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真理

　　棠理是被家政上门的铃声吵醒的，梦里他还以为自己骑着二八大杠穿梭在人来人往的长安街。右腿有点使不上劲，后边的自行车一直追着他按铃。

　　“叮咛叮咛！”他突然睁开眼，想起楼下的门铃已经不能催促他上朝了。

　　他爬起来挪到窗边往外喊：“稍等一会儿，我现在下来。”

　　来了两个人，一个稍微年长，一个比较年轻的，都背着硕大的工具包，穿着统一的制式服装。等棠理挪下楼开了门，年纪大的那个说：“您家可真不好找。”

　　简单交代了哪些地方需要做清理，他瘫在沙发上，仔细看了看还隐隐作痛的脚踝。

　　他劳烦另一个年轻人把冻在冷冻室里的冰水递给他：“那边有水有饮料，您二位自己拿来喝，甭客气。”他抬了抬受伤的脚，“我这确实不方便。”

　　年轻人很寡言，还是带他的中年人还能跟棠理唠两句：“哎行，您在那边儿休息，我们这很快的。”

　　冰敷完，他又拿喷雾喷了一遍，昨晚上还贴了药膏睡觉，现在几乎已经不肿了，但走路还不太能使劲儿。

　　陆容与背他回来的时候，他给拿了一袋猫粮和元宝喝水的碗，刚刚看微信，对方早晨已经给他发送了元宝乖乖进食和喝水的照片了。

　　棠理：【我醒了。】

　　棠理：【好多了，感觉不用去医院。】

　　棠理：【刚刚喷了药。】

　　棠理：【也冰敷过了。】

　　两分钟后陆容与回复了他：【还是去看看吧】

　　陆容与：【不要像你那年摔进人工湖里一样，小半年才好。】

　　许长夏这张嘴是说了多少出去。

　　又过了两分钟，家政公司的两人已经在院子里打扫了，他听到有人说话：“你们好。”

　　是陆容与的声音。

　　正准备起身挪出去，人已经推开门进来了。

　　北京时不时地刮大风，这几日天气却出奇地好，陆容与拎着两个袋子，走到他面前，玻璃墙的采光很了不得，把他周身都镀上了一层金光。

　　昨晚回家的时候，陆容与背着他，步伐稳健，背脊出奇地非常宽厚温暖，实在不像他有时显得冷冷的那样。

　　还是现在看着舒爽。

　　心脏没来由地，像心跳漏了几拍，又像止不住地在狂跳。

　　陆容与看着他：“怎么脸这么红，你确定没事吗？”

　　棠理假装扒拉那两个塑料袋子，发现是温热的早餐，说：“这边有点晒。”

　　他翻开其中一个袋子，在肉包子和糖油饼里随便拿了一个，配上香甜的豆浆，仰脸沐浴在和煦的日光里，觉得身心都妥帖放松了。

　　除了陆容与还在仔细观察他崴了的脚。

　　确实看起来没有什么大碍，他拿桌上的湿纸巾擦手，说：“不要逞强，随时给我说，要去医院的话我送你。”

　　棠理在不好意思和大胆应和之间选择了一个平衡点：“陆容与，我想吃个茶叶蛋。”

　　陆容与就直接剥好一个分成两半，一手拿半个递到他嘴边，棠理满足地张嘴笑纳了，准备道谢，陆容与又从桌上抽出一张纸巾给他擦了擦嘴角。

　　“......”棠理发现今天就半个茶叶蛋，怎么都不太嚼得动呢，怪噎人的。

　　欲盖弥彰地清了一下嗓子，棠理盯着陆容与，发现对方真是毫无一点波澜，他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诚实地说：“邻居当到你这个份上也是没谁了，我年底给你送一面锦旗。”

　　他想了一下：“就写‘实在靠谱’，外加十个大拇哥。”

　　棠理本来想把十个手指头都伸出来的，奈何手里拿了杯豆浆，实在凑不够。

　　陆容与回应了一个礼貌的微笑，不予置评。只说：“过两天我要去出差了，年底前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棠理：“那做好了我就挂你家门口去，这样你一回来就能看见了。”

　　想到那个画面，就觉得已经是熟识的朋友在互相开玩笑一样了。

　　认识陆容与快两个多月了，已经可以开始聊些没营养的闲话、讲些无伤大雅的玩烂笑话。

　　起初棠理觉得陆容与可能不大喜欢他，正常社交的那种喜欢。只是因为着成年人的体面不痛不痒的交往，因为需要打交道的人很多，棠理对于他人对他的第一印象可以说是扫码就能显示结果那样的敏锐。

　　但可能又因为一些奇怪的交集，导致他俩又在很多场合里逐渐熟悉起来，然后变成今天这样。

　　棠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直觉出现了问题，或者是对方因为外国较为开放的文化氛围的滋养，一直是这样绅士且偶尔会模糊边界的个性。

　　他们之间好像有点近了。从真正成为邻居这天，甚至之前，就有这样的趋势。

　　这样不好吗？棠理问自己。

　　但他给不出答案。

　　沈杉给他心里留下的空洞不太大，但是不至于这么几天就已经被血肉长好封死，而人的心在漏风的时候也会形成狭管效应，流速加快只会对周遭产生相应的灾害，什么情感来了都只会被大风刮走，片甲不留。

　　有时候他也会很怀疑自己是不是犯了一些没头脑的优绩主义错误，固执地认为他的心意就应该不打扰不暴露只与自己有关。

　　如果他这样问陆容与，大概又会得到一堆大道理。

　　“唉。”想到这里，棠理都没注意地叹了口气。

　　局势尚不明朗，棠理愿意静观其变。

　　已经是工作时间，陆容与回复工作信息和电话的频率略高，棠理吃饱喝足地擦擦嘴，盘算了一下自己今天能做些什么不费腿的工作，想了半天，只想出来：“今天还是麻烦你看着元宝吧，它回来了要是再跑出去，我是真没那个劲儿再去找它。”

　　棠理已经在考虑封窗的事情，但元宝一直是上蹿下跳长大的，还是要看后面它适应得怎么样。

　　陆容与答应下来，刚好家政的卫生也打扫好了，棠理就拜托他们再把早餐垃圾也收一收。

　　家政大爷拿着一个牛皮纸袋子问棠理：“您院儿里的叶子红得好看，枯叶烂叶我们都清理了，这有些瞧着好的，您要不要留着。”

　　他见着这个家里摆的家伙什都挺牛掰的，再加上人家一头一看就非常有性格的头发，几乎断定这是个喜欢搞点艺术啊审美的主儿。

　　以前有类似的客人就专门雇过他们给凋落的叶子啊花瓣儿啊啥的做筛选，也不算多嘴一句问。

　　棠理本来还没反应过来干嘛问他要不要院子里的落叶，结果人和蔼地展示了一下精心挑选的一袋子秋意，他看着陆容与，就说谢谢，留下吧。

　　陆容与还要操心棠理的午饭，弄得棠理快要打嗝自证了：“我到中午准没饿，你就别管了，我要是饿了就点外卖，赵姐还在冰箱里冻了饺子，我随便煮几个吃都成。”

　　送走陆容与和家政公司的人，棠理倚在大门边，闭眼晒了两分钟冷太阳。

　　接着他回身拨弄了一下门口门铃的显示屏，把向日葵调到了自闭模式，然后带上门，一瘸一拐地去自己工位上待着了。

　　幸好这会儿脚不是生产力，他就坐上一天也没什么影响，除了吃饭喝水和上厕所需要缓慢挪动。

　　修改了几个之前开会大家一致认为有问题的设计，棠理发到工作群请大家提出问题，顺便说了一下自己脚崴了的事情。

　　赵姐立马回复了一条语音，棠理点开：【咋回事儿啊，小棠，不行姐今天来一趟吧。】

　　昨天跟大家伙说好了好好休息一天，棠理这会儿发工作微信就已经很麻烦大家了。

　　棠理：【不用，姐，没多大事儿，就是说一声。免得明天你们见到我要问五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如果不这样说一声，真有可能明天所有人来一个就得问一个“小棠你怎么了”。

　　周鲡私聊他：【棠儿，真没事儿吧？】

　　棠理：【真没事儿，你忘了我还有个大好人邻居呐，今天早饭都他给送的。】

　　手机那头的周鲡发来一个听八卦的表情包。

　　周鲡：【上回大半夜他接你电话说你在他家的时候我就觉得很不对劲了。】

　　周鲡：【你俩？】

　　棠理都没好意思说昨晚还是摔人家身上才把脚崴了的。

　　他只能回复一个无语的表情。

　　棠理：【我俩清白如赵姐早上刚点的豆腐。】

　　人马上还要出差去奔赴新事业新世界，哪有时间跟他有什么情况。

　　他也不管周鲡的头脑风暴了，拾起地上那一袋落叶，往自己抽屉的工具箱里挑了几样做手工用的东西，打算做个小玩意儿。

　　院子里有两棵元宝槭，叶色多变，捡来的落叶里红黄都有。棠理用压花器一一压出形状，桌边堆了一小捧。

　　才进行了第一步，一坨蓬松又圆滚滚的物体灵巧地落在他的桌面上。

　　棠理：“……”

　　也生不起气了，拍了一张照片发给陆容与：“小兔崽子自己跑回来了。”

　　信息发完，他又拿了两片元宝槭的叶子给猫玩儿。

　　“嘿，元宝玩儿元宝......”

　　棠理做的东西简单，颜色渐变的叶子用好几种压花器压成一片一片形状各异的小零部件，铜丝拧成圣诞树的样式，底座粘了可以转动的双层亚克力板，接了一根小灯线，隐藏好开关，线绕上铜丝，再把多种图案样式的树叶按颜色用uv胶粘好。

　　照灯，通电。

　　一盏落叶灯就这样亮起在棠理眼前。转动底座，绚丽的彩色枝干就旋转起来。

　　一个手掌就能承托，轻便好看。

　　胶有点气味，棠理把猫圈住，没让它上手扒拉。

　　元宝待在棠理怀里，瞪着眼睛，目光随着转动的树看了一圈又一圈。日头转换了方向，正对他的桌子，阳光有点晃眼，他降了百叶帘，连了音响，放了一首《银泰》。

　　门没关死，棠理实在不想拖着腿走上走下，陆容与拿着元宝喝水的猫碗进了客厅，顺便把棠理的外卖带了进来。

　　元宝看到陆容与，从棠理的膝头跳下来，伸完一个长长的懒腰，迈着小步子走过来，围着陆容与转了两圈。

　　棠理：“你给它倒碗水搁那儿就行了。”

　　看着陆容与手里金光闪闪的金拱门袋子，歌词里还在唱“一抬头望去，以为看得见你”，实在是应景，工作加上手工，这会儿倒是有些饿了。

　　“你吃了吗？”他接过外卖，陆容与又去厨房接饮用水，元宝跟在他身后猫猫祟祟，棠理拿出汉堡啃了一口，说：“它很喜欢你。”

　　陆容与闻言，看了棠理一眼，放下水，又摸了摸元宝的头：“它早晨也出去了一趟，但没多久又自己回来了。应该是在熟悉环境，不会乱跑。”

　　棠理满意地点头，原谅了昨天猫猫大王的逾越之举：“它还挺上道儿，知道刚来要去邻居家串个门儿，露个脸。”

　　陆容与说：“你吃这个行吗？”

　　棠理：“这可是老北京口碑。”

　　陆容与看了一眼袋子，里面还剩薯条和鸡翅，棠理手里的汉堡还有半个，他问：“要喝点什么。”

　　“水就行。”

　　给元宝倒完水的陆容与又给棠理倒水，这个画面怎么看怎么像和谐的一家人。

　　棠理吃着吃着思绪不就知道飞到哪个天边去了。

　　“这个送你。”他努力拉回，刚刚做这个落叶灯的时候就想好了要送给陆容与。

　　最后一口汉堡塞进嘴里，棠理把手掌举过头顶，灯被递到陆容与眼前，他用手先转了一圈底座，渐变的落叶颗粒开始旋转，紧接着，他拨动了灯带的开关。

　　陆容与的感觉眼睛里入侵了一场闪着光亮的秋天。

　　他从看灯再到看棠理扬起的脸，秋意绵延。

　　“...谢谢。”他接过这棵圣诞小树：“为什么送我？”

　　棠理开始吃薯条，嗯了一声：“提前祝你圣诞快乐？”

　　晚秋都快要过去，寒冷干燥的季节即将登录，棠理不知道陆容与能否适应这样久不曾相处的故乡。

　　陆容与在外的那些年的圣诞节，记忆不深刻、内容略枯燥，师生间会互道祝福，同僚会邀请他上门做客，但他一直没什么参与感，因为他实在没什么好参与的。香甜的姜饼、肉桂味的热红酒、教堂的钟声和每一个年底适时落下的大雪，好像都没有此刻这一盏小灯明亮清晰。

　　棠理说：“陆容与，要一路平安，要一切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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