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淌河

　　窗外全然是黑的。办公室的灯光映在玻璃上，显出两个人影，一个站着，一个趴着。
　　岑序此时在打电话，大概是为了不影响庄明恙的睡眠，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幻境里的自己睡得毫无防备，婴儿肥被桌子挤出来，看着很傻。
　　庄明恙看了眼电脑，算算日子，是他成为岑序助理后的几天。
　　被提拔为助理以后，庄明恙的日子好过很多，岑序给他布置的任务很简单，整理资料，和客户沟通时间，庄明恙一个门外汉也完全应付得过来。而且还很有闲暇，一个小时里有四十分钟都是处于无事可做的状态，所以他没那么抗拒上班。
　　岑序接完电话，坐回座位，抬手合上笔记本电脑屏幕，发出啪的一声，不算很轻。
　　声音落下的一瞬，庄明恙的瞌睡泡泡也啪一下破了，猛地直起了身，迷迷蒙蒙睁开眼，擦掉嘴角的口水。
　　岑序自顾自整理好桌面上的文件，回过头，见庄明恙顶着额头红印子一脸认真地敲着键盘，像是忽然注意到视线，抬起头：“啊，哥你做完了吗？我还在写今天的报告呢。”
　　岑序笑着睨了他一眼：“嗯。”
　　庄明恙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只是看着他走了神，又是一副被迷晕的模样。
　　庄明恙捂住眼睛，不想看见以前没有出息的自己。
　　下班之后岑序多数情况会开车送庄明恙回家，偶尔也会一起吃个便饭，但是次数少之又少，因为岑序几乎都要加班。如果加班到很晚，岑序会给庄明恙点个外卖或是带他去楼下便利店买个饭团、三明治。
　　庄明恙清楚自己其实根本没有帮到岑序什么，只是徒增了岑序的工作量，让岑序分很多工作之外的心，但是自己太喜欢他了，由于自己的自私、卑劣、任性，他无法轻易放手。
　　庄明恙跟着他们下班，坐在后座，看着前排的两个人单方面地聊天。庄明恙觉得岑序一定累了，扯些轻松的话题给他听。
　　那段时间正是他大一的暑假，距离开学只剩下一个月时间，因此他格外珍惜和岑序在一起的每一天。
　　他们今天下班太晚，商场和饭店都关门，庄明恙看到了路边的关东煮摊，提议岑序和他一起吃。
　　他在路边停了车，陪庄明恙买了关东煮，坐在露天摊位上吃。
　　岑序坐在庄明恙对面点了一支烟，一身笔挺西装和这个窄小的关东煮摊格格不入，长腿曲起，西裤和皮鞋中间露出一截纤细的黑色脚踝，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惹得所有过路人频频往他身上看。
　　“哥，你尝尝。”
　　庄明恙朝他递去一根签子，讨好又期待地看着他。
　　岑序接过签子吃下那颗丸子，脸侧的皮肤随着咀嚼的动作一鼓一鼓的。
　　庄明恙笑眯眯问他：“怎么样，好吃吗？”
　　岑序点了下头，给了一个很没有信服力的平淡反馈。
　　庄明恙嘿嘿两声，刚想回复，忽然有人叫了岑序的名字，庄明恙比岑序还要快地回过头。
　　来人是徐慈，穿着睡衣，手里拎着个垃圾袋。在一旁默默注视的庄明恙认出了她。
　　徐慈的表情非常惊讶，上下打量他一番，又看了看这个脏兮兮的摊子，挑起一边眉毛，“好久不见啊，岑序，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你在这吃啊？”
　　岑序看了眼她走出来的小区，问她：“你搬家了？”
　　“没有，朋友在附近，找他玩儿。”
　　庄明恙顿觉不对劲，岑序竟然知道她的住址，去过她家？
　　岑序看了眼庄明恙，轻声和他说：“你继续吃，我和她聊一会。”随后起身，和她去了个没人打扰的地方。
　　徐慈回头看庄明恙一眼，似乎也好奇这个能让岑序大半夜在路边摊停留的是何方神圣。
　　和她对上视线，庄明恙扯出一个友好但僵硬的微笑，徐慈也对他笑着点点头。
　　他们走到了街的对面，远离这边的人群和灯光，偶尔驶过的汽车似乎将他们隔成两个世界。
　　庄明恙咀嚼的动作变慢了，不想被看出来自己很在意，从橱窗的反光里偷窥他们。
　　徐慈伸手拍了下岑序的肩膀，岑序没有躲也只是笑着回应，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让徐慈靠得更加近了，肩膀几乎挨着肩膀。
　　庄明恙从没见过岑序对其他异性有这样亲昵的姿态，同性更别说。
　　汤里的丸子漂浮着，庄明恙把它戳下去，立马又浮上来。他和它较上劲，非要把它摁死在汤底，惨败，最后一口把它吞了，又慢吞吞地吃掉其他本来给岑序准备的关东煮，旁边才传来脚步声。
　　岑序垂眸看了眼他手里的关东煮：“吃完了？”
　　“昂。”庄明恙回道，往远处瞥了眼，徐慈已经走了。
　　岑序干脆没有坐下，等他磨磨蹭蹭地站起身，顺手捞起了他的小学生书包。
　　他们往车的方向走，庄明恙落后他一步，抬头看着他的背影，咬咬牙加快了脚步，和他并肩，问：“哥，那个姐姐是你的朋友吗？”
　　岑序也没看他：“算是吧。”
　　庄明恙心里莫名一酸，“算是”是什么意思？介于“算”和“不算”之间，不甚清晰，没有边界，难道是女朋友？
　　“你们怎么认识的？”
　　岑序一开始没有立马回答，微微侧头盯了他一会，说：“大学学姐。”
　　庄明恙没过脑子说：“哥你看上去不像是会有朋友的人……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总是这样搞砸一切。
　　他慌忙地抬头解释，但岑序并不在意他冒犯的说辞，淡淡地说：“发生了一些事情，她算是例外吧。”
　　例外……
　　庄明恙心脏像一块毛巾被人拧转，滴下酸溜溜的汁水。
　　庄明恙知道再问就冒犯了，脑子里开始走马灯似的放映他在学校里见到的情侣的画面，牵着手在校园里散步，在夜灯下拥抱和接吻，说爱你和永远和你在一起的情话。
　　和岑序是同一所大学的，那自身必然也十分优秀，不知道在哪家律所当大律师，大概也不需要像庄明恙一样，需要借家里的关系才能够到岑序助理的位置。
　　他知道自己可能想太多，也许不是什么女朋友，只是一个关系很好经历了很多事的朋友，毕竟也没有当着他的面接吻拥抱。但又忍不住浮想联翩，因为岑序看上去实在不像有七情六欲的人。
　　越想就越是觉得喘不过气，他对那个女生没有什么负面想法，只是觉得难过，任何人都有和他更近一步的可能，只有他和岑序的距离那么远。
　　庄明恙不讲话了，于是他们之间安静下来。
　　过了会庄明恙闷闷不乐地嘀咕：“我也想谈一场校园恋爱。”
　　他低着头没发现到了路口，想接着往前走，被岑序拦了一下，一辆车从他们前方驶过。
　　“嗯。”岑序的回答听上去很温和，“体验一下挺好的，不要被骗。”
　　意料中的回答。
　　他在幻想什么？难道还指望岑序说不让他谈恋爱吗？
　　庄明恙心里被悲凉沉浸了。突然膝盖磕到了什么，身形不稳向前倒，手一把撑在车窗上。
　　抬起头才发现自己光顾着跟岑序走，撞到了车门。
　　岑序拉开驾驶座的门，挑了挑眉，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道：“你来开？”
　　庄明恙尴尬地脸立刻红了，闷头跑到副驾。
　　庄明恙悲伤了一晚上，第二天又容光焕发，继续不要脸地黏在岑序身边。在他这里情绪从不过夜，这算是他为数不多的优点。
　　在律所美中不足的就是会碰见庄明珠。他们律所有一整栋大楼，岑序和庄明珠的办公室不是在一层楼里，所以见面次数不是很多，但是偶尔庄明恙去食堂吃饭就会碰见庄明珠，被她用令人发毛的眼神盯着。
　　庄明恙不想让家里人知道自己喜欢岑序，但是他那点小九九根本逃不过他姐的法眼。
　　庄明珠气急败坏地骂他：“你喜欢岑序？你有病吧喜欢岑序，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庄明恙直愣愣地回答，他人很好，又温柔又善良。
　　庄明珠似乎被他的回答气笑了：“呵，善良……你觉得你是特殊的？”
　　庄明恙愣了愣，还没想好回答，庄明珠又说：“如果不是你爸让他多照顾你，你觉得你会有待在他身边做助理的资格吗？你如果不是庄宏升的儿子，见他一面都要花八位数知道吗？清醒点啊我的傻弟弟，没有人会对自己毫无价值和用处的人温柔善良的！对他这种什么都唾手可得的人来说，爱就是一件随时可以替换的外衣，你觉得他的好有几分真心？你指望用你那个飘忽不定的二十岁的喜欢打动他吗？”
　　她这话说得没有任何问题，庄明恙的世界和喜欢都很简单，他从不奢望别人的感情也和他一样纯粹，但庄明恙还是纠正她：“我没指望他喜欢我，我就单方面暗恋他也不行吗？”
　　这几天庄明恙反思了很多，觉得自己不能太得寸进尺，自己只是单方面地喜欢上一个人，哪来的立场吃醋、嫉妒、幻想对方同样爱上自己呢？如果他的喜欢是以对方也喜欢上他为目的的，那他的喜欢还真的纯粹吗？
　　痛定思痛，他决定要纠正自己的错误想法。
　　庄明珠被他的言论气的半天没说出来话，拍桌大骂：“眼瞎还不够，还要上赶着去倒贴！那个看着就阳痿的小白脸给你下什么迷魂咒了！？”
　　庄明恙觉得她说话太难听，弱弱地反驳他姐：“姐，你这话有一点不太尊重人……”
　　话音未落，被庄明珠用更大的音量堵回去：“尊重你个头！”
　　从那以后，庄明恙受到的眼刀更多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前十几年苦心讨好他姐的举措一夕全部作废。
　　同时庄明珠对岑序的态度也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虽然面上依然是客客气气，岑律师长庄律师短的，但庄明恙总觉得在假笑之下，庄明珠已经快要克制不住自己的臭脸和白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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