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

　　孟绾摇头，“我一个字也不信。慕无尘，你我早已陌路，我现在只想知道他们两个在哪里。”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慕无尘看着好似漠不关心的人，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雨夜。

　　父亲身为护国将军，却在府里被查出卖官鬻爵，甚至还有敌国奴隶。

　　一夜之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慕府成年男子一律处斩，妻女发配边疆为奴。偌大的将军府，百年望族，落难也不过一瞬间。

　　他快马加鞭赶到皇宫，孟绾却好像一夜未眠，知道他会来，所以一直等着。

　　他看见她，才好像有了主心骨，翻身下马，却因身子无力摔在砖石上。

　　那是他最狼狈的样子。

　　他这十数年，没有一天不是在奉承谄媚中度过的，没有一天不是在光环荣耀中长成的。

　　可他甚至顾不得腿上的伤，只是跪倒孟绾面前，低声哀求。

　　他求孟绾，求她出手能饶过慕府上上下下几百条人命。

　　“我父亲定是被奸人污蔑，莫说卖官，就连替人美言这种事都从未做过。”他心里慌乱，嘴上就着急，“还有那个奸细，我从未在府里见过他，怎么可能是我父亲在暗中养着。绾绾，我求求你，你让我见皇上，这一定是假的，我父亲为国为朝忠心耿耿，一定是假的。”

　　他看着府里被抄，母亲和妹妹慌乱躲藏，看着仆人侍女四散奔逃，仅剩的东西也都被众人哄抢。

　　树倒猢狲散。

　　他尚未成长到担起府里的责任，命运就已经将他逼迫到眼前的境地。

　　于是他只能求孟绾，只能求皇上最宠爱的公主，只能求自己最不想在她面前暴露脆弱的女子。

　　他要保护的人太多，父亲母亲，胞弟幼妹，慕府上上下下一干人等。这上百条人命压在他身上，他喘息不得。

　　双耳被堵住，双眼被蒙住，四肢都被铁链锁住，就连嘴里都被堵塞。

　　他看不见孟绾为他求情跪在大殿一天一夜留下的伤痕，看不见孟绾脸上为他难过哭泣的泪痕，看不见孟绾为保他性命做出的种种尝试，看不见这个在父皇羽翼下长大的女子第一次违抗父命受到的惩罚。

　　他只能看见他想看的。

　　他看见慕府败落，父母身死，看见胞弟身首异处，凄惨死状，看见幼妹为奴为婢，受尽欺辱，看见高高在上的掌权者兴起之时便能让他再无亲人。

　　他不明白为什么忠臣被陷害，为什么帝王无情残暴，为什么他拥有的东西被人摧毁，为什么心爱的女子也要和他分开。

　　他愤怒，伤心，失去理智，被人擒住双手压在地上的时候也在大叫，“孟绾，你也不要我了吗？”

　　他第一次以抬头的视角看孟绾，却只能看见她凌乱的下摆，看不见她的悲伤。

　　慕无尘私闯宫闱，冲撞公主，被压入天牢，日后问责。

　　他成了慕府唯一幸存的人，也就注定了他余生都要为这百条人命惶惶不可终日。

　　孟绾几度晕厥，醒来时难得看见阳光。

　　她听到宫人的通报，知道是父皇来看她。可她无法面对，只好躲在被子里垂泪。

　　“昭乐?”父皇语气柔和，又变回了那个爱她宠她的人，“还在为他难过?”

　　孟绾不出声，她没有理由责怪父皇。他是万万人之上的帝王，守着这个国家这个王朝负重前行，不得行差踏错哪怕一步。

　　“昭乐，父皇已经与你说过许多次，慕府的错处你也了如指掌。父皇既没有冤枉也没有错杀，你为什么不开心?”

　　孟绾探出头。她哭了太久，眼睛红肿，嗓子也沙哑，“可慕伯伯是您的将军，您也要杀他。”

　　她不懂父皇为何如此狠心，连相处数十年的好友也能下令斩杀。

　　孟绾感受到了脑袋上那只手，他温和强大，“错了。他不是我的将军。是这千万百姓，是这大晋的将军。他犯了错，就要受罚。”

　　孟绾拉住那只手，“慕无尘也犯了错吗？”

　　父皇摇头，“他没有。”

　　孟绾又问，“那慕夫人，还有慕无尘的弟弟妹妹也犯错了吗？”

　　父皇拿了丝帕替她擦泪，“他们没有犯错。可是昭乐，如果不是你，慕无尘如今也会死。”

　　孟绾好像明白了，咧出一个很难看的笑，“慕无尘昨夜来找我，他求我帮他，我做不到，他说他恨我。”

　　他说他恨我。

　　孟绾认真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他的身影和那个雨夜的少年重合。

　　“我不生气，因为我不恨你。慕无尘，我不恨你。”

　　慕无尘听懂她在说什么，脸色苍白无比，一瞬间就没有了生机，“绾绾，我那时说的都是错的。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孟绾只觉得疲惫，她不知道早已经过去的事为什么还要一遍遍地重复，难道发生过的事会因为忏悔而发生改变吗？

　　她不想说话。既然慕无尘不告诉她，她就自己去找，总之这山谷也不会跑。

　　“我带你去。”

　　慕无尘失魂落魄，他何尝不知道错误不能重来，不过是心怀侥幸，妄图改正。

　　孟绾从没来过这玉水仙谷，她只在外面瞧过，没想到这山谷内倒是弯弯绕绕，岔路横多。

　　她跟在慕无尘后面，手里的剑没有放松过分毫。

　　绕了三四次，孟绾觉得大约走了一盏茶的时间，慕无尘在一块石头面前站定。

　　孟绾有些警惕，这不能怪她，实在是面前的人狡猾得很。

　　“绾绾，端王府的事你有没有插手。”

　　孟绾愣了片刻，才知晓他问的是他的婚事。

　　满京城沸沸扬扬，他却从来没有公开表态过。孟绾一直以为他不在乎这些儿女情长，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

　　“我说没有你信吗？”

　　“我信。”慕无尘有些哀求地看着她，不知道是期待她说实话还是谎言。

　　孟绾有些无力，走到这一步，她也不知道谁对谁错。

　　或许是天意，也或许他们两个都有错。

　　“最开始你和孟白悦不是我设计的，可后来太妃找到我，让孟白悦拜托你的法子是我说给她的。就当，和我有关系吧。”

　　悬在脖颈的利剑终于刺下。

　　孟绾说出口的不是言语，而是刺在慕无尘身上的剑刃。

　　原来孟绾早就放下。

　　原来她当真不在意了。

　　慕无尘失魂落魄地转身，颤抖着手打开石门。

　　孟绾没有理会他，而是径直上前，看到了里面的两个人影，才走了进去。

　　啪嗒。

　　是剑脱手的声音。

　　他看见孟绾如乳燕投林一般钻进晏温的怀里，看见她小心翼翼抚过他的伤口，情不自禁诉说她的思念。

　　慕无尘甚至幻想此刻躺在那里的人是他。

　　不过片刻，他又回过神。

　　我还是要胜过他许多的，毕竟，他就快要死了。

　　孟绾还记着小五的伤，眼下看见人就抚摸他的肩头，“疼不疼?”

　　其实是疼的，但是他看着殿下焦急的神色和眼下的乌青，哪里还说得出一个字，“没事的，殿下。”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孟绾的鼻头就发酸，“你吓死我了。”

　　小五双手被绑着，没法给她擦眼泪。他看见孟绾哭就好像比他自己命悬一线还要着急，又腾不出手，只好低声哄着劝着，“别哭，别哭，我们马上回家，你不是找到我了嘛。”

　　孟绾抹抹眼，又看着旁边的人，“秋月没事吧。”

　　小五点头，“没事。惊吓晕倒了。”

　　孟绾这才放心，捡起剑把绳索砍断了，“我们现在就走。”

　　慕无尘看着她嘘寒问暖，看着她关怀备至，甚至看着她扶起另一个男人起身。

　　他觉得自己又犯错了，僵硬地开口只求孟绾看他一眼，“你现在喜欢他了是吗？”

　　孟绾却懒得再看他一眼。原来见到了她心心念念的人，他慕无尘在她眼里就是可有可无的了。

　　“晏温，无根水的滋味好受吗？”

　　他不去看对面人向他投来的锐利视线。他只是久违地觉得放松，不去管颜面，不去管旁人，自顾自坐在肮脏的石块上，再自顾自地开口，“应该是不好受的。每月都要受一次钻心的疼痛。每月都要感受一次武功尽失，内力尽丧的恐慌。看着自己经年所学毁于一旦，你应该也不好受吧。”

　　小五还没开口，孟绾就好像受不住了一样提剑砍向他，“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知道的这么详细，就好像他也经历过一样。

　　慕无尘不去管那柄剑，那柄在孟绾手里，随时都能要自己性命的剑。“我为什么知道。绾绾，你还是容易相信人，我若不知道，为什么给你送沁雪丹?”

　　皮肉被划破，血珠渗到剑上，“我问你为什么知道无根水的症状。”

　　慕无尘恍然大悟，“哦，为什么？为什么？”他抵着孟绾的剑起身，“因为我和他一样。”

　　孟绾睁大双眼，想从他脸上寻找出一丝谎言的痕迹，但是很遗憾。

　　小五从身后走来，握住孟绾颤抖的手，“殿下，把剑放下。”

　　这似乎是束缚住孟绾的咒语。

　　孟绾转身回抱他，感受他颈间的气息与温度，“他在说谎对不对？”

　　对，一定是这样。慕无尘一定在说谎。无根水世间罕有，慕无尘怎么可能得到。

　　这句话终于给了孟绾直面的勇气，但她还是拥着小五，就像交颈的天鹅不分彼此，“你既然有沁雪丹，想来无根水也难不倒你。”

　　两人温情相拥的情景实在刺眼，慕无尘只偏头一瞬就转身不去看，他怕自己忍不住。

　　忍不住将孟绾抢回来。

　　过了好久他才反应过来孟绾问了他什么，脑子里将这句话拆了又分，才囫囵个想明白。孟绾是在问他沁雪丹有没有用。

　　能不能救她心爱的人。

　　他想明白了，于是伸出手腕，让孟绾看他手腕的红线。

　　这一个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孟绾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她只觉浑身发冷。

　　这红线和小五身上的一样，只不过小五的浅很多，还没有蔓延到手腕。

　　没有用，沁雪丹没有用。慕无尘同样有沁雪丹，怎么可能会这么严重。

　　“怎么可能?我让太医验过，那东西就是沁雪丹，怎么会没有用。”

　　慕无尘顾不得想孟绾让人验过是不是不相信他，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这一把火让他的理智都焚烧殆尽，“那东西是沁雪丹。”

　　“也不是沁雪丹。”

　　慕无尘如愿看到孟绾不可置信的神色，虽然那把火烧的更厉害，可他现在竟然感觉愉悦。

　　从他离开孟绾，背着家仇远赴边疆的时候，他就忘了什么是轻松，什么是愉悦。这人世间七情六欲他早就舍弃。

　　可见到孟绾这短短半天，他竟然挨个体验了一遍。

　　“那东西少了一味雪莲花，不过你别担心，药效差不多的。只不过，若是找不到最后一味药，不出五年，爆体而亡。”

　　孟绾被这番话震得三魂离了七魄。她脑袋嗡嗡的叫，连小五抚在她肩头的手都感受不到。

　　“慕无尘，你敢骗我。”

　　慕无尘哈哈大笑，没笑两声又重重地咳嗽，像是把脏腑都要咳出来，眼泪也挂在睫毛上，“你生气吗？绾绾。”

　　孟绾简直想把他千刀万剐不足泄恨。

　　她只要想想慕无尘说的话就怒目切齿，“你敢骗我。”

　　手里的剑刺入胸口，疼痛让慕无尘颓然倒地，可握剑的人似乎觉得这还不够。

　　“殿下，殿下，别被他牵着走。”小五费力才夺下孟绾手里的剑，没待他出声，腰便再被环住。

　　他自然知道殿下为何这般失态。

　　“殿下，他说的话不可尽信。”

　　孟绾在他胸前埋头，“我知道，可是我生气。我只要想想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都恨不得活剐了他。”

　　小五很想抱抱她，再亲亲她，最好能细细地哄哄她，可他知道眼下不是时候。

　　不说血流不止的慕无尘。

　　单是昏迷的秋月也不能一直在这。

　　他出了石门，从孟绾腰间拿了信号烟，确保春月她们马上就会到才从怀里拿出金疮药扔给慕无尘。

　　“不想死就自己敷。”

　　孟绾在他身旁亦步亦趋，“为什么救他?”

　　小五将她揽在怀里，安抚她的情绪，“殿下，我向您保证，一定会活着。”

　　孟绾没出声，闭着眼靠在他胸口。

　　小五，我会不惜任何代价保住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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