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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祁不为将一切收入眼底,前方已彻底望不到风疏的影子,林中只剩金陵,肩上伤口还在流血,令他面有痛色。
他慢慢走向金陵,未登场的缘故,金陵看不见他。
祁不为觑了眼他的伤势:“是个狠角色。早让你去找她,说不定还能好好聊上几句。”
他假情假意地唏嘘一番,再起身抬头看天时,四周树木笔直向上,忽生眩晕之感,不禁扶住身旁高树。
接下去发生的一切,令他瞠目结舌——树木绿叶迅速变黄、飘零、覆上白雪,又抽嫩叶再变茂盛。
仿佛眨眼间过了四季。
周遭移形换景,从荒山野岭到波涛江上,再到巍峨皇宫。
身边人物,形形色色,熙熙攘攘。
这是怎么了?
一下过了好多年的意思?!
另一头,易辛正在寝宫洒扫,忽觉景象花了眼,人与物来来去去,细细看去,还能发现殿内少了几个熟悉之人,多出生人。
她正惊疑不定,完全不知这是何意,以为玉瓶记忆受到干扰,这处“幻境”不稳,蓦地,四周停住。
易辛愣在原地,脑中忽然涌入许多画面。
——花信守着风疏的消息,日月过去,除去金陵受伤那回,他们再也没得到她的消息。花信终日惶惶,害怕风疏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天启强大,曾逼问梁国,梁国却回禀风疏根本没回来。渐渐地,花信安慰自己:风疏去做个平头百姓了。
花信想将一切坦白给金陵,但破庙里,风疏却留下一言,如果金陵想不起来,不如永远忘记。
日子风平浪静,这般过了几年后,一日,粱帝去世,但震惊诸国朝野的却是一个女子登基为帝。
女子名唤风疏。
消息传来皇宫时,花信久久不能言语,再然后忽而哭了。
这一路何其艰辛,只有风疏自己知道。
可朝堂之上,大臣们却愁云满面,国师的话尤言在耳——质子风疏,身负龙气,天要亡国。
花信看得出,皇帝对此很焦灼,但她相劝无益,对方根本听不进去。因为不久又传来些陆陆续续的消息,梁国与周边邻国陷入战争,或吞并或结盟,便在天启眼皮子底下,日益强壮起来。
皇帝在朝堂上大发雷霆,声称风疏最后必定对天启宣战。花信一如即往地否认,她不相信风疏会打梁国。花信说得多了,处境也愈发艰难起来,连皇帝和对她生出了嫌隙。
宫中大部分人都认定,风疏能有今日,少不了花信的照拂,不仅带她去书院,还以增添护卫之名,让风疏习武,简而言之,花信就像风疏的“伯乐”,她一手养出了个强大的敌人。
妃嫔、宫人拜高踩低,以前从不敢寻花信麻烦,如今也时不时来她宫里撒个野。
久而久之,花信变得沉默寡言,宫门时常紧闭。
她内心依旧坚信风疏不会对梁国如何,毕竟朝贡之时,梁国从未缺席,甚至每每使臣来朝,都再三表达永结同好之意。
可皇帝心头有颗钉子,认为这些都是障眼法。随着梁国开疆扩土,天启终于坐不住了,与其等待梁国来犯,不如率先出兵!
战火起,来势汹汹。
易辛脑中强行塞了许多记忆,看到最后震惊不已,在这些走马灯般的画面里,抓住了最新的一个场景——
芸娘和杨烈坐在屋内。
那是易辛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清,原来芸娘和杨烈是这般模样。芸娘脸上长了皱纹,但眼角眉梢依旧可以窥见当年的好样貌,杨烈身形魁梧,长相硬朗周正,看着芸娘时总是带着笑。
芸娘正替杨烈缝补衣物,做好后放在杨烈身前比划几番,最后轻轻抱住他。
“这两年,你怎的不说要和我结为夫妻了?”
杨烈没说话。
芸娘又问:“是不是看我老了,嫌弃我了?”
这时,杨烈才推开怀中芸娘,仔细端详,她确实见老了,十年岁月,悠悠而过,再貌美的脸也显了风霜。
“你老了,我不一样老了?”
芸娘笑道:“那我们凑一对儿?”
“不凑了,麻烦,就这样做个伴挺好。不必弄什么婚书契约,待我们厌倦,也好聚好散。”杨烈笑回,硬朗的面孔里流露几分温和。
芸娘眉眼一压,不高兴了,憋着口气道:“姓杨的!你怕自己死战场上,才不愿同我成亲!”
杨烈慢慢收回笑意,见她眼中有了水光,心疼不已,却固执地不答应。
这时,门外有人喊了一声。
“列队集合!”
“我走了,你快回公主身边吧,你不是最疼她了吗?看着她无恙才安心吧。”
两人默然对视,芸娘神色紧绷,安静落泪。
不知不觉间,二人的脸变成了易辛和祁不为。
易辛承载着芸娘的浓烈不舍,眼泪淌过年轻的面颊。她好像终于回神似的,猛然大吸一口气,逼得泪珠滚落。
祁不为似乎和杨烈割裂了,又或许是后者情感隐忍沉重,让他面上不显。他只很快地眨了几下眼,对面易辛却哭得脸红鼻子红,一双眼水洗过的似的,澄澈剔透。
“……”祁不为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醒醒……别哭了。”
易辛腿软似的后退两步,匆匆擦干眼泪,说话时免不了还有些沉闷的哭腔,但属实惊讶:“忽然一下过了十年?!”
“看样子是了,”祁不为环顾四周,这是杨烈的屋子,陈设简单,却干净整洁,“……杨烈大约要死了。”
易辛震惊:“为何?”
“方才那一幕,不像生离死别?芸娘前几年不想耽误杨烈,一直不肯点头,现如今战事起,芸娘怕他死在战场上,又想结发为夫妻了。这要放在话本里,接下来应该是天人永隔了。”
易辛垂下眼,芸娘的泪痕还挂在脸上,衬得她也心有戚戚。
祁不为似有些无奈:“……这本来就是已经发生的事,不必太伤怀。”
这种道理,她自然懂得。
她仰起头问祁不为:“那……你会如何?如果杨烈牺牲……”
“我也没命了——”祁不为十分不以为意,后半句“才怪”还没出口,蓦地被易辛截住了。
“你会死?!”易辛慌张道。
祁不为被这道声音震住,不明显地往后仰了一下,只见易辛眼圈迅速变红,仿佛要沁出血似的,面上的惊惧满溢而出。
莫名的,他居然感受到了几分震慑力。
紧接着,他马上指着易辛的脸:“别哭!”
“不要对着我哭!”祁不为连连说道,“我话没说完你非要打断我,结果听岔了又对我哭!”
“我只是附在杨烈身上,他不在了,我说不准就离开这段记忆幻境了。”
易辛脸色稍霁,眉头却深深拧了起来,责备道:“不要张口闭口说自己会死。”
“是你会错了意!”祁不为瞪她,“还想哭鼻子……!”
“明明是你不好好说话,非要说成那种意思!”破天荒的,易辛竟然顶嘴了。
感受到易辛的怒气,祁不为也愣了:“你还对我发脾气……我这副身体马上就要被人取走性命——”
祁不为话没说完,忽然被易辛捂住了嘴巴:“别说了,不要乱说话——”
易辛似乎很忌讳“死”这个字和祁不为沾上联系,用了蛮力,一边捂住祁不为的嘴巴,一边想把人推出屋子,再不想听他胡言乱语。
祁不为再一次意识到,易辛是很有力气的,他竟真的被推着趔趄好几步。易辛还皱着眉,向来温和的脸挂着几分怒气,让这张脸变得愈发生动。
祁不为一边倒退,一边看着她,心中有个角落隐隐升起些许荒唐。
这个世上,能杀死他的只有易辛。可此刻,她就在眼前,对于他可能会死这件事害怕得要命。可奇怪的是,他就这么顺从易辛的力道往后退,甚至觉得易辛发怒很好玩。
祁不为刚后退着撞开门,外边景象却翻天覆地,身后熊熊烈火。
两人俱是一惊,烈焰忽而扑面,易辛眼睁睁看着祁不为骤然消失。
高温烫灼,吸进肺里的全是烟气,呛得她几欲窒息。
耳边嘈杂,火舌攀上梁木,已经烧断了几根,倾倒下来。
这是深陷火海的浩然殿!
她怎么到了这里?不及思考,芸娘重又附身,匆促大喊:“公主!公主!”
易辛随着芸娘移动而转换视线,赫然见到状若癫狂的皇帝。
皇帝手里拿着酒壶,旋身飞洒,酒液迸进火里,没有预想中的爆裂,因为火势已经太大。
“那个质子打进来了!天要亡我!天要亡我!”
“父皇!父皇……我们快逃吧。”花信扑上去,拉住皇帝,泪流满面。她已年逾三十,眼中再不复从前的灵动活泼。
皇帝甩开花信,趔趄几步,看清面前是何人,又怒指花信:“你口口声声说她不会攻打我国!可她从边陲之地,一路打进宫了!”
“天启要亡了!被你最好的朋友灭了!你自小照拂她,事事想着她,她便是这么回报你的!”
“你是天启的罪人!死了下地府也无颜见列祖列宗!”
皇帝越说越激动,面目狰狞。
花信心口仿佛插了一把刀,被这些话一寸寸推得更深。
她还想去拉皇帝,口中祈求道:“是……我是罪人,父皇先随我走吧,日后你想如何处置我都行……”
“你何来的颜面去逃!”皇帝从桌前抽出宝剑,“你应该拿着这把剑,捅进那质子身体里!杀不了她,就拿剑自刎!以身殉国!”
花信被剑逼得后退一步,皇帝红了眼,疯癫不止,大敌当前,再爱幺女,也不由得怒从心头起。
“你和我一起死吧,我们都没脸见列祖列宗,天启亡在我手里!还是被一个女人亡的国!荒唐!荒谬!”
皇帝面目扭曲,提剑就要去砍花信。
花信吓住了,本能躲了一下:“……父皇?!”
“你躲什么?难道不是你的错吗!”皇帝已经失了神智,再要挥剑砍人,不料绊了一跤,猛趴在地上,鼻头流血,“花信!如果没有你!风疏怎么有今天——”
花信边哭边去扶他,忽然面上如有火燎,眼前一花,顿时传来皇帝一声惨叫。
谁也没发现,梁木又倒了一根,直直砸在皇帝身上,将他砸得口鼻呕血。
“——父皇!”花信大惊失色,上前想要搬动梁木,梁木着火,一碰几乎就烫掉一层皮。花信不管不顾,使出全身力气,却不能撼动梁木分毫,耳边只闻皇帝噗噗咳血,面色涨红。
花信慌得浑身颤抖,却不敢停,她怕皇帝会死……不要,求求了,不要死!
芸娘冲上去:“公主!你的手都烫出血了!”
“芸娘!快帮帮我!我父皇被压住了!芸娘你快帮帮我!”
“公主……”芸娘心一横,“我们搬不动梁木的,逃吧……我们快逃!”
“你在说什么!不能逃!我父皇怎么办!”花信哭喊道,又固执地去搬梁木。
芸娘见她如此,也不由得破罐子破摔,和她一起搬梁木。
殿内火势渐大,二人衣摆上溅了火苗,浑然不觉,只顾做着徒劳功。
毒烟呛得人发昏,而花信却硬撑着一口气,不愿撒手,心头想着,就这样死了吧……也比逃出去苟活好……
忽然有人扳住她肩膀,迅速扒掉着火的外衣。
“走!”
花信看清是金陵,他神情疲惫,将士们不眠不休守城,最后城还是破了。
此时此刻,金陵远没有芸娘温和,冷硬强势地将人拉走。
“我不走!”花信挣扎,执拗道,“——我父皇还没走!”
“他已经死了!”金陵吼道,接着不管三七二十一,扛起花信往外跑,芸娘缀在身后。
花信愣住了,像是没明白似的,下意识寻着皇帝看去。他还压在梁木下,手向前伸,瞪大眼睛,口鼻全是血污,分明还是求生模样。
眼前忽一阵阵发白,耳边响起尖锐的嗡鸣,不知何处痛起来,好像是心里,又好像是腿脚,最后全身上下都在痛。
他们方出浩然殿,敌军已经打进来了。宫女太监乱作一团,四下逃散。
花信费力抬头,望着眼前之景,有如地狱。敌军擎着一面旗,挥刀砍杀周围尚未投降的将士。一刀又一刀,血溅出来,像瓢泼雨水。
“女帝风疏!入主天启!速速投降!”敌军大喊。
——质子风疏!身负龙气!天要亡国。
两道声音重合,花信脑子麻木一片,恍惚间,似有敌军发现他们,直冲他们而来。
“他们从天启皇帝的宫殿跑出来,身份必然非同小可!抓住他们,一定是大功一件!”
敌军被胜利冲昏了头,杀红了眼,争相抢功。
有人心急,直接掷出旗杆。花信眸光一缩,口中像塞了块石头,想说话,出口却是呜咽。
芸娘如同被人踹了一脚,直直扑向地面,旗杆穿胸而过。
花信呜咽着拍打金陵的背,啊啊不停。她想说:“芸娘受伤了,她没跟上来,快救她,她要死了,她要死了!”
“不能再死人了!我不要再死人了!救救她!”
“救命呐——救救我!”
可她一句话说不出来,金陵虽急于奔逃,但觉出花信反应异常,匆匆回首,目光凝滞。
芸娘朝他们摆摆手,作出“快跑”的口型……
金陵愣了,不自觉放慢脚步。
下一瞬,芸娘眼中的光倏忽寂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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