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木浮于海

　　在离开沈宅的马车上，陈泽向杨济汇报完沈氏在临安的动向后，眼睛盯着杨济的脸，看了又看，欲言又止。

　　“还有事？”

　　“主子，你，你这里。”陈泽没有直接问出口，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唇。

　　杨济抚上嘴唇，摸到肿起的地方，浓密的睫毛微颤两下，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轻轻滚动。

　　他抿紧嘴唇，清了清嗓子，“哦，不小心咬的。”

　　陈泽晃了晃神，嘴巴微张。

　　杨济性情淡漠，为人谨慎，除却公务，平日里鲜少多言。他作为属下，自当尽守本分，不该问的绝不多嘴。方才提醒，不过是因府中有客等待，没想到主子竟向他解释。

　　他瞬间感觉受宠若惊。

　　马车内又恢复了宁静。

　　杨济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唇，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昨夜的情景，耳朵慢慢热了起来。

　　“还没品尝出味道，大人怎地就要退缩？这是对你的惩罚，亦是提醒，以后莫要随意撩拨别人。”

　　这是楼珊瑚在咬破他下唇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昨夜发生的时，他桩桩件件都记得。醉酒后，他虽四肢乏力，但理智尚存，可在接触到她滚烫的热度时，最终还是无力将她推开。

　　转念又想到城中她与沈络的各种亲昵的传闻，手掌缓缓握紧，眉头紧蹙，心中泛起别样的涟漪。

　　楼珊瑚，到底是谁在撩拨谁？

　　明明是她先开始，可最后逃走的也是她。

　　回到住处，杨济就看见院中树下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裴珏一身戎装，精神抖擞。进到军中不过半年，他仿佛换了一个人，长高不少，瘦了，也壮了，着实稳重不少，不再是那个整日跟在他身后的小屁孩儿了。

　　马车上，陈泽已经告诉他裴珏到访，方才的背影，他差点没认出来。

　　“书舟。”

　　“清臣。”

　　裴珏朝杨济使了个眼色，杨济心领神会，领着他直接入了书房。

　　“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接到朝廷诏令，两日内赶回兵部，恐怕是海禁一事。此番我不能多作停留，长话短说。”

　　裴珏从怀里掏出一物递给杨济，赫然是当初那幅伯尼文地图。

　　“你让我查的这个地方，是东海上的一个小岛，早年被海上的盗匪占据，历年鲜有人上岛，岛上甚是荒芜。前几日盯着的人回来报，有人上岛了，你猜是谁？”

　　裴珏眉头一挑，尽显得意。

　　“难道是沈氏？”

　　“师父跟你说了？”

　　杨济摇摇头，拿起一根木棍，漫不经心地摆弄着盆里的炭火，手上暗暗使劲，“他们胆子还真是大得很。”

　　“此人就是沈氏的大掌柜，沈石川，年纪不到四十，但因在沈氏地位极高，外人都尊称一声“沈老”。”裴珏在火盆旁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道，“此人你应该见过，就是大水时来青石卖粮的沈氏掌事人，就是他。”

　　杨济有印象，此人面相上年岁不大，却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

　　“还有，你知道与他接头的人是谁吗？”裴珏拉近了与杨济的距离，故作神秘道。

　　“莫不是梁管事？”

　　“不玩了，一点意思都没。”裴珏身子向后仰去，长腿一伸，一直胳膊支撑着地，方才的沉着丝毫不见了踪迹。

　　“还真是他。”杨济抓了一个方枕仍在裴珏的怀里，无奈道，“地上凉，小心着凉。”

　　“张贵年在李仁一案中透露，州里有人给他施压，让他尽快结案。因此，我带人到临安调查，在调查沈氏的过程中，无意间听人提起过此人与沈氏关系密切，便着人盯紧沈氏，却一无所获。直到沈络来到青石县，便有了猜想，沈络来青石，绝非只是简单为了南山矿。”

　　“南山矿一事，我听陈泽说了，那楼姑娘与沈氏……”裴珏坐起身子，盯着杨济，担心道。

　　‘“此事我心中有数。”杨济朝火盆里加了一铲子炭，火焰燃烧地更旺了，红彤彤的火苗倒映在他的眼中，凝成了化不开的深情。

　　刮了近十日的风雪终于停歇，风和日暖，天气尚好。

　　楼珊瑚带着芸娘穿梭在南山小径中，山间时不时传出阵阵爽朗的笑声。

　　“珊瑚，我一直搞不明白，你费尽心思弄个枯竭的矿作甚？”芸娘跟在珊瑚后面，深一脚浅一脚。

　　“这里在外人看来是座废矿，可在我看来，”前方一处低洼，楼珊瑚一个大跨步轻松跨过去，“在我看来，它就是座宝藏。任何物件在不同人的眼中，它是不一样的价值。”

　　两人翻越崎岖山路，终于来到南山矿。

　　此时正值巳时正，太阳高高升起，阳光明媚，一缕阳光穿过洞口，直达矿洞内。

　　楼珊瑚站在洞口，伸手遮挡住刺眼的光线，从下至上端详着这座矿山，心中那片缺角的地方终于被填满，连日来的奔波始终没有白费。

　　在洞内转了一圈后，楼珊瑚在洞内一群水晶柱石前停下。

　　阳光穿过山洞上方天然的狭长裂缝，在那些六棱形的水晶柱里碎成七彩的星屑。她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晶石上层层叠叠，每一个棱面都映着不同角度的惊喜表情，眼睛弯成新月，嘴巴笑得合不拢，眼睛里倒影着水晶的星芒。

　　她第一次与杨济来此处时，看见劳工们抬出的玛瑙和铁矿，后来在洞内火把点燃反射出光芒，便有隐隐猜想。后来，她偷偷单独来此探查一次，果然印证了她的猜测，这里蕴藏丰富的水晶矿藏。

　　今日再见，此处的晶石远比她探查的绚丽丰富，颜色多彩，种类多样。

　　“芸娘，快来看。”楼珊瑚声音中带着难掩的激动，急于想与人分享此刻的喜悦之情。

　　“这就是你说的宝藏？”芸娘一路小跑过来，站在楼珊瑚身后。

　　“嗯。”

　　山洞里水滴不断落下，砸在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此刻听起来格外悦耳，楼珊瑚眉眼间都染上浓厚的笑意。

　　“可这就是些普通的马牙石。”芸娘指着面前这群晶石柱不解道，这些晶石错落有秩生长，形似马的牙齿，他们都叫它马牙石。

　　楼珊瑚拍了拍身边的石头示意芸娘座下。

　　“不错，这些晶石硬度低，内里矿物包裹物较多，难以制作处精巧的物品，并不受富贵人家的喜爱，故而本朝多认为其开采价值较低。可若细细挑选，再经能工巧匠之手，这些廉价的晶石也能变成如琉璃般绚烂的宝石。”

　　芸娘侧耳专注听着，被楼珊瑚说的见闻吸引，那些都是她闻所未闻的。

　　“我听闻，南洋一带的人对晶石疯狂追捧，他们认为晶石佩戴在身上能给他们带来好运。在更远的大洋西方，有人拿它们测算吉凶，宛若神明降寓。若是将来……”

　　楼珊瑚略微停顿，像是想起什么，话锋一转，“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招募长工。”

　　若是将来她大事尽了，朝廷也允许商户自由与外邦人做生意，那将给无数人的生活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将是一番何其壮丽的景象。

　　除夕即将到来，腊月开始，楼珊瑚就格外忙碌。南山矿权落定后，她就开始着手招工，城外的渔民们成为她首要的目标，他们常年出海，最是能吃苦耐劳。

　　昔日的邻居听说此事后，纷纷踊跃前来，对于他们来说，海上风险难测，况且朝廷海令日严，若是能有个稳定的收入，他们求之不得。不出半月，第一批晶石就已产出成品。

　　流光作坊。

　　楼珊瑚轻柔地擦拭着匾额上的字，越看越喜欢。

　　院中的一切都已收拾妥当，近半年的准备，终于看到希望，只待择一吉日开张。

　　“珊瑚，这真的是晶石所制么。”芸娘拿起一串绿色水晶手串，眼睛瞪得圆圆的，不可思议道。

　　在阳光的照耀下，每一颗珠子都闪烁着五彩星芒，珠子里包裹的矿物经过仔细打磨，此刻呈现出百变的风景，如山峦，如娇花，如云雾。

　　楼珊瑚擦拭着手中的物件，莞尔笑道：“这只是简单的珠串，后续若是加以巧思，以金银玉石点缀，那才真是叫人眼花缭乱。”

　　“开张日子择好了吗？”

　　“新岁元日，正所谓，一元复始，万象更新，讨个好彩头。”

　　放下手中活计，楼珊瑚坐在石凳上，闭起双眼，仰起头，阳光找到脸上，暖暖的，她嘴角微翘，像是看到了美好未来。

　　腊月二十四，小年夜里，全城宵禁延迟一个时辰。

　　人们为欢度佳节，青石县城中布置一新，处处张灯结彩，夜市上熙熙攘攘。琉璃灯影里映着人们愉悦的笑容，街市两侧的吃食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在大街蒸腾的灯火里浮沉。

　　“姑娘，尝尝吧，果子很甜的。”

　　楼珊瑚站在一处糖果铺子前，望着圆滚滚的果子，恍若回到了小时候。一到街市上，父亲就一定要牢牢抓住她的手，生怕一个不注意，她就不见了。可她每每都要挣脱开，想要独自逛街市。

　　如今，她一个人逛街市，身边再也没有那个担心她走丢的人了。

　　一颗果子入口，真的甜，与父亲给她买的一样甜。

　　“老板，来斤果子。”

　　一道温润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楼珊瑚顺着身侧宽大的衣袖向上看，对上一双深邃的眸子，她身影蓦地一晃，瞳孔皱缩，心底漏了一拍。

　　来人正是杨济。

　　自沈宅晚宴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再见，他还记得吗？

　　“大人也喜欢吃糖？”

　　“家中小狐狸最近比较馋，喜欢咬东西。”杨济一本正经地说道。

　　这人是在说她吗？

　　楼珊瑚故意落后他半步，微微抬眉，匆匆扫过他的嘴唇，又赶紧低下头，十分懊恼。

　　那日确实是她冲动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咬人。

　　“陈泽呢？”

　　“你很想他？”

　　杨济面上波澜不惊，可紧绷起的脸部线条已经出卖了他，脚步骤然停下。

　　发觉身边之人不见时，楼珊瑚连忙转身寻人。刹那间，满街灯笼照亮她回眸一瞬的动人，唇间的一抹朱砂痣红得灼人。

　　杨济停留在原处，隔空注视着她的娇艳，与那夜里的重叠得分毫不差。他的心神在瞬间失去了平静，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夜市突然骚动起来，衙差的铜锣声惊得人群如分水浪。

　　“速速避让，速速避让。”

　　杨济眼疾手快，几个大步上前，捞起楼珊瑚按在怀中，用自己的身躯替她撑起一方天地。

　　楼珊瑚微怔，抬头仰望，四目相对，她看到了一片星海，那里映出了自己的倒影。

　　“快看呐。” 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顿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楼珊瑚扭头望去，城南方向，火光照亮了半城的夜空，心下一凛。

　　来不及与杨济解释，楼珊瑚再无顾忌，提起裙摆，向着城南五柳街的方向飞奔。

　　被落下的杨济一看这架势，心下便明了，赶紧跟了上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