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条小鱼在乎

　　[你真的很不会撒谎。]

　　福利院最近正在筹办开放日活动。
　　这是每年雷打不动的惯例，每到这一天，很多曾经对福利院有过帮助，或者是将来有意愿做慈善的社会人士都会收到邀请，作为义工陪孩子们度过一整天。

　　其实早在前些年的时候，开放日活动并没有像现在这样正式，一般是学校主动联系福利院，双方商讨出一套活动方案，来的也都是学生，后来机缘巧合下，福利院得到庄灏的资助，大概是因为南扬集团受到各方各界的关注颇多，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提到庄灏都会顺带一嘴他做过的慈善活动，福利院因此受到不少关注，甚至还会有记者想要沟通采访，起初祝清接受过两次，但渐渐发现这些记者提出的大多数问题全是围绕庄灏展开的，而且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络绎不绝的采访让祝清觉得麻烦极了。

　　再后来，她学聪明了，直接把这些记者集中在开放日这一天，因为有很多社会人士的到来，既能为福利院做宣传，让大家了解到孩子们的生活环境，又能分散记者的注意力，省得祝清还要花费心思应付他们的套话。

　　开放日时间定得很早，林喜第一时间告诉栀子，自从她到新家庭之后，已经很久没有回过福利院，栀子同样很期待，兴致勃勃地答应一定会去。
　　但没想到的是，活动前一天晚上，栀子突然说自己去不了了，具体没说原因，但林喜猜到八成是因为家里的事，她不好追问，只能作罢，即便心里很想让栀子来。

　　常春藤同样邀请了于霁和小树，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是找了两个免费劳动力。
　　活动当天，他们来得很早。

　　林喜在展览室准备孩子们演出的道具，听到背后有脚步声，连忙转身，朝后举起手里乱成一团的彩带。

　　“来得正好，藤哥，帮我...”林喜定睛一看，发现来的并不是常春藤，顿时噤了声，随后又说，“怎么来这么早？”

　　于霁走过去，林喜坐在地上，他顺手从椅子上拿过来一张垫子，手撑着地，曲腿坐在林喜身旁，自然地接过林喜手中的彩带。

　　“藤哥打电话说江湖救急。”于霁说，“要解开吗？”
　　林喜在笑，点点头，“小树呢？”
　　“跟屁虫还能在哪儿。”
　　“他要是听到你这样说，肯定又要跟你闹了。”

　　于霁耸耸肩，手里动作倒是没停。

　　林喜手撑在地上，兀自凑过去，“好弄吗？”

　　于霁很认真地在解绳子，毫无防备地侧身，“有什么...”

　　两人本来坐得就很近，又因为林喜的靠近，他们之间的空隙变得很小，所以在于霁转身的时候，中间的距离缩得只放得下一个拳头。
　　霎那间，于霁要说的话骤然卡在嗓子眼。

　　他撞进林喜水汪汪的杏眼中，忽闪忽闪地，像一团清澈见底的泉水，而他在水中只看见自己，这一刻，他仿佛感受到有什么东西穿过左耳，滋啦一下，从右耳冒出。

　　耳鸣了...
　　他听不见其他任何声音。
　　除了越来越快的心跳。

　　她，也听得到吗？

　　林喜显然没料到于霁会转身，猝不及防地一下，她慌忙坐正身体，手足无措道：“你刚刚说什么？”

　　“哦，那什么...”于霁挠挠额头，“有尖的东西或者细一点的棍子吗？”
　　“筷子可以吗？”
　　“可以。”
　　“我去拿。”
　　“好。”

　　林喜赶紧爬起来，迈着小碎步走出去，还好于霁没有回头看，要不然就能察觉到她的局促。

　　究竟为什么会觉得局促。
　　是那道直白又炙热的目光刺进了她的眼睛。
　　不是的。
　　她并不抗拒于霁的靠近。

　　可问题就在这里。

　　林喜诧异的是她潜意识里是允许于霁靠近自己的安全距离的，跟常春藤相处时一样，她不会刻意保持距离。
　　可是于霁跟常春藤又怎么会一样。
　　常春藤对她来说是家人，于霁是朋友。

　　朋友之间也可以这样毫无顾忌吗？

　　林喜想不明白，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在她前十八年的生活里，福利院的孩子们都是她的家人，她没有朋友，更何况还是一个异性朋友。

　　林喜顶着一脑袋的疑问回到展览室，里面却空无一人，彩带已经全部解开，一根一根摆在桌上，她伸手触碰到其中一根蓝色的，细细摩挲着尾端，随后抬头环视了一圈，又垂下脑袋，盯着彩带看得出神。

　　“小喜姐姐。”

　　进来的人是小树，林喜匆匆回神，眼睛却无意识地瞥向他身后。

　　“我哥刚被藤哥叫去搬东西了，他说让我过来跟你说一声，看你这边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
　　“哦，我差不多都弄好了。”
　　“那就行。”

　　林喜：“他们，在哪儿？”

　　“就在大门口，好像是在贴什么东西，那我先过去找他们了，姐姐要一起吗？”
　　“你先去吧，我把这里收拾一下再过来。”
　　“好。”

　　活动前的准备工作基本收尾，时间还早，院子里，常春藤在给于霁展示经他打理后的花花草草，祝清打趣地说这些都是他的宝贝。

　　林喜正好出来，祝清忙招手让她过来。

　　“小喜，你藤哥又在炫耀自己的宝贝。”
　　林喜环着手臂，一本正经地说，“正常啊，就连路过的狗，藤哥都要跟它炫耀一下。”

　　“嘿！”常春藤叉着腰，“小喜，你跟清姐一唱一和的，挺好玩是吧。”
　　林喜笑着耸肩。

　　“藤哥，你真跟狗都炫耀啊。”

　　常春藤一听，噗嗤一声，哈哈大笑。

　　于霁无奈地看向自己的傻弟弟，抬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脑袋，“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了。”
　　小树假装吃痛捂住脑袋，“姐姐这样说的嘛。”

　　“姐姐说什么你就信，平时也没见你这么信我。”
　　“你跟姐姐能一样吗！”
　　“臭小子。”

　　于霁作势要教训他，小树一个箭步挪到林喜身后，冲他做了个鬼脸，大家都被这个活宝儿逗笑了，就连最近一礼拜为了这次活动紧绷着一根弦的祝清心情也变得轻快许多。

　　以至于没有人注意到福利院外停了一辆车。

　　“祝院长。”

　　祝清闻声望过去，看到来人的瞬间，心里打起鼓，“庄总。”

　　林喜皱了下眉。
　　记得没错的话，祝清提前问过辛游有关庄灏的行程安排，他今天是没空的，但现在不仅来了，而且还是提前到。

　　刚刚说话的是助理辛游，庄灏站在他前面，一言不发，撩起眼皮，扫了眼林喜，紧接着，目光划过小树，常春藤，最后是于霁，但很快收回，正视祝清。

　　语气冷冰冰地。
　　“看来这次活动，祝院长准备得很充分。”

　　祝清心里咯噔一下。
　　话是好话，但怎么感觉那么不中听。
　　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跟这些精明的生意人打交道，脑细胞能死掉好多。

　　“庄总说笑了。”她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看了眼手表，“活动大概是九点左右开始，要不您先进去休息一下？”

　　“嗯。”

　　庄灏迈步往里走，祝清准备带路，错身经过林喜时，他停了下来，“你也一起。”

　　林喜乖乖点头，“好的，庄先生。”

　　等他们走后，小树按耐不住八卦的心，“藤哥，那是谁啊？”
　　“你不认识？”
　　“我怎么会认识。”
　　“南扬集团知不知道？”

　　小树：“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学校的图书馆就是他们赞助的，他怎么会来，而且感觉跟小喜姐姐好像很熟的样子。”

　　“用你的话说就是庄总也赞助了我们福利院，而且小喜就是他的资助对象。”
　　“原来是这样，那他岂不是帮了姐姐好多？”
　　“对啊。”常春藤叹气，“小喜生病的那段时间，多亏了庄总的帮助，我们都很感谢他。”
　　“他可真是个好人，哥，你说是不是？”

　　于霁凝视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若有似无地点点头，“嗯。”

　　休息室里，祝清在泡茶，林喜端坐在庄灏对面，双手放在膝盖上，紧紧捏着衣服，放开，又捏紧，庄灏扫了眼，靠着椅背，伸手推了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

　　“庄总，您喝茶。”
　　“谢谢。”

　　祝清在林喜身边坐下，“没想到庄总会来，之前告诉辛助理活动时间的时候，他说您今天可能在外地回不来，我还以为您不会过来了。”

　　“本来没时间，临时有个会取消了，正好来看看。”
　　“庄总能来，孩子们看到肯定都会很开心的。”

　　庄灏没说话，气氛变得沉闷起来。

　　祝清想说些什么缓解一下，忽然听见庄灏开口。

　　“拼图拼得怎么样？”他在问林喜。
　　“差不多一半了。”

　　他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没记错的话，上一幅拼图你半个月就完成了。”

　　祝清打着圆场，“小喜最近上学，功课也变多了，平时休息的时间挺少的，我也是怕她身体不适应，每回她想玩的时候，我就让她好好休息。”

　　“是吗？”庄灏手指划过茶杯的边缘。
　　林喜点头，轻轻嗯了声。

　　而后，庄灏放下茶杯，锐利的眼望向林喜，盯得人心里发慌，可他却不急不缓地说：“看来你挺适应新学校的。”

　　林喜愣了下，不知道庄灏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交到了朋友。”

　　林喜脸上的笑容凝住。

　　祝清：“是啊，我都怕小喜去学校会融入不了集体，好在同学们都比较热情。”

　　“确实热情。”庄灏笑了一声，说话却依旧没有任何温度，“明年就要高考了，有想上的学校吗？”
　　“我想去宜大。”
　　“以你的成绩，可以去霖大。”
　　“霖大，太远了，我回...”

　　“这不是你应该考虑的问题，你要想的是哪所学校的教育资源更有利于你，就好比我让你去一中上学，你应该做的就是心无旁骛地学习，其他的不用想，也没必要想。”

　　林喜敛了笑容，“我知道的，庄先生，我会好好学习的。”

　　活动即将开始，一些人陆续到了，常春藤应付不过来，连忙让小茉莉到休息室找祝清救场，庄灏临时接了个视频电话，留在休息室处理工作，林喜怕会打扰到他，于是便跟祝清一起出去了。

　　“刚刚庄总的话别往心里去，你一向不需要人操心，尤其是学习，该放松还是要放松的，我能感受到你去上学后，变开心很多。”祝清搂着林喜的肩，拍了拍，“清姐就希望我们小喜能开心健康平安，就最好了。”

　　林喜耷拉着的脑袋抬起来，眼眶湿热，看着祝清抿唇重重地点头。

　　再出去的时候，福利院已然热闹起来，活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祝清更是忙得脚不沾地，林喜想帮着做点什么，却也只被分了些轻松的活儿，小树跟在常春藤屁股后面来回奔走，而她始终没见过于霁的身影。

　　此刻的于霁正待在教室里陪孩子们做手工。
　　有几个志愿者不是很擅长，见于霁上手快，做得游刃有余，都围着他看，试图找到其中的技巧所在，于霁不急不躁地，手把手一个个教，有那么一两个人嚷嚷着好难要摆烂，最后竟也被于霁给教通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于霁坐得背开始酸痛，于是走出教室打算透口气松松筋骨。

　　倒杯水仰头喝了口，却瞥见对面走廊站着一个人，仔细一看，是庄灏。
　　他竟然还在。

　　庄灏站在屋檐下，手指间夹着根烟，放在嘴边浅浅吸了口，白气吐出，他敛着眼，把烟按灭在旁边的地式烟灰桶，一团尚未散尽的白雾中，他抬眸朝于霁的方向望过来。
　　仿佛早就注意到了于霁。

　　视线撞到一起。
　　于霁没有任何避让，朝他轻轻点了下头，是礼貌的打招呼，但庄灏却没有任何回应，注视着于霁走进教室，半步未动，直到辛游过来找他。

　　忙碌了一整天，送走最后一波人，活动总算结束，所有人终于可以好好喘口气。
　　祝清提前定了吃的，等外卖期间，大家有说有笑地分享着今天发生的趣事。

　　小树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讲得最带劲，手舞足蹈的模样惹得大家纷纷笑出声，林喜一声不吭地坐在角落，看上去很认真地在听，实际上心不在焉地，就连笑得都有些勉强。

　　没一会，林喜便离开回了趟房间。

　　再出来时是常春藤发消息问她在哪里，林喜回他在房间，随后准备去餐厅，她给栀子发了今天活动的部分照片，迟迟没有回复，低着头在打字，想问栀子是不是发生什么事，就在这时，视线被一团黑影挡住。

　　林喜抬头，映入眼帘的先是一个四四方方的袋子，而提着袋子的那只手上系着一根细红绳。
　　是于霁。

　　“你怎么在这里？”林喜问他，“不是应该在餐厅吗？”
　　于霁回答得直截了当，“找你的。”
　　“找我？”
　　“嗯，有东西给你。”他晃了晃手里的袋子。

　　“这是什么？”
　　于霁看了看四周，找到一张桌子，放在上面，示意林喜打开。

　　林喜疑惑地看他一眼，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嘴里嘟囔着说这么神秘。
　　褪去包装，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台迷你版的水晶钢琴模型，林喜惊讶地倒吸一口气，眼睛一眨一眨地，在认真确认眼前的物件，猛地扭头看向于霁，不敢置信地问他。

　　“送我的？”
　　于霁笑着点头，“嗯，送你的。”
　　“很贵吧，我不能收，再说今天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为什么要送我礼物？”

　　于霁一副早就料到林喜会拒绝的模样，“你上次也送我了，礼尚往来。”

　　上次？他说的是戒指？

　　可是上次套圈的钱都是你付的。
　　林喜犹豫道：“不一样啊。”

　　于霁摸了摸鼻子：“这是抽奖送的，没花钱，我留着也没什么用，想着你应该会喜欢。”

　　“送的？”林喜脸上就差写着“你别骗我”几个大字。

　　“骗你干嘛。”
　　于霁非常坦然，直视着她，以至于林喜觉得是自己小题大做了。
　　人家兴高采烈地送她礼物，还考虑着她的喜好，她却在这里犯矫情，太扫兴了。

　　于是林喜赶紧找补，“这样的话，我就收下啦，谢谢，我很喜欢！”

　　于霁两手抄在兜里，站在林喜身后，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钢琴模型始终放在桌上，林喜没有拿起来，她手撑着膝盖，弓着背，平视着意外收到的礼物，左瞧瞧右看看，非常仔细地不放过任何一处细节。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这幅模样，就冲刚才林喜一口拒绝的架势，于霁都要觉得是不是自己多此一举了。

　　“这里的脚踏板好可爱，好还原呐，没想到现在的奖品做得这么精致。”林喜拿出手机拍照，“是哪家店？下次我也要去看看。”

　　“那家店不开了。”
　　林喜脱口而出：“倒闭了？”

　　于霁挠了下眉心，要回答时却听见林喜说，“送奖品送得都这么卷，难怪会倒闭了，真可惜。”

　　于霁瞬间闭了嘴，干咳两声。

　　林喜小心翼翼地捧着钢琴模型，把它放回房间。
　　房间没有开灯，水晶在慢慢暗下去的天色里闪着微弱的光，吸引着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触摸，指尖碰到几乎只有四分之一大小的琴键，林喜忽然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砰地在加速跳动。

　　走廊尽头的欢声笑语时而乍现，街边的路灯倏地亮起，流光从窗台钻进房间，林喜的身影拉得很长，几乎映在门口地上。

　　林喜朝后转身，于霁在外面等她，背对房间站着，只露出一侧衣角。

　　林喜忽然想起今天庄灏说的那番话。
　　其实她不傻，尽管庄灏没有直言，她也能听出话里的真正用意。
　　庄灏目前不希望她做除学习之外的其他事，包括交朋友。

　　对庄灏这样的商人来说，他不允许事情超出他的掌控范围之外，生意场上如此，林喜亦是如此，正是明白这一点，林喜从来都是按庄灏为她计划的一切在生活。
　　即便是因为庄灏才需要努力克制喜恶，林喜也从未对他有过半分埋怨。

　　因为如果没有庄灏，或许她都活不到今天。
　　林喜很感谢他，打心底里是尊敬他的。

　　所以无论庄灏做什么说什么，哪怕是要利用她，她都可以全盘接受，并照做不误。

　　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林喜很想反驳他。
　　她当然会好好学习。
　　但除了学习之外，她还想做好多好多其他的事，她想要交朋友，想要不加掩饰地表达。

　　她想要活下去。

　　更想要在有限的范围内做想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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