光质地的浅青色。
　　隐隐泛着某种花纹图案，应少冲没怎么看清，正巧楼梯传来脚步声，宋符吃着苹果进来，反手将入户门关上。

　　应少冲径直走向组合书柜，近距离观察柜门玻璃，看清了上面是海棠花纹。
　　他的第一念头是——这很复古。

　　“柜子是新的，但玻璃是旧的。”
　　“我要是猜的不错，这些玻璃是老屋装修前拆下，后来裁剪安装上去的，外婆那个年代，这种老式海棠花纹玻璃很流行，尤其是花纹这一面很好玩。”

　　宋符抚摸着青灰色的玻璃花纹，眼中满是怀念。
　　Laurent兴致勃勃来凑热闹，“怎么个好玩？”

　　“一张纸覆在玻璃上，用铅笔进行摩擦，就会拓印出一张印有海棠花纹的纸，自己动手当然有趣，小时候闻姐姐每次带我玩，我们都会比赛谁拓印的更漂亮。”
　　宋符说完，Laurent就听得心动，恨不得找纸笔实践一下。

　　可惜岁岁还没回来，不然就能借到纸笔……
　　要不发个短信？
　　他正在组织短信内容时，耳畔响起语音声，“闻姐姐，家里文具在哪，我要用铅笔和本子。”

　　宋符语音发送没多久，闻声笙就回了消息。
　　【组合书柜最下排两层抽屉，都是岁岁的文具库存，自取。】

　　Laurent：……
　　对呀，发什么信息呀，他明明可以直接打电话的！

　　闻家三口回来时，宋符正和Laurent比赛拓印，人高马大的两道身影，拿着铅笔和纸，对准柜门玻璃仔细描摹，一旁茶几上，还分别叠放着两人成品。
　　应少冲站在最里面，背对组合书柜，观察沙发墙面的几幅挂画。

　　八副装饰画。
　　有梵高的《奥维尔的绿色麦田》，也有莫奈的《睡莲》，还有《千里江山图》。丹凤眼微微眯起，应少冲诧异挑眉，显然看出了异常，虽然风格迥异，但所有装饰画有个共同点——都是由拼图组成的。

　　三人还挺和谐，闻声笙默默点评。
　　初弦和岁岁放下中秋回礼，都是张叔和其他几家长辈给的。
　　闻家没什么亲戚，当年被外公救下的几家孩子早已成家立业，这些年时常照顾着她们家，不是亲戚胜似亲戚，逢年过节也理当拜访。

　　要不是闻家有客人，三人早就被扣住吃饭了，张叔还表示干脆把客人也请过去，人多热闹嘛，被初弦连连拒绝后，这才无奈放行。
　　临走前，各家都回了月饼。
　　实在是盛情难却，饶是初弦的口才，都拦不住长辈们的长者赐不可辞。

　　宋符笑着打趣，“闻姐姐，你们是去送礼还是去进货，拎回来的比送出去的还多？”
　　闻声笙能有什么办法，中秋走亲访友都拎月饼，但月饼的象征性大于食用性，张叔几家都堆了不少，一看她们也拎了月饼，表情很是意味深长。

　　初弦下午要赶飞机，所以众人提前吃月饼，过个节日仪式感，就当是为闻声笙庆生了，月饼礼盒被分别拆开，各种口味的月饼摆上餐桌。
　　闻声笙特地给夏天生留了些，夏天生不在店里，前两天没管住嘴又赶上经期，今天吃了止痛药回住处躺着，也就没打扰她。

　　岁岁喜欢吃云腿月饼。
　　初弦喜欢吃椰蓉月饼。
　　而闻声笙……除了咸蛋黄她都能吃。

　　不过，宋符倒是很喜欢吃咸蛋黄月饼。
　　闻声笙拆了袋咸蛋黄口味的，顺手递给他，宋符心满意足接过，刚想说点什么，就被Laurent‘赌王掏月饼’的大佬架势打断。
　　“闻老板，猜猜我买了什么口味的月饼？”

　　其实也不用猜，桌子上的月饼袋印着醒目大字。
　　岁岁歪着脑袋念道：“油泼辣子！”
　　闻声笙觉得她和时代脱节了，什么时候月饼和油泼辣子联姻了？

　　Laurent得意展示，“没错，油泼辣子味的月饼。”
　　“我们刚才去面包店，问有没有现做的月饼？店员就推荐这款，还说是今年中秋爆款，买的人特别多，我当然要凑个热闹。”

　　一室诡异沉默里，应少冲异常淡定。
　　反正面包店里都没拦住，拿出来是迟早的事。

　　Laurent往外摆月饼，手顿了顿。
　　“对了，我还买了核桃月饼，听说这个是本地人最爱吃的口味……哎，闻老板，我发现你们江洹好多核桃做的东西，核桃饼、核桃花卷、核桃月饼。”
　　这人说着说着憋不住，笑出了声。

　　核桃这么好笑，核桃自己知道吗？
　　应少冲拆开一袋油泼辣子味月饼，精准塞到Laurent嘴里，笑声戛然而止。
　　唔，一口咬下去，内馅又甜又辣又咸又油，相当不可描述。

　　Laurent吃得浑身激灵，五官都快扭曲成呐喊，一杯水下肚才好受些。
　　岁岁正跟他科普，一则江洹本地气候适合种植核桃，二则政府大力发展核桃产业，可小姑娘一说‘核桃’，Laurent就想笑，跟点了笑穴似的。

　　“噗哈哈哈，闻老板，我只是哈哈哈哈想到你的刀剁核桃，就实在忍不住哈哈哈哈哈……”
　　闻声笙拿豁口月饼掩面，真是社死年年有，今天连番来。

　　初弦打量着明显知情的几个人，连岁岁都心虚的鼓着腮帮子，窥探到到一股秘密的气息，不过她也懒得追问，只道：“声笙能进厨房，但不能动刀，从小到大一旦摸刀肯定受伤，知道为什么吗？”

　　这么玄乎？
　　Laurent是真好奇。
　　“因为她得罪了灶王爷，声笙小时候调皮，拿粉笔给灶王爷画了副墨镜，外婆看到时候两眼一黑，压着她给灶王爷认错。这灶王爷又管着厨房刀器，当然不允许她碰刀啦，好在灶王奶奶帮着说情，声笙才不至于连饭都做不了。”

　　初弦的民俗神仙论，直接把Laurent听蒙了。
　　作为土生土长的外国华裔，他这几年虽然也去过不少道观寺庙，但是灶王爷和灶王奶奶……还是知识盲区。
　　应少冲倒是听懂了，见闻声笙耳根通红，眼底就染上笑意，难怪当初她教自己做酸汤面时，全程使用厨房剪，原来还有这回事。

　　被揭老底，闻声笙坐不住。
　　咬着月饼起身，躺到阳台的竹编躺椅上，留给众人冷酷的背影。

　　岁岁和初弦四目相对，两人偷偷地笑。
　　吃完月饼喝着茶，闻声笙有些昏昏欲睡，被一阵手机闹铃声惊醒，很快初弦便从卧室拖着行李箱出来，她得赶去机场了。

　　临走前，初弦给三位客人递名片，面上挂着职业微笑。
　　“算卦先生说三位龙眉凤眼性明心灵，都是贵人。”
　　“律师的职业本能，就是不错过任何一位潜在的‘贵人’。”

　　无论能不能发展为客户，先建立联系总归是没错的。

　　闻声笙眼底闪过一抹疑惑，姐姐为什么也给小符发名片？
　　宋符却心知肚明，看来他的心思瞒不过初弦姐，这才得到和其他两位一样的‘客人’待遇。
　　初弦姐是想提醒他——主客有别，男女有别，姐弟有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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