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处

作者:山之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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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开二度


      “阿珍——”小曼刚在枕上醒来,还未摆脱朦胧而乏力的睡意,因得不到回应,又提高嗓门唤了一声,“阿珍——”
      呼唤落空令她的思绪重回酣睡了一夜的大脑,她自知失言。当她睁开沉重的眼皮,发现剑锋正以狐疑的眼光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她知道,如今变得生性多疑的丈夫将对她展开一番令她厌倦而惧怕的“审讯”。
      也许“坦白”可望“从宽”。小曼不等剑锋开口,便说:“我失言了,请原谅!阿珍是我第一段婚姻生活中的贴身女仆。让我们翻开新的一页,遗忘过去吧!”
      “看来无法彻底遗忘过去的人是你。”剑锋阴阳怪气地说。
      小曼像被刺中了要害一样脸色苍白,哑口无言。
      吃早餐时,剑锋把一张银行卡抛到饭桌上。小曼看见了困惑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珍的月薪是多少?”剑锋问。
      “四千。”小曼不知丈夫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可慑于对他与日俱增的惧怕,她不敢不回答丈夫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的月工资五千,足够你另请一个‘阿珍’啦。”
      “那我们的一日三餐怎么办?”小曼知道丈夫是在讽刺她,便反唇相讥道。
      “我可以去给富婆画肖像。”
      “就因为我向你隐瞒了钟老师,就使得你在我们相处的分分秒秒里暗示我,刺伤我吗?”小曼一针见血地问,“你想把我逼疯了才称心吗?”
      “是你先把我逼疯了!”剑锋咬牙切齿地回击道。
      这顿早餐就这样不欢而散。
      一个女人,不管是贫是富,是美是丑,是老是少,都会忍不住地经常照镜子。小曼也不能例外。她在那片诚实无欺的镜子中,伤心地看到自己的银丝越来越多地爬上双鬓,让她的容颜苍老了不少。如果能让她的白发返黑,即使是一杯毒药,她也愿意一饮而尽!
      她将自己容貌的早衰归因于如今早餐不再吃燕窝滋补身体了。但是即使花自己的钱,她也不敢去买燕窝来吃,因为这必定又会招来丈夫一番歹毒的冷嘲热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从没想到梅开二度,她在婚姻生活中最渴望的竟然是耳根清净。
      不论婚姻生活多么不如意,都改变不了小曼逛街购衣的习惯。她依然喜欢去逛高档服装店林立的马路,只不过买的次数越来越少,或是在平价店购买仿制品。
      她又一次流连在高档服装店外。她没有踏进店门的勇气,仅是隔着玻璃墙,欣赏一条绝不会归她所有的宝蓝色真丝连衣裙。这是一条无袖的喇叭花状的连衣裙,搭配一件同质同色的蝉翼般的斗篷,显得高雅而别致。就在她恋恋不舍,无法举步离开之际,女店员从模特身上脱下这条裙子,交给透过衣架与模特无法看清脸庞的一位贵妇人。贵妇人进入试衣间,小曼很想看一看它穿在活生生的人身上效果如何,便静静地等在服装店的玻璃墙外。那位贵妇人从试衣间走出来,看见了小曼,惊喜地叫道:“梁太太!”
      小曼双颊一阵绯红。她也认出了对方便是多时不见的宋太太。
      两人走进一家冰淇淋店坐下来,开始聊天。
      “听说你已经不是梁太太了,刚才失礼了。”宋太太这样拉开了谈话的序幕。
      “是呀,我如今是郑太太了。你还跟随诺拉舞娘学肚皮舞吗?”小曼若无其事地问。
      “怎么不跟,为了保持身材吗。你怎么不来诺拉舞娘这儿了?”宋太太反问道。
      “男人呀,都自私得不得了。以前的老公不许我演话剧,我以为他的胸襟狭窄;可现任的老公,连我跳肚皮舞都不允许。不过天下乌鸦一般黑,迪拜的王后成婚后41年没有在公众面前露面。”小曼装出洞察世情的表情说。
      宋太太在内心暗自嘲笑这个落魄了却死要面子的昔日女友,阴阳怪气地说:“你现任的老公身家该比前任大得多吧?我真羡慕你!”
      小曼也是聪明人,明摆着宋太太仍过着阔太太的生活,她却过着精打细算、抓襟见肘的日子,又何苦还挖苦人家?她如坐针毡,推说冰淇淋吃了易发胖,落荒而逃似的告别了宋太太。
      成年人的心理就是这样不可理喻:明明是一对怨偶,剑锋与小曼为了最后的脸面,却硬要在同事面前装出琴瑟和谐、相敬如宾的模样。
      小曼每天早晨都乘坐丈夫分期付款的私家车去上班。这天车还距离校门有一段路时,视力很好的小曼惊奇地说:“奇怪,今天在校门口值班的人我并不认识,难道来了新同事?”
      “是吗?”剑锋毫不感兴趣地敷衍道。
      当车子开得更近些,夫妻几乎同时认出站在校门口的陌生人竟是钟之鸣时,夫妻俩流露出截然不同的表现:小曼一脸尴尬,沉默不语;剑锋却阴阳怪气地讽刺道:“这回可谓天遂人愿啦!”
      剑锋泊了车,小曼与丈夫一同走向校门,剑锋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单刀直入地问之鸣:“钟老师,怎么在这里遇见你?”
      “我调到这所学校来执教了。”钟之鸣简单明了地解释道。
      站在之鸣身边的另一位同事补充说明道:“钟先生往后是我们学校的副校长,主管图音体,也兼任音乐课,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多才多艺的人才呀!”
      小曼保持着距离与礼貌,不断地点头称是,剑锋却笑里藏刀,说:“老天就像把两只蛐蛐放在同一个罐子里,把我们安置在同一所学校里啦!”
      钟之鸣表现出很好的涵养,笑而不答,小曼却在一旁捏了一把汗,另一位同事则忙于维持校门的秩序,没有留心听剑锋散发着火药味与挑衅的话语。
      这一节课小曼没课,同一教师办公室里的同事们都纷纷离开,到各个教室上课去了。别的教师办公室里也许有像她一样有闲暇的老师,但是她不想找她们闲聊。她们就像间谍,装出同情且通情达理的态度,从她口里套出她梅开二度的婚姻生活的点滴,然后添油加醋地“贩卖”出去,说得沸沸扬扬,不辨真伪。
      因此,她宁可安静地坐在除了她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隔壁就是音乐教室,之鸣正在给一班学生上音乐课。今天教的歌曲是《兰花草》。之鸣富有磁性的歌喉超越了麻雀似的叽叽喳喳不成腔调的孩子们的声音,像劲风吹过无边的松林,像月光映照澎湃的大海,让人心旷神怡。她情不自禁地仰卧在靠背椅上,闭目静静地欣赏。
      下课的钟声惊醒了她的美梦,她骤然睁开双眼,但见窗外带着教具要去上美术课的丈夫愤恨的表情,她骤然被吓出一身冷汗。
      宣告放学的音乐声响起,这优美而熟悉的旋律仿佛有种魔力,将天性热爱玩闹的孩子们从严肃的课堂解放出来,闯出樊篱般又叫又笑着跑出校门。
      在校门口,出现了一个戴墨镜的皮肤洁白如瓷、身段婀娜的姑娘。她正是之鸣的盲妻茵茵。她像池塘中的一片浮萍,随着水波轻轻浮荡,却不自知将去往何方。她也怀着与浮萍相同的盲人特有的迷茫,在孩子们一涌而出的校门口徘徊着。
      下班的之鸣远远地望见爱妻,用他那富有磁性的嗓音呼唤道:“茵茵,站住别动,在原地等我!”
      可是茵茵听见丈夫的声音感到一阵莫名的喜悦和兴奋,她像雏鸟扑向母鸟一样朝声源靠近。就在此时,一个莽撞的顽童冲向茵茵,把她撞倒了。肇事的孩子像一阵风一样逃脱了,扔下跌倒在地上的茵茵。她惊恐地喊:“别踩到我!我什么都看不见!”
      之鸣见状,一个箭步闯到盲妻身旁,将她扶起来,仔细察看爱妻全身上下有没有伤痕。他在她的手背发现一处伤口,伤口正在渗出血来,还沾上了地上的尘土。之鸣立刻低下头,用自己的嘴吮吸妻子伤口处的尘土与淤血,化成一口痰吐掉。
      见伤口不再出血之后,之鸣扶着盲妻,边走边用爱怜而又怪责的口气说:“这儿的环境你不熟悉,加上有这么多蹦蹦跳跳、横冲直撞的孩子,不是适合你来的地方!”
      “对不起,我只是想知道你在新的工作岗位上习不习惯。”茵茵抱歉地说。
      “我知道你关心我……我们回家吧。”
      之鸣扶着盲妻坐进私家车里,绝尘而去。小曼却在学生潮中看呆了。她想:如果她是茵茵,刚才摔倒的是她自己,那么让她无时无刻不在魂牵梦绕的之鸣用水蛭似的有力的嘴唇吮吸的便是她的皮肤,此时一再地受到关怀与责备的便是她了……
      正在她做着白日梦时,不料剑锋已来到她的身旁,用阴阳怪气的声音冷不丁说道:“你被感动得忘记了回家吗?”“做贼心虚”的小曼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像一个少女,恍惚间又回到初恋;小曼恍惚间又回到排练话剧《燃烧》的日子。这是因为钟之鸣创作了歌剧《天堂鸟》,该节目将参赛省艺术节。小曼负责其中背景音乐的合唱团合唱的排练。她感谢上苍,以这样一个高雅、正当的理由又让她与之鸣走到一起。
      某天中午排练结束,老师们纷纷为自己及学生们叫外卖。之鸣点餐时点了笋饺,但小食店的人回应笋饺早就卖光了。这小小的事件却被一旁的小曼记住了。她当天下午放学后直奔菜市场,采购了制作笋饺所需的竹笋、肉糜、饺皮,此日天还没亮就从冰箱里拿出食材来包笋饺。
      小曼的“反常”引起了剑锋的注意,他问正忙得团团转的妻子:“你在做什么?”
      小曼早有心理准备,她自然而沉着地回答道:“如你所见,我正在为你包笋饺。”
      剑锋狐疑地问:“你从何处得知我喜欢吃笋饺?”
      小曼被问住了,但她飞速地想起婚前他俩在一片翠色欲滴的竹林游玩和拍摄,他说过他从小就非常喜欢吃笋饺。于是她说:“就是那一次在竹林……”
      剑锋被深深感动了,根本没想到妻子的话是胡诌的,只不过是用以掩饰为另一个男人包笋饺的真正目的。他以罕见的柔情与妻子共同回忆了竹林之行的缱绻时光,他的心变得温柔如水,不再是那个妒忌猜疑、阴阳怪气的男人。他想,尽管他将《花样年华》看了上百遍,但苏丽珍没有一个媚眼是抛给他的,没有一个手势、一滴眼泪是因他而起的。对于生活中的“苏丽珍”,他的要求却何其苛刻。他突然间觉得自己能够也应该宽恕妻子,宽恕这活生生的“苏丽珍”。他从妻子背后伸出双臂环抱她,将脸埋在她的肩膀,深情款款地说:“谢谢你,小曼!没想到我半年前随口说的一句话,你竟记住了。”
      小曼对丈夫的感动相当意外,但对自己的信口雌黄又骑虎难下。她不得不承认,丈夫的心就像一株沙漠里的仙人掌,只要施以数滴感情的甘露,便能生存许久。她的内心不能不倍感内疚。
      小曼将所有的食材做成了上百个笋饺,立刻给丈夫蒸上一笼。她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我带些到学校给同事们吃好吗?”
      “当然可以。”剑锋爽快地说。
      中午排练结束时,小曼拿出笋饺给同事们吃。之鸣接过他的那一份笋饺,说:“这是茵茵的最爱,我留着回家给她吃,我叫外卖吃猪脚饭吧。”
      小曼一听如同被人当场打了一记耳光,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这一切都落在如机警的猎犬般暗自跟踪妻子的剑锋眼里。
      这个男人的情感在这一天里受到冷酷的折磨。正因为清早时妻子带给他的感动太深,所以当发觉自己受骗时,悲愤之情也更强烈。
      盛怒之下,剑锋顾不上下午还有课,而且时间距离上课已不远,他开着小车,像一道闪电那么快地回到了家。
      他直奔储藏室,将恋爱时为妻子照的二十三帧旗袍照搬到客厅,扔在客厅中央的地板上,用穿着皮鞋的脚一阵猛踩。可是这些大幅的带相框的照片太牢固了,皮鞋的蹂躏竟奈何它不得。盛怒难消的他冲进厨房,拿来锋利的水果刀,将刀尖扎进照片,奋力地向下撕扯。片刻间,一个个或回眸一笑,或深情凝望的旗袍美人,变成了一堆破裂的碎片。他犹不能解恨,冲进储藏室找出锤子,回到客厅,像狂人一样对着坚不可摧的木质相框一阵猛砸。
      望着面目全非的一度受他珍爱的艺术品,他并没有感到发泄之后的舒畅,相反,他流下了痛苦、幻灭的男人泪。
      仿佛是命运的巧合,《天堂鸟》在当初《燃烧》公演的大型体育馆表演。小曼与钟之鸣带着参演学生来到馆内。坐在观众席上的小曼心情无比激动。虽然她不曾在《天堂鸟》这部歌剧中登台露面,她却负责了合唱团的排练。当小歌手全情投入地演唱《天堂鸟》中的歌曲时,她激动得双眼噙满泪水——看呀,世人,这就是我才华横溢的情人奉献给人世的一颗珍珠!这其中也有我的一份苦劳。可是此刻我那爱妒忌的丈夫藏在哪里?他说不定就躲在座无虚席的观众席的一角,朝舞台投去歹毒的目光吧?
      小曼发觉坐在她身边的之鸣手机响了。他接听之后,顿时变得面无人色。她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突发事件。她关切地问:“钟校长,发生什么事了?”
      “茵茵表演钢琴独奏谢幕时,整个人从台上摔下来,被送往医院,生命垂危。”之鸣起身离去之前,匆忙吩咐道,“这里就全交给你了。”
      之鸣离开之后,小曼心中被情人之间所特有的第六感折磨着。这种不祥之感持续不断,而且越来越强烈,越痛苦地折磨着她。
      参赛的各节目表演完毕,随即举行颁奖典礼。《天堂鸟》以绝对的优势压倒其它作品,成为毫无悬念的赢家。
      就在此时,传来之鸣的噩耗:他前往医院的途中由于车速过快,连人带车撞上了水泥绿化带,当场粉骨碎身,气绝身亡。
      台上,评委会主席正在主持简单而隆重的颁奖仪式,当念到“特等奖,钟之鸣,《天堂鸟》时,小曼想起了之鸣今生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这里就全交给你了!”悲恸欲绝的她从这句嘱咐里获得了神奇的力量,她走上主席台,从主席手中接过奖杯。
      悲痛让她变得勇敢而无畏,她接过话筒,开始了一番热情奔放的即兴演讲——
      “就在刚才,传来了噩耗,歌剧《天堂鸟》的作者钟之鸣老师在一场交通意外中丧失了。这一生,他是为爱而存在的。少年时,他结识了后来成为他的妻子的一位盲女孩,两人青梅竹马,直至携手走进婚姻的殿堂,为将爱情视若游戏、官能刺激的当代青年树立了一个琴瑟和谐的榜样。
      他还将爱献给艺术。两年前,本人有幸与钟老师联袂主演话剧《燃烧》,如今,他又以非凡的音乐才能创作了《天堂鸟》。就在两个多小时前,他还坐在我身边,兴奋地与我谈及他的下一部作品的蓝图。可是,谁能预料到,这才华洋溢、勇敢地献身于忠贞不渝的爱情与绚丽多姿的艺术的生命,就在此时戛然而止!
      让我们悲悼他吧——再多的眼泪,再多的思念和痛苦,献给他都不为过。”
      小曼在恸泣中结束了演讲,台下的观众传来一阵唏嘘,这令颁奖仪式的其他部分黯然失色。
      小曼手拿卷成筒状、打算在丧礼上在之鸣灵前焚烧的艺术节奖状,走进掩映在菩提树浓荫下的宁静的陵园。这里的亭台楼阁古色古香,飞翘的屋檐下挂着雅致的风雨铃。她迈着沉重的步伐朝西三厅走去——那是之鸣举行后事仪式的地方。
      她走进西三厅,手上缠绕绷带的茵茵听见脚步声,慌忙在母亲的搀扶下起身答礼。小曼手执燃着的四根线香,缓缓地绕冰棺走一周。她看见外貌酷似加缪的之鸣穿着与他的风度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地主的瓜皮帽、长衫、马褂,平躺在冰棺中。冰棺的四周簇拥着数以百计的白色的菊花。她回到冰棺尾部的供桌旁,抬头望见之鸣的遗像——这是一张面带含蓄而迷人的笑容的近照,似乎要比加缪还更英俊一些。
      小曼的目光落在戴着墨镜的一直低声啜泣不止的茵茵身上。她还是第一次想到,这盲女人一生之中从未见到她的丈夫英俊迷人的外表,这是多么不幸的一种处境啊!在她对丈夫的爱中,也许有感动,有幸福,却因没能看见爱人俊美的五官而令循环的血液中少了一份奔涌的激情。想到这里,小曼对茵茵由来已久的妒忌与怨恨顿时烟消云散,只剩下纯粹的同情。
      她像一个手足情深的姐姐走近妹妹般走近茵茵,征求她是否同意将奖状焚化。茵茵同意了,并提出亲手焚化的愿望。小曼用打火机点着奖状的一角,交给茵茵。当火舌舔食了半张纸时,叫茵茵松手,让长出火舌之翼的“火鸟”落入焚化桶中。
      丧事上仅两三个小时的友好相处使小曼和茵茵成了朋友——此生再不会萍水相逢的友人。小曼低声问茵茵:“此后你将何去何从?”
      茵茵也不回避,坦诚地说:“我由于看不见,独自生活会有诸多不便,而且我是父母膝下唯一的儿女。料理完之鸣的后事后,我将回到娘家生活。可谓是不幸中的万幸的是我有了之鸣的遗腹子,我将在安怡的生活中待产。”
      小曼衷心祝福道:“祝你顺产,母子平安!”
      丧事进行了一半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留在家中的剑锋知道妻子去参加之鸣的丧礼。他的情敌如此突然地被造物主收了回去,他想趁此机会修复与妻子的关系,所以他此刻用心琢磨着对待妻子的态度。
      一提及关心,剑锋就会想起那个母子俩迷了路的大雨倾盆的清明节,母亲请求小店的店主给他煮红糖姜片汤溏寒气。他记得小曼出门时没带伞,回来即使坐“滴滴”,也必定被雨水淋湿了。于是他走进厨房,动手熬制红糖姜片汤。
      姜汤的温度刚好时,小曼回来了。剑锋为妻子端来姜汤,关切地说:“快喝下去吧,然后去洗个热水澡。”
      小曼用惊疑却没有被感动的眼神费解地望着丈夫,似乎想用理智分辨这关切的行为的动机是真是假。剑锋知道自己的诚意正在经受考验,他用更加饱含感情的声音说:“先喝姜汤,再洗澡吧!淋了这么大的雨,很容易着凉的。”
      小曼原以为参加完之鸣的丧礼回家,剑锋至少会阴阳怪气地进行挖苦与讽刺,没想到他竟表现得如此体贴。但她深知这不过是盛夏的一片阳光,顷刻间便有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风狂雨骤的可能。
      小曼像配合一个任性的孩子危险的游戏般,接过姜汤一饮而尽,走进浴室洗热水澡。她将被雨淋湿的衣服全脱下来后,才发觉自己忘记带洗换的衣服了。她对自己的粗心十分懊恼,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将浴室的门打开一条缝,喊:“阿锋,我忘记拿衣服了,帮我那一套睡衣行吗?”
      剑锋显然误会她是故意的,他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挑了一套最性感的睡裙给妻子送去。他将衣服递给妻子后却不肯离开,而是试图将她拥入怀中。妻子对这迫不及待的求爱皱了皱眉头。就是这极易被忽略的表情,深深地刺痛了他作为男人的自尊心。
      当小曼穿上因之鸣猝死而变得气氛异常悲痛的日子里她所不愿意穿的美丽而性感的睡裙走出浴室,剑锋以一个权利受到侵犯的丈夫的资格大声质问:“难道你不是我的妻子?难道我不可以在没有他人的情况下随心所欲地拥抱你、亲吻你?难道仅仅因为你无法忘记钟之鸣,我就必须被你拒绝于心门之外?”
      小曼面对这些理直气壮的质问,内心的痛苦转化为对丈夫的反感——她的爱人的突然离世已使她痛不欲生,不近人情的丈夫却在此刻纠缠不清地要享受他作为丈夫所能向妻子索要的欢乐。她闭上双眼,咬紧牙齿。剑锋扑了上来,却发现他拥抱的是一段木头。
      这一夜,剑锋选择在窗台上渡过,在吸烟与静默中渡过,在麻痹伤口中渡过。他坐在窗台上,假如窗外不是安装了防护栏杆,他也许会在一刹那的冲动中纵身往下跳。
      睡在床上的小曼半夜醒来,睁开眼的第一眼便看见丈夫保持着她上床时的姿势坐在窗台上。他脸颊上的泪痕反射着清冷的月光,才证明思考与悲伤正折磨着他的心。
      小曼再一次醒来时,她望见他的泪痕早已风干,脸庞隐没在夜色中,唯有他指间一明一灭的香烟和不时从鼻腔吐出的烟雾,证明这是个活人,而不是坐化了的僧侣。
      这一夜,剑锋的内心显然成功地经历并完成了一次蜕变。从此,他对妻子冷若冰霜,视若无睹。
      过去,小曼无论在外或在家中遇上老鼠,都会花容失色,尖声大叫。剑锋便会哈哈大笑,像一尊金刚一样从天而降,来到妻子身旁,驱逐不堪一击的老鼠。
      可是就在昨天,一只老鼠在光天化日之下闯进厨房,吓得正在做饭的小曼像往常一样尖声求助。但是剑锋没有赶来。小曼以为丈夫没有听见,便放下手中的菜刀,跑进客厅,对正在一边吸烟一边画一张素描的丈夫说:“有老鼠闯进厨房啦!”
      剑锋抬起头,用冷漠和困惑的表情望着妻子,仿佛在发问:“这关我什么事?难道你以为自己是豆蔻年华的少女,面对一头老鼠就吓得如临大敌么?”这眼神令小曼十分难堪,她穿上塑胶雨靴回到厨房继续做饭,以免老鼠趁她不备或她不小心踩到老鼠的尾巴时,用牙齿咬她的脚趾头。
      在妻子最近一次感冒时,半夜里,她因自己剧烈的咳嗽醒来,同时将剑锋也吵醒了。她咳得那么厉害,仿佛胸膛要炸裂开来。她不得不坐起身,以这样的姿势减缓咳嗽的激烈程度。她对着被她吵醒的丈夫可怜兮兮地说:“请给我一杯凉开水。”
      但是他们似乎是语言不通的栖息在同一株大树下的两类昆虫,剑锋对妻子的话置若罔闻。从他的一度为小曼所熟悉的深情款款的眼中,此刻却投射出一道铁石心肠的目光。
      小曼没有勇气再重复一遍她那在丈夫眼中似乎是十分荒唐的请求。她拖着病病歪歪的身子,蹒跚地走进厨房,去给自己倒一杯水。
      一起乘坐私家车去学校上课,放学时又从学校结伴回家——这成了剑锋和小曼为世人所作的表演中最后的一个保留节目。
      这一天黄昏,小曼乘坐丈夫驾驶的车回到家。剑锋让小曼在地面下车,自己到地下车库泊车。小曼如今很害怕与丈夫并肩而行的那种别扭与生疏,她宁可自己一个人走。她才迈开步子走了几步,迎面遇上一个醉汉,他色迷迷的眼睛很快被小曼的美貌所吸引。这轻狂的醉汉开始用下流的话语挑逗孤身独行的小曼,并放肆地把手放到小曼的脸上抚摸。
      惊慌失措的小曼恰好在此时看见丈夫从地下车库走来,她大声地朝丈夫呼救:“老公!救救我!”剑锋朝妻子这边望过来,但当他明白了妻子所处的危机时,却露出漠然的表情,从妻子与醉汉身边走过。醉汉以为小曼不过是在虚张声势,于是更加肆无忌惮地朝小曼身上扑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辆巡警车从他们身边开过,小曼大声喊着向警察求助。醉汉被吓得清醒过来,落荒而逃。惊魂未定的小曼在一名警察的护送下回到了家。
      小曼由此事读懂了丈夫可怕的内心世界:这个□□我发誓今生不再染指,因此它受到再大的伤害与侮辱,也与我无关。
      小曼夜间失眠多梦,日间食欲不振。她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也找不到任何精神寄托。她的经期延长至二十多天,人像一片秋叶般蔫下去。剑锋只是冷眼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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