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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花开满枝头
“星星在唱歌,藕花在轻声和,蝌蚪穿过池塘的雨伞,这样的夜还有很多——”
童声悠扬,荡漾在静谧的月半弯之夜,兰诺捏着耳垂左等右等,等不到广聆笑回家,干脆坐在墙上守着远方的尽头。
沃野地的地理条件有限,卫父河串起了土地的南北,却没有一条细支流经曾是顽石遍野的沃野地。
儿歌里的池塘均为挖凿的人工塘,早期没有什么规划,掘出的泥土就堆叠在岸两边,形成堤高池矮的洼地。
地势差刚好为孩子们提供了爬坡的乐趣,几个春天过去,泥沙都被踩平,春风吹来的野草种子在此落地生根。
去驻所的路就在池塘的方向,那条路狭窄泥泞,只比田埂稍微高一些。
一颗枯死的老树立在路中央,足有一米粗。它的内部被虫子驻空,又长出了新的寄生树,好雨知时节,一夜之间就长出了嫩绿的叶子。
每年秋收,连缘会一手牵着女儿,一手牵着兰诺,挑个干爽的晴天,经过池塘去到集市,用寄存在豆腐店里黄豆磨豆腐。
磨豆腐的工具店里会提供,但布要自己带,雨水一多,堆积在屋内的布料就爱发霉。
今天下午,连缘在自家院子里将滤布拿出来晒,傍晚时兰诺帮她把布扯下木架,空气中依稀还残存着清新的豆子香。
最后,连缘将微硬的布叠起来,放进了一个上锁的大木匣子。
兰诺问她:“阿姨,今年春播不远了,干嘛还上锁呀?”他扒着盖子看了一眼,里面有很多小玩意儿,还有一只广聆笑最喜欢的彩色布马,已经许久没见过了。
连缘爱怜地摸摸他的头,没说话。
澄澈的冰蓝色眼眸如春芽般娇嫩,让人不忍心摘下。
兰诺百无聊赖地晃脚等待,揉着眼睛,白天刚经历过落日飞车的考验,令他早早感到疲倦。
眼皮撑不住了,下巴不住磕在胸膛上,乱蓬蓬的头发搔得耳朵痒,兰诺挠头,下定决心要把它剪短。
“兰诺!兰诺!”
是广聆笑回来了。
她在池塘边就看见了自家墙头上小小的人影,比蹲在树杈上的猫头鹰还显眼。
连缘给了她钥匙,她三步并做两步跑回家,将门推开时,呼唤的声音也逐渐转小,怕吵醒隔壁的杜桥阿姨跟杜梓姐姐。
“小小宝贝?快下来,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兰诺总算醒了,看见广聆笑张开双手,于是往下跳。
“姐姐。”他将头埋在广聆笑的肩膀里,打了个哈欠,掩不住浓浓困意。
“明天帮我把头发剪掉吧,我要留平头,这样就不会被头盔卡住了……”
广聆笑:“头盔?你要戴什么头盔?”
兰诺:“唔,没有什么——姐姐,你给我带什么了?”
“喏,你看!”广聆笑卸下布包,掏出一个金属牌子。
这牌子白天才见过,兰诺还拿给了任愠:“这是我的岁锁铭牌呀……”
广聆笑吃吃笑着,刮了下他的鼻子以示惩戒:“粗心!你再看看号码。”
“呃,最后一个数字怎么变了?啊,不对,这不是我的铭牌!”
“这是我的!小小,侃塔大人前天听说我要去陪你选岁锁,就让人提前把铭牌寄回来了,但是他是在上星联的旗舰店预定的,所以要去那里提货。”
兰诺一时不知该替她开心,还是该替自己难过,他装作十分感兴趣地翻来覆去看铭牌:“哦,姐姐,那是哪里的旗舰店啊。”
广聆笑道:“应该是『荣里』,那里在去上星联中心城『阿尔泰』的必经之路上,要近一点,否则不会寄这么快。”
“哦。”
“怎么了?”感觉到兰诺兴致缺缺,广聆笑无奈,便安慰道:“小小宝贝,现在你有我的铭牌了,快加上我吧!等我拿到岁锁,第一个通过的就是你的申请!”
兰诺晚上鼓捣了一阵新岁锁,使用起来已没有障碍。
“妈妈今天还问我了呢,我说这是帮忙整理农场时,那群外地人弄坏了我的岁锁赔给我的。姐姐,你要帮我兜住,别说漏嘴了。”
“那你原先那个岁锁呢?”
“我收起来了,要不,放在你那个上锁的箱子里好不好?这样不会被爸爸发现。”
广聆笑领着弟弟进屋:“好啊。”
多余的话她也没再说,反正兰诺这么晚还在等她,一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商量。
连缘打来热水,两人迅速洗漱完毕,兰诺轻车熟路钻进被窝:“明天早上我要洗头!姐姐别忘了!”
连缘笑着说:“早上洗什么头,下午洗暖和点。”
“我要让笑笑姐给我剪头发。”
广聆笑:“兰诺嫌他的头发长度太长了,妈妈,帮我把推刀准备好吧,我起床先磨一磨。”
“就在水井边的架子上,我明天要去田里除虫,你们俩小心点,刀别磨得太锋利,钝点安全,早点睡。”
兰诺跟连缘道过晚安,屋外的油灯吹熄了,门缝里的光亮也回归黑暗。
广聆笑却又点燃了屋内的油灯,摇晃的焰火将兰诺没有压下去的头发影子放大,投在墙上,和池塘边的芦苇荡一模一样。
“我要记些今天背的内容,兰诺,你说吧,我听着呢。”
她稍微侧过身来,让兰诺能看见自己的眼睛。
打过瞌睡的兰诺却一扫困意,裹着被子坐起来,将符策告知他的消息细细说来。
-
驻所招待所在离开沃野地的岔路口,距离公路稍远,在以伺农为生的乡野之地,重型货卡来往极少,夜幕下连风都很安静,偶尔传来几声狗吠,也全数卷入朦胧的梦里。
桌子上放着一个纯白色的保温箱,已经充满了电,提示灯闪烁。外壳的平衡装置与把手相连,确保不会在移动过程中倾倒。
保温箱中立着三排试管,共计18支,都贴上了条形码,没有过多的文字注解。
魏千言手戴医用橡胶手套,从每支试管中都吸取血液样本,滴入玻片中,再放进保温箱单独保存。
所有的数据都会通过保温箱实时上传,不仅为了记录试验样本的变化状态,还能保证没有被污染或替换。
这些试管中,只有一支是空空如也,倒数三支的液体数量最多,几乎装满到了木塞口,看样子是最新抽取的。
即使明知最后一个试验体的位置,但有一定强迫行为的魏千言还是扫描了空试管上的条码信息,一遍遍用眼神描绘那个可憎的名字——Z·托马斯·尹。
那是一个比博纳罗蒂还招人讨厌的……女人。
魏千言至今记得她尖利的指甲朝自己的脖子抓过来,他躲闪不及被一股巨力锁住,腺体就那样被挠开了,一下一下,像锄头犁地,往最深的地方戳进去,痛觉都完全失灵。
在濒死的恍惚中,他看见自己被迫涨潮后的息壤凝聚出了神经触角实体,甚至比那指甲还要长,还要恶心。
玻璃落地窗的反光清晰如明镜,温文尔雅的年轻人脸色铁青,从颈部窜出一根长长的细线,并且越变越粗,越伸越长,逐渐从主茎上又迅速两两分裂,形成朱罗密布的肉色网群。
这张网疾速生长,末端则如章鱼脚在空中扭动,直到能包裹住一个成年女人,缠了一层又一层。
她的爪尖还插在魏千言的腺体里,肉网没法抵抗她的力道将她扯开,只好钻进二人身体之间的缝隙。
魏千言感到窒息,皮肉快要挤爆浑身的血管,骨架都在咯吱作响。
“织……织罗……咳……快回来!回来!”他绝望地呐喊,只因为自己的息武毫无攻击性,却只能在遭遇困境妄图自保时,采取如此极端又愚蠢的方法来御敌。
女人在他面前成了蛄蛹的蚕蛹,划破,再缠,划破,继续缠,如此反复。
命悬一线之下爆发息壤狂潮的魏千言,双眼翻白,无力垂下了双手。
同时,由于神经触角还在忠实地回传着信息,他的颅内也被源源不断的嘶吼声充斥着。
那画面太过血腥,有女人用头磕断钢筋栏杆的极度痛楚,也有她被注射不知名药剂后腺体疯狂膨胀的麻木。
他能充分感知到当时女人血液在暴走,营养液与药剂互相撕咬,血管成了决堤的瀑布,流水疯狂砸向地面再炸开。
“Z……托马斯……托马斯。”魏千言咬着后槽牙,唇齿尖挤出几个字,“孩子……还有孩子——”
他试图Z的大脑中找到一个也许能够让她大发善心的存在。
Z充耳不闻。
在一个情绪完全失控,接近自爆状态的失败试验体身上,文字和语言都不再是规则符号,外界的一切声音都成了杂乱无章的音节。
但再不阻止她,自己就也要爆体了!
16年过去,每个入睡前的夜晚,魏千言闭上眼睛,都能清晰地重复体验那种感觉。
强迫行为深入骨髓,连回忆濒死的痛苦都成为一种习惯。
他终于安然进入梦乡,只有梦里才能找回他不肯舍弃的东西,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山楂树的白花又如约盛开了,一团团拥簇着的花瓣,在盛开之后染白了大树的头发。
魏千言温柔地伸出手,『织罗』攀上手臂向前延伸,直到每一根触角都拥有属于自己的花朵。
于是,他把自己也裹进蚕衣之中,紧紧拥抱着山楂树,接住她惆怅的落花贴在胸膛。
这个不接受任何人叨扰的空间里,他是树的主人,也是仆从。
-
“十多年了,时间真久,侃塔大人说他是九年以前调回崇山分部做管理的,也就是说,在出事之后,事情就被压下去,可过了几年又重翻旧案,这中间一定又发生了什么。”
广聆笑用笔抵着下巴,双眼放空,喃喃自语。
说到魏千言的八卦,兰诺自然幸灾乐祸:“他的性格这么烂,跟谁都处不好关系才是正常的,我总共就认识三个共协的人,两个都跟他有过节。”
广聆笑推算年度,想到些什么:“以前共协和共盟还是有过一段蜜月期的,也就差不多那几年,我爸跟我说过,有一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共协上下都被查了,但是共盟坚定地站在共协这边。”
“会是这件事吗?听起来有点像。”兰诺也开动小脑筋,“魏千言作为一个注册共工,在执行任务时失手杀害平民,就算才25岁,这个过错也足以让他前途尽毁了。”
广聆笑:“你也说了,那时他年轻得很,也没有势力,而且他是意识系,只起到辅助作用,攻击能力很弱,怎样才能失手杀害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
平民代表着不具备共工资格的人,其分泌腺枯萎,息壤产量极低,非武装情况下攻击力基本为0。
反之,共工们则都万里挑一,刨除崇敬之情,任何平民也不敢斗胆挑衅共工,除非是情急自卫。
由于武力值悬殊,且水潦猖獗,《共工管理办法》每年再版修订都着重于约束共工的言行,一旦涉及到共工与平民的纷争,都由法院移交共协裁断,不走刑事诉讼。
兰诺:“会不会是共协偏袒自己人?惹得平民们愤起反抗了?”
“魏千言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值得共协这么做?如果他值得,就不会在二线颐养天年了。”
“哎呀,不管这么多了,反正就是他做错了事被惩罚,老——符老先生说了,有受到处罚,只是还让他继续执业了那么久,真是便宜他了,要不,谁穷谁富还不一定呢!”
兰诺认为魏千言的傲慢来自于他的身份:“他自愿引退也好,被翻旧账也罢,总之也算一个大把柄了,而且——”
他神秘兮兮地招呼广聆笑近前。
广聆笑吹灭油灯,将自己的被子也团起来,和兰诺一样坐在床上。
“符先生说,那个Z,就葬在螺鹃城公墓。每年清明前后都有一批反进会的人大张旗鼓地悼念,姐姐,你还记得大哥过年回家来时说的吗?”
广聆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Z……”
她有一种不祥的直觉,但并未挑明,于是不再注视兰诺的双眼。
兰诺伸手戳戳她:“你不记得了吗?大哥说嫂子工作的手工编织厂接了个大单子,提前几个月定制了十几个巨大的花圈!你猜,那是多少个?”
他为自己的聪明感到骄傲:“我猜是16个!这种地方谁会花闲钱买花圈啊?”
广聆笑欲言又止,劝道:“兰诺,涉及到反进会的事,我们还是别掺和了吧,要不换个别的方法?”
正如博纳罗蒂对兰诺耳提面命,远离共协一样,广聆愈对女儿唯一的忠告就是不要沾『反进会』的边。
父亲抽着烟略显惆怅的话语,比起平日的唯唯诺诺,多了几分深沉:“我和你妈妈能全须全尾抽身已经是先驱显灵了,老虎吃人还吐骨头呢,这帮满嘴仁义道德的伪君子为了斩草除根,连骨头都吞,哈。”
从那厌恶中带着畏惧的语气中,广聆笑总觉得这句吞骨头不像是个比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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