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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小男孩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还没到餐帐,红薯粥温润香甜的气息便已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带着柴火特有的烟火气,像一只无形而温暖的手,轻轻拂过紧绷的神经。
刚靠近餐帐那被油烟熏得发黄的帆布门帘,走在前面的江泊之却毫无征兆地停下了脚步。
他微微侧身,轮廓在暮色中显得异常清晰,声音不高,却带着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决断:“你们先进去吃吧。我得去趟西侧围栏,刚才传讯说有几处连接点松动了,得立刻去查看加固。”
话音未落,一直守在餐帐门口、手里还攥着长柄木勺的张姨就笑着迎了上来,语气里满是长辈式的熟稔与毫不掩饰的心疼:“哎哟,你这小子!才刚从里头出来,气都没喘匀,就又急着去干活?天大的事也得先喝口热乎的垫垫肚子!人是铁,饭是钢!”
她边说边手脚利落地从旁边灶台上温着的大陶锅里,舀出满满一碗稠得能立住筷子的红薯粥,热气蒸腾着,直递到江泊之面前,那架势,仿佛早已料定他会这般匆忙,特意在此等候多时。
江泊之脚步顿住,伸手接过了那碗沉甸甸、暖意直透掌心的粥,却没有如张姨所愿立刻喝下,而是转身,稳稳地将它放在了旁边一张吱呀作响的简易木桌上。
“谢谢“了”张姨。”
他吐出这几个字,语速平稳,但我似乎捕捉到一丝极细微的、几乎不存在的滞涩,仿佛那声“谢谢”后面,原本还跟着未出口的半句,却被某种惯性或理智硬生生截断。是“了”什么?
也许只是我过于敏感?又或许,是三天近乎禁语的自我隔离,让言语的衔接暂时生疏?他没作任何解释,只是用陈述事实般的语气继续道,“粥先放这儿,等我检查完围栏回来再吃。营地外围的安全,一刻也耽误不得。”
他没再多说,只简单跟张姨交代了两句,张姨深知他的性子,叹了口气,没再强留,只反复叮嘱他一定记得回来把粥喝了,便转身继续去照料她那口咕嘟作响的大锅。
望着他匆匆没入暮色的挺拔背影,我心里忍不住嘀咕: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拼命三郎。
刚解除隔离,连口热汤都没沾唇,就赶着去处理那些看似细微却关乎生死存亡的隐患。这份近乎本能的担当,早已融入他的骨血。
他走出几步,却又忽然停下,转过身,目光如同精准的探照灯,越过众人,落在我怀里那个一直安静待着、却始终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周围一切的小男孩身上。
“这孩子,” 他语气平静无波,像是在确认一项日常事务:“这几天是安排在王军医的观察室休养观察?”
我点了点头:“嗯,第一天在观察室待过之后,王军医就说观察室环境相对独立安静,更利于他休养恢复,也方便随时监测后颈针孔和身体的后续反应,就安排他在那儿了。”
“那就继续在那儿。” 江泊之的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审慎,“观察室确实安静,适合养伤。后续如果针剂残留有什么异常反应,监测起来也及时直接。”
他提到安静时,怀里的小灿似乎听懂了,小身子不明显地朝我怀里又缩了缩,像寻求庇护的雏鸟,但他没有出声反对,只是把脸埋得更低,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梨子玩偶的叶片。
“一会记得去拿你的帐篷。”江泊之说完这句就不再多言,利落地转身,迈开长腿,径直朝着西侧围墙的方向大步走去,脚还有些跛,但不仔细看也很难看出来。
江泊之背影在渐浓的暮色中被拉长,绷得笔直,像一根永远处于满弓状态的弦,没有丝毫松懈的余地。
郑和几乎在他转身的同时,也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自始至终没有看我们任何人一眼,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是沉默地缀在江泊之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背影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疏离感,与餐帐门口温暖的灯光和粥香格格不入。
我收回目光,定了定神,抱着小灿,和江静之一同掀开了餐帐厚重的门帘。
帐内灯火通明,人声与碗筷的轻响交织成一片嘈杂却令人安心的背景音。
已经有不少结束训练或巡逻的队员在用餐,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我和江静之默契地在小灿两侧的空位上坐下。江静之细心地拿起一个水煮蛋,开始慢慢地、仔细地剥着蛋壳。小灿却悄悄朝我这边挪了挪,几乎要贴在我身侧,一只小手依旧紧紧攥着那个梨子玩偶,另一只手则无意识地攥着自己洗得发白的衣角。
他怯生生的目光像受惊的小鹿,在热闹的帐内小心翼翼地、快速地逡巡,掠过每一张陌生的面孔,却始终紧闭着嘴唇,不发一言。
这孩子总能轻易戳中我心里最柔软的那一处。他才多大?
本该在父母温暖的羽翼下无忧无虑地撒娇嬉闹,享受被宠溺的童年,却已经承受了实验室的冰冷恐怖、独自躲藏的绝望煎熬,以及这颠沛流离的一切。他每一次的沉默不语,每一个下意识的躲避和瑟缩,都像一根根细巧却锋利的针,持续不断地、轻轻地扎在我心底那个最不设防的角落,带来一阵阵绵密而真切的酸楚。
这感觉,如此熟悉,甚至带着时光尘埃的重量。
望着他低垂的、微微颤动的睫毛和紧抿的、失了血色的嘴唇,我仿佛透过记忆的薄雾,看见了多年前那个同样瘦小、同样习惯于将自己藏在人群与光线之外的角落里、试图用沉默隔绝全世界的自己——
如果没有遇见阿灿,那段被灰暗与冰冷包裹、看不到出口的岁月,或许真的会永远吞噬掉那一点微弱的光亮。
具体的细节已在时光长河的冲刷下变得模糊不清,但那种被整个世界遗忘、抛弃在角落、独自咀嚼无边无际的委屈与深入骨髓的孤独感,至今想起,仍会让心头泛起一阵细密而尖锐的酸楚,清晰如昨。
是阿灿。
是他在我最黯淡无光、几乎要溺毙在自我厌弃中的时候,没有任何预兆地,向我伸出了手。
用他那独有的、有时显得笨拙却永远真诚炽热的方式,把那个缩在泥泞与尘埃里的我,一点点地、坚定地拉了出来,拍掉我身上的灰,擦去我脸上的泪,用行动告诉我,我也值得被看见,被珍惜、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
如今,他曾经毫无保留给予我的那束光,我也想将它化作同样的温暖与力量,去照亮眼前这个孩子前行的路,哪怕只能照亮短短的一程,驱散他眼中些许的阴霾。
我轻轻掰开一个还冒着腾腾热气的白面馒头,松软雪白的内芯散发出朴实诱人的麦香,小心地递到小灿冰凉的小手里。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双总是盛满惶恐、不安与警惕的大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极淡极淡的、类似于安心的光芒,虽然微弱得像风中的烛火,却真实地闪烁了一下。
陈欢和李言坐在我们对面的长凳上。陈欢嘴里塞着半个馒头,腮帮子鼓鼓的,含糊不清地抱怨道:“江哥这忙得脚不沾地的劲儿……我看真该跟刘长官好好念叨念叨,给咱们队添几个得力的人手了!不能啥事儿都指望江哥一个人顶上啊!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
我没接话,只是默默地拿起小灿面前干净的空碗,从中间那盆已经晾得温度适宜的红薯粥里,仔细舀了小半碗,浓稠的粥体泛着温润的光泽,轻轻推到他手边。他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神却偶尔会不受控制地飘向帐篷门口被风吹得微微晃动的帆布帘,不知是在追寻江泊之离开的那个方向,还是在茫然地眺望帘外那片正被夜幕彻底吞噬的、空旷而危险的荒野。
我又拿起一个水煮蛋,仔细剥掉外壳,露出光滑的蛋白,递给他。他接过时,极其小声地、几乎是用气音挤出两个字:“谢谢。”
声音软糯,轻得像一团刚刚弹好的棉花,却让我一直紧绷的心弦,莫名地松了一扣。
餐帐里的气氛还算平和,带着劳作后饱食的松弛感。
正当我以为这顿晚饭能就这样安稳结束时,坐在对面的陈欢出于对孩子的好奇与善意,他突然探过身子,凑近小灿,脸上带着他那标志性的、大大咧咧的笑容,用哄孩子般的语气问道:“嘿,小家伙,咱们这也算共患难过了,可还不知道你叫啥名儿呢?能告诉哥哥你叫什么名字不?”
就是这么一句看似平常、充满了友好与好奇的问话——
“当啷!”
小灿手里那柄小小的、他正用来舀粥的铝制勺子,毫无征兆地脱手而出,直直掉在了面前粗陶碗坚硬的内沿上,发出一声清脆得近乎刺耳的撞击声!
粥汁溅出几滴,落在斑驳的桌面上。
我心里猛地“咯噔”一沉,暗道不好!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就想开口打圆场,随便找个话题把这事儿岔开——
然而,已经晚了。
就在勺子落下的瞬间,我看见小灿的脸色,在帐篷中央那盏昏黄油灯的光晕笼罩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唰地一下褪去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甚至隐隐透出一股死灰!
他握着碗沿的小手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连带着整个瘦小的肩膀都开始簌簌发抖,像寒风中的枯叶。
他的嘴唇失去了最后一点颜色,微微张开,急促地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能发出不成调的、嗬嗬的抽气声。
“小灿?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头疼吗?还是肚子疼?” 我急忙倾身过去,伸手想去试探他额头的温度。
他却像是受到了更猛烈、更直接的刺激,猛地向后一缩,撞在江静之身上,双手不是去捂肚子或额头,而是紧紧地、仿佛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死死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他整个人都蜷缩起来,膝盖顶到胸口,嘴里开始发出断断续续的、带着惊恐颤音和痛苦意味的重复音节:
“灿…… 灿…… 灿…… 灿……”
我的心,就在这一刹那,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狠狠攥紧、拧绞,骤然停止了跳动!
所有预先准备好的安慰、关心、岔开话题的话语,全都死死卡在了喉咙深处,被这突如其来的、简单却蕴含了无限惊涛骇浪的单音节冲击得粉碎,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灿?!
是阿灿的“灿”?
是这个孩子……他自己也叫“灿”?!
还是说……更惊人的可能……他认识阿灿?!他知道阿灿?!
那个刻着“灿”字、来自我原来世界、被我贴身藏着的梨子钥匙扣……地下实验室楼梯口冰冷台阶上那诡异的触感……眼前这个浑身发抖、眼神涣散、反复念叨着同一个音节的男孩……
无数零散的、令人不安的碎片,如同被惊雷炸开的蜂巢,瞬间汹涌而出,在我脑海中疯狂冲撞、旋转、试图拼接!我的呼吸不受控制地变得粗重急促,目光死死地、几乎要钉在小灿那张惨白、写满痛苦、混乱与无边恐惧的小脸上,试图从他每一个细微扭曲的表情、每一次无法抑制的颤抖、每一声破碎的音节里,挖掘出哪怕一丝一毫能够拼凑出可怕真相的线索。
江静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吓了一跳,她立刻从凳子上站起来,几乎是半跪着蹲到蜷缩的小灿身边,声音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轻柔,带着一种近乎催眠的安抚魔力:“没事了,没事了,小灿不怕,不怕啊。我们不想名字了,不想了,好不好?想不起来没关系的,一点都不重要。我们不怕,安静下来,不怕……”
然而,小灿似乎完全沉入了自己那被恐惧与混乱淹没的世界里,对江静之轻柔的安抚置若罔闻。
他只是更紧地抱着头,身体抖得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嘴里依旧断断续续地、无意识地、固执地重复着那个仿佛带着魔咒的单音节:“灿……灿……”
邻桌正在慢条斯理吃饭的王军医闻声立刻放下碗筷,快步走了过来。
他先是快速而专业地观察了一下小灿的整体状态,目光尤其在他后颈处停留了一瞬,然后伸手,隔着衣物轻轻搭在他的手腕上测了测脉搏,眉头立刻紧紧皱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语气严肃而快速:“典型的急性应激障碍发作。应该是刚才的问话,直接触及了他记忆深层某个极度敏感、甚至可能是创伤核心的部分。刺激太大了。现在绝对不能再追问任何相关问题,也不能再施加任何新的刺激。”
王军医抬头看向我,语速很快,带着明确的指令:“你,现在立刻带他回观察室,让他处于绝对安静、熟悉的环境里休息。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说,我一会给他打个安定针。”
我猛地从那些惊悚混乱的联想中强行抽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唤醒理智。
对,现在最重要的是孩子!我赶紧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动作和语气都显得平稳,伸手轻轻扶住小灿还在剧烈颤抖的小小肩膀:“小灿,没事了,姐姐带你回去,回我们那个安静的小房间去休息,好不好?那里没有别人,只有我们。”
他脚步虚浮,几乎无法自己站立,却在下意识中,用尽力气死死反攥住了我扶着他的手,冰凉的小手心一片湿滑的冷汗,仿佛那是狂风巨浪中唯一的救命浮木。
他抬起头,仓惶地看了我一眼,那双总是盛着不安的大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原始的恐慌和无助,像一只落入陷阱、面对逼近的利齿与死亡、瑟瑟发抖的幼兽。
江静之默不作声地,动作迅速地将小灿碰翻的粥碗和掉落的勺子收拾干净,擦去桌面的狼藉。
郑和不知何时已回到了餐帐门口,静静地站在那片阴影里,看着这一幕,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像两口结冰的深井。
陈欢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地挠着头,一脸毫不作伪的懊恼与深深的自责:“都怪我……我这张破嘴!我真是……我不该多嘴乱问的!我……”
“不怪你,陈欢。” 我摇了摇头,声音因为压抑情绪而有些沙哑干涩:“是我们之前都不知道他的特殊情况。”
说完,我不再耽搁,半扶半抱着小灿,小心翼翼地、尽量平稳地朝着观察室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又像踏在即将碎裂的薄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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