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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黑夜闪烁着星星点点的辉光,似乎有着神秘而宏大的力量在操纵着天地间的一切。
他李承乾,在这天地间的神秘与宏大之中,渺小得比蝼蚁还不如。
数年来,他眼见许多事发生了改变,却终究没有逃过原先的轨道去。这重生,究竟是转圜的机会,还是无间地狱往复折磨,不到最后,他也难揣天意。
悬于头顶的利剑时刻威胁着他,可挽回一切的欲望,也真真切切牵扯着每一分力气。
谋算应对早已充塞了他全部的生活,四年了,做这般惊弓之鸟,让他颇有些厌倦了。
且伴驾一年以来,陛下旋转乾坤、万邦俯首,又令他钦服之余,益发自惭形秽起来。
厌倦和迷茫交相缠绕着,催发了前世的种种轮番找上心头,连一杯浊酒竟都成了勾引他痛苦回忆的饵料。
夜里愈发地寂静了,除了远处宿值的卫士,只有太子一人坐在石桌前喝酒的声音。
稍远处,一张漆黑的斗篷也在星夜下缓缓移动。
斗篷很大,将人完全裹住,即使被风吹拂起来,也似乎令人不易瞧见有一个人站在那里。
年轻的皇帝拢住斗篷,不知何时住了脚步。
太子仍独自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泪挂在脸上,神情却是空洞的。
李世民怔住。
若非亲眼所见,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此刻所见的画面。
太子如今随侍天子,殊蒙慈诲,本该快意从容,意气风发,何以会在夜里独饮流泪呢?
察觉到了很浅的脚步声,李承乾慌忙抹掉了眼泪,却见是陛下朝他走来。
太子慌忙掩饰,显然是不想让人瞧见这一幕,李世民便装作没有瞧见,带着丝淡笑负起手来:“好雅兴啊。”
太子又恢复了平素的得体之态,行了礼:“陛下也睡不着吗?”
李世民没有回答,反而看着那杯斟满了却没有人喝的酒,轻轻扬了扬下巴,“这一杯是给谁的?”
“独饮无趣,敬天地。”李承乾微笑着抬起手迎李世民入座,“既然陛下来了,就敬陛下。”
李世民顺着他的邀请入座,很是给面子地执起玉杯一饮而尽。清甜的浊酒带着丝丝凉意,爽快极了。
他放下空杯,望着李承乾:“我来了,让你不自在了。”
这是陈述的语气,不是问句。
陛下颇是深邃的目光投过来,也不知究竟看穿了什么,李承乾自然是不自在了,但他竟是谦然一笑,低下头道:“臣为一国储君,本就无所谓自在。”
李世民忍不住笑道:“照这么说,朕为天子,更加无所谓自在了。”
李承乾抬眼,凝望过去:“陛下夜里独自出来散心,大概,也不全是为了山顶的夜色吧。”
这句话道中了至尊独有的孤独体会,李世民轻轻一笑:“再同你喝几杯。”
李承乾闻言起身,执起银壶,又为陛下倾了一杯,笑道:“本以为陛下会教训我,不该这个时辰在这里饮酒的。”
“我有那么煞风景吗?”李世民拿起玉杯,放在鼻前轻嗅,“嗯……这酒不烈不浓,倒是消暑解倦。”又饮下一杯,回味着齿间残留的清甜:“可见人喝酒,往往不止是为了喝酒。”
思绪蓦地飘至遥远的一个深秋清晨。
校军场上,马蹄声乱中有序,时不时地响起一阵金戈之声。尘土之间,指挥之人玄甲明亮,按剑而立,沉着如远山。
阵形依令铺开,时而如群雁散掠,时而如群星聚拱,变化之间隐匿着无数杀机。
一番演罢,传令官回到点将台上,敬候右领军大都督示下。
李世民依旧眉峰紧锁,从中点选着先锋与跳荡,末了去察视战马。
前番的多日大雨、不利敌情,还有将要耗尽的粮草都扰乱着军心,虽说可以临地调度,但他们疲惫之师,多一份变故,就是多一份未知的危机。
前日他极力苦陈强劝,手段使尽,乃至于在主帅帐前嚎啕哭谏……到底还是扭转了决策,但想要打胜仗,只靠空泛的念头是绝对不够的。
他一面查看战马体力,一面对着身畔精锐部将又是一番大开大合的剖彻,议论了三条‘必胜之理’,对敌我细细拆解,然后才论及战法实际。
这番议论由大到小、由远及近,环环相扣,生死相关,直听得众将也跟着提起心来。
返回中军,帅案上竟放着一壶新酒,主帅——也就是昔日的上皇,特请他一杯。
正当他讶异之时,主帅笑道:“粮来了,酒自然也来了。”
仿佛是一种同安军心、共仇敌恺的默契,这只小壶里装下的,分明是最高统帅坚定的意志和调度的成果。
他恍然而笑,心头的担子似乎松快了一半,前日中军帐内父子相争的不愉快在一瞬间消散。
“好酒啊…好粮食。一个驱寒,一个饱腹。二郎,你不饮上一口吗?”
又是一道寒风掠过,他忍不住接过,饮了一口,一阵火热的暖意自喉道胃腹透向四肢百骸,确实驱寒。
正觉温暖时,可眼前却倏地画面变转——是刘文静将死之日满目悲哀的面孔撞入眼前,绝望之中似蕴含着几分满含深意的期许:“保重!”
话音落下,耳边分明又响起一句话,那是他受鸩毒而痛损之时,陛下的问疾之语:“秦王素不能饮……”
好个‘素不能饮’!
眼前再次一闪,已变作了烛光下的淡黄纸面,浓黑的笔迹分明写着——
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
……
李世民望着空杯,思绪将回未回,动了情绪,轻叹道:“就好像,人的无可奈何,也往往不止于不自在而已。”
李承乾目光闪动,揣度着道:“陛下昔曾纵横四方、睥睨天下,自能从这无可奈何之中,挣得许多‘可奈何’。千百年后,史书上、人心里,铭刻的也许更会是那些‘可奈何’。”
话至此处,思及他二人的‘无可奈何’宛如云泥之别,他心头蓦地添了一分黯然,但陛下却淡笑着亲自为斟酒。
“说得好。”李世民望着起身而谢的太子,“知道我因何乐意在此与你同饮吗?”
“臣愚钝。”
“因为难得。”
李承乾诧异起来:“陛下难道少知己吗?”
李世民摇摇头:“不少,曾经不少。”
李承乾垂下目光,低声一叹:“陛下至少还有阿娘。臣才是没有知己的人。”
这一叹绝不是小小年纪故作愁容可以发出的,李世民不禁又想起方才太子独饮落泪的样子,凝注着眼前的李承乾道:“你好像总有很深重的心事。”
李承乾扯出一分平静的笑意,将杯中酒敬了陛下,一饮而尽。
“也许是天意要儿有那些思想。否则,方才怎能当得起陛下的一杯酒呢?”
‘天意’二字之中的深意,李世民自然无法知晓,但他执杯而饮,沉顿片刻,竟笃定道:“你当得起。你何止当得起我的一杯酒而已?”
陛下言下所指的是什么,再明显不过。
可是,我当得起么?
李承乾心头一空,未曾升起预料中的惊喜。
只因那汉子悲愤欲绝的语声仍在耳畔回响,与之交叠着的,是遥远的一日黄昏,东宫近卫的惊呼奏告——“殿下!死了…他死了!”
“什么死了?”太子尚未回过神来,随口一问,身旁众卫已接下了那刚刚‘抗命不遵’的卫兵的尸首。
同这人一齐被吊起以抗命罪鞭刑的兵士有八九人,此刻大多哀吟微弱,另有两人虽没有死,却也几欲昏去。
卫士们互相过了眼色,好些人心生怜悯,却不敢表露出来,更不敢出声。
平日殿下责罚从命轻慢的兵士,都是令三五人围殴一顿了事,只因游戏是假的,刑责便也不那么正经。
可是今日,陛下令魏王入住武德殿,又说了许多颇有深意的褒赞之话,殿下回宫路上就已按捺不住怒火。偏偏不巧,这几个新来的不长眼色,对殿下的号令迟疑数次,甚至憋不住面上笑意,成了殿下发泄的绝好靶子。
“连你们都敢违令不成?甚至敢来笑话我了么?难道我明日就要被废了?即便明日被废,今日收拾不了你们么!”
怒斥落下,便是密集的鞭笞声与惨嚎声。
太子回过神来,细细看去,那尸首张口瞪眼,似是不堪鞭打,引起什么旧疾发作,暴毙而亡,总之形容凄惨。
诧异之后,方才发泄怒火的痛快荡然无存,他蓦地竟是一阵反胃。
他竟不知自己何时已成了这副样子。他何尝不明白那几人的笑意?他这样的太子,属实可悲、可笑、可恨。
这本不算是大事,觑着太子殿下一副出乎意料、没了主意的模样,几名心腹立即开口,善后的安排老练周全,几日之间着人处理妥当,这事的影响便也就过去了。
再后来,流放途中,他冷静下来,所经所见,桩桩件件的冲击,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清醒,耳畔回响着的,是那道来自陛下的诏令——
“……桀跖不足比其恶行,竹帛不能载其罪名。岂可守器纂统,承七庙之重;入监出抚,当四海之寄……”
诏书上的一字一句,与陛下方才笃定的赞许同时回响在心中,显得很是讽刺。
“陛下不怕臣是金质其外吗?”
饶是李世民已然穷通识人用事之能,也万万想不到一向重视被君父看重的太子会回了这样一句话来。
听得话语之中的沉郁之情不似矫作,不由更是不解:“此话怎讲?”
疲倦日久,李承乾矫饰张致的意愿早已渐渐淡薄,而孤零之感日益加深,对着眼前难得的倾谈之机,不由借着话头,离了石桌,浅踱着步,自言自语一般,竟坦荡道:“臣曾亲昵奸小、戏于凶危,不思职守颓废、失道寡助之戒,扰劳奢费于无端,至于愚心不悛,凶德弥著……”
用词颇重,只因他的感愧都是前世的实事,但在李世民心中,有所印象的,只指向一年前东宫里延续不到一月的恣意妄为而已。
料是惩戒之时的一番劝警,太子实打实听进了心里,加之一年以来日日耳提面命、言传身教,使得太子渐开志向,怀有了社稷之心,方才后知后觉,自责不已,心中不由颇有些欣慰。
严于律己自然很好,只是不该动摇——他想要的,是一个心志坚定、经略天下的后继,绝非动摇迷茫、只顾自责退缩的仁善君子。
李世民带了劝励地再次开口:“你能如此评判自己,足以见得,你不再会那么荒唐了。”
他天性果决爽利惯了,这种温劝的话再不想多说,看着儿子犹自怔然,只故意问道:“如果,我要求你,永远不能沾过分的戏乐,你难受否?”
这一问是自信太子有了‘储君之体’,李承乾果真不屑一笑:“陛下真以为臣天生是个荒唐人吗?”
这样子,才教李世民觉得顺眼起来。
他这个儿子,胸有韬略,谋定而动,既敢作敢为,又善于隐忍,面上有多得体顺意,心思就有多深沉百转——想必,更有许多难言的苦涩不为人所解,否则何以会独饮而泣?
他自己曾经何尝没有过这样的时候?
“你自然不是。”李世民也起身踱开,淡笑道,“你是个骄傲的人,和我一样。”
“骄傲之人,绝不会自甘荒唐。除非……”皇帝的目光深深地望过去,“他很痛苦。”
陛下的话是如此精准,精准得让太子在震动之下定在了原地。
自重生以来,无论他如何消沉悲观、不安恐惧,乃至厌倦,旁人只看得见他是风光无两的大唐皇储,他的不同寻常之举,也只会被解为骄横肆意。
他的痛苦,除了在心底反复咀嚼,从未想过能有第二个人懂得。
可是陛下竟懂得。
一切具体的实情、细节,陛下不知,可是陛下懂得。
就好像两心之间灵犀。
他从天之骄子沦为一个令人憎恶的罪人,在唾骂中死去,如同埋沉污水之中定论终身,却想不到会忽然之间被一只手温柔坚定地打捞起,证以他曾经明灿皎洁的本质。
双眼猛地一热,难言的酸楚涌上心头,激得他只想放声而哭。
他忍着未曾放声,但滚落的泪水早已制止不住。
压抑太久,孤独苦闷,此刻他仿佛忽然懂得为何“士为知己者死”。
李世民见他的太子泪流满面,竟哽咽着又去够桌上的酒壶,本欲抬起拭泪的手停在了半道上,等着李承乾又将两杯倾满,递入手中。
“再敬陛下。”
李世民略一抬杯,一饮而尽,当李承乾还要再喝时,才将手按在了银壶上。
“酒虽不烈,但是时辰太晚了,还是伤身。”
李承乾已经拭去了泪痕,面上又泛起熟悉的温顺笑意,只是双眼还是红红的。
李世民一阵心生怜爱,语气愈发温和:“醒一醒酒,再去休息。”
李承乾放下了银壶,不解道:“陛下要儿去哪里醒酒?”
“你看。”李世民偏过身去,抬手指向漫天的繁星,“从前戎马倥偬,难得歇息,又需得警戒,便同诸将观星。”
此处凉风习习,观一观星,确实解酒。
一阵风吹过,李承乾猛地打了个冷战。
还真不能小瞧山顶的夜风,贪凉穿少,还是容易被偷袭的。
织物包裹的触感蓦地出现在周身,凉意也一下子抵御住了,身侧传来极为贴近的体温,李承乾侧仰了脸,正对上陛下无奈笑意。
他被陛下裹进了大大的斗篷里,像躲于羽翼之下的雏鸟。
“观星,可精天人之学。”李世民抬起空着的那只手,自顾地感叹着,“朕相信,有许多玄奥之理就藏在星象之间,就像上苍对人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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