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谢珠玉·第十九章
陈婵的呼吸变得深长,片刻后才道:“我不知道。”
谢珧翻身坐起,忿忿道:“婚姻大事,表姐怎能如此糊涂便嫁了?”
陈婵亦坐起,绣被抖落,抱拢双膝低头闷声道:“婚姻大事,也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岂能由我做主。”
谢珧忽然似被一把铁锤集中胸口,登时失了气势。她知道人之不如意十之八九,只是陡然从出身与自己差不多的表姐身上看到,她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舅母去世时,莫说表姐,表哥尚不懂事,陈府中皆是舅父主事,偏生舅父又是倔脾气,兄妹二人一切事都是由舅父做主,便是表哥去远离陈氏扎根的东仑郡去往边关的云中郡参军,也是舅父的主张。刀剑无眼,云中郡常年受北戎侵扰,每年不知会有多少次大战小战,去那里便是将自己置身于险境之中。谢元得知后,即刻写了一封书信送到东仑郡,劝陈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便是要挣军功,也不必去往那等危险的地方。彼时洪亓驻守高涂郡,而章冲尚未叛乱,谢元提议,不妨让陈丰去往洪亓帐下,那里虽也是与异族交界的地带,但黎夷人毕竟不如北戎人骁勇善战,高涂驻军既可以挣军功,又可远离危险。
谢元这封信寄出后,不过几日便收到了陈峥回信,谢珧当时年纪尚小,但亦在场,从背面透过的光只勾勒出了八个字。
谢珧尚在努力辨认,谢元却已收起了来信,长叹一声,从此再未劝过这个妻弟。
舅父那封简短的信笺上究竟写了什么?谢珧至今仍对此念念不忘。那次之后,陈、谢两家虽然仍有往来,她却再也未曾见过舅父,但从那时起,谢珧脑中舅父的形象,便成了一个刚愎自用的老古板。如今看来,这个老古板仍然没有半分改变。
屋中静默良久,谢珧忽开口道:“表姐可甘心嫁与一个未曾谋面的商人之子?”
陈婵似是打了个寒颤,声音都有些不稳:“我不愿。”
谢珧皱了皱眉,尚未想到接下去该如何说,陈婵却兀自开了口:“珧儿,我真羡慕你和珂姐姐,范老夫人和姑丈那么疼你们,将来要议亲,想必也是要在名门之后里千挑万选的,不像我。”
陈婵在夜色里苦笑一声,转头直视着谢珧的眼睛,“管家来报杨氏提亲时,父亲正在园子里逗鹦鹉。他头也不回对管家说,那封求娶的书信他看过了,知道杨公子人品端方,仪表不凡,心中早已默许了这门亲事,只是礼数不可不全,这才要杨公子亲自来一次东仑。”
谢珧皱紧双眉,窗外透进的一点月光,全然照不进陈婵的眼睛。她看向虚无的黑暗中:“父亲同意我这桩婚事的时刻,我还在绣一扇屏风,为父亲贺寿用的。”那语声空洞到近乎冰冷,一滴月色落在绣被上。
“前些日子我听闻,凤栖郡遭屠时,冯氏一族因有人在军中,先得了消息便扶老携幼往乡下农庄避难。其时冯氏长房长媳吴嫣正带着一双儿女回娘家探亲,她夫君派人去送了信到吴宅中,说是申时启程。那送信人急着逃命,匆匆将消息告诉了吴府佣人便回了冯府。偏巧吴嫣因小儿染病,未能及时听到消息。”
“呵。”说到此处,陈婵冷笑了一声,一阵凉意爬上了谢珧后背。
吴氏被屠之事她也知道,只是有些细节外人很难知悉。听着陈婵的语气,她大致猜到了事情原委,紧锁眉头,听着陈婵空洞的声音继续道:
“她那好夫君等到了申时,吴嫣还未回府,竟是一刻也不肯多等,即刻便赶着车出城去了。”
“半个时辰之后,吴嫣回府,却只见到封锁的府门,她无奈只得回了娘家。第二日,吴氏因与章冲结了旧怨而遭满门屠灭,吴嫣和一双儿女便死在那场烧毁吴府的大火之中。”
“若是那位冯公子肯亲自走一趟,或多等半个时辰,吴嫣和那一双小儿也不至殒命,说不定还能救下吴氏一门。”
“半个时辰……”陈婵叹道,“还不够我在屏风上绣一朵牡丹……”
她的声音染上了怀念的意味:“我初次见吴姐姐的时候才八岁,她也不过十三岁,她还给我描过很多花样子,教了我好几种针法。”
“如今我要成婚了,吴姐姐也才嫁入冯家三年。半个时辰……”
谢珧遍体生寒,随手拿起被子连陈婵一并拥了进去,才觉出她身上亦是寒凉。
陈婵似是没有察觉寒意,拭了拭眼泪继续道:
“我不晓得那杨纪是怎生样人,也从未去过商阳郡。只是知道杨家不过是商贾之家,从上一辈才发了家。他四处行商,我从未离过东仑;他计算精明,我却只知琴棋书画。此一去,离家千里,陈氏在商阳郡素无根基,亦无世交。”
“冯公子是世家子弟,又与吴姐姐是青梅竹马,他连一双儿女都不顾,只管大难临头自飞去。我与那杨公子素未谋面,连父亲和兄长也吝于与我提及他的品性禀赋。
“这乱世之中,今日起高楼,明日泰山崩。若真有一日遭逢战乱……如此一个人,怎能……”
陈婵声音有些抖,“怎能托付终身?”
谢珧眼眶发酸,她想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常是读书人”,也想说“世家子弟未必强于商贾之后”,可这些劝慰之语,在血淋淋的三条性命前,是如此单薄。
她无法开口,正如那些战乱中丧命的人再也无法开口。
若从时局来看,商阳郡离闾都更近,行商之人能得到许多常人得不到的消息,联姻又可在商阳立下陈氏的根基,是为一举三得。
可这些都是追名逐利者的考量,舅父在十余年前便已挂冠回乡,难道他竟为了扶持陈氏尚在朝中者,便将自己的女儿当作棋子吗?
若有一天,父亲也……谢珧猛地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
“表姐,我……”谢珧想不出劝慰的话,只能将陈婵揽在怀里。那身体压抑的抽泣微微发颤,茉莉油的香气萦绕鼻尖。
谢珧亦感到面上一片温热,长叹一声:“我看着你这样,心里难受。你若有什么想说的,今夜一并同我说了。若不愿说或是说不出,便在这里哭一会儿……”
陈婵身子一紧,似是从未想过谢珧会说出这般话来。
谢珧只是收紧了双臂:“不说话,哭一会儿,也是好的。”
陈婵的抽泣停了片刻,终于哭出声来。
她哭声不大,在暗夜之中幽幽的,将屋中的每个角落都浸透了,却穿不过轻薄的窗纸和厚重的木门。
谢珧看着香炉中断续的青烟,从炉顶直冲而出,旋即散灭,不知会飘向何方。
滴漏的时刻过了三更,陈婵最后说过一句:“珧儿你记得以后常给我写信”,得了谢珧的承诺便已然安睡,梦中却仍在抽泣。谢珧替她掖好了被角,坐在床上,却无一丝困意。
她想起了之前与兄长说过要将多活一天的筹码攥在自己手中,彼时她确是坚定不移地说出这句话的,今日之所以冒险将自己置于险境,也是因自觉早已成竹在胸。虽然冒险,可也证实了自己推测不错,她信自己能在一月之内查清刺客的身份。
今日表姐的婚事,却令她不得不沉下心来,重新估量自己的境遇。
作为女子被困于庭院之中,被囿于高墙之内,被当做筹码交换利益的境遇。
同为谢氏子弟,谢珧既不能如弟弟一般去游历四方,亦不能如兄长一般入幕运筹,更不能如父亲一般得一官职守护一方。
那夜父亲与兄长的对话她已听在耳中,父亲只希望她成为一个合格的当家者。
所谓的当家,也不过是要她每日夙兴夜寐,却只是为了衣食住行;要她耗尽心力却留不下半个名字;要她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要她来便来,要她走需走,成为另一座院子里整日不得停歇的影子。
人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可就表姐之事看来,这句话最多只有五分真。莫说战乱离散,便是金银钱财,高爵显位都能轻易压垮这七个字。
此刻谢氏如一辆行在驰道上的马车,其外有骏马驾拉,其内有锦绣装饰,前路亦不见沟坎,承载着谢氏一门行向远处。
可若有一天,良马失蹄,车轴歪斜,甚或车中起火呢?
这辆马车还能行驶如旧吗?
谁会被抛下马车,谁又会被拿去交换骏马呢?
乱世之中,便是如吴氏一般的世家也会在一夜之间覆灭,便是亲如夫妻、父子也会各只会各自保全。
谢珧,一个女子,该如何护住自己的性命,乃至掌握自己的命运?
窗外渐渐透进晨光,谢珧一夜未睡,双目酸疼,只得闭上眼睛。
一片黑暗中,耳畔突然响起了寿宴上那支胡旋舞曲。
一声商音迸发,一团红霞如火星般四散开去,其中一人拔下发簪抬手激射而出,金光闪过,那簪子深深楔入木柱。
“我一生杀人不少,当不起‘仁义’二字。”后颈处似是又传来那人清浅的吐息。
谢珧猛然醒悟:那个刺客,也是女子!
谢珧睁开眼,看着绣被上的花纹思索:从四月十五的英才评,到四月二十的寿宴。短短几天之内,那刺客便调动了如此多的人手,若非她所效忠之人有意漏出线索,她几乎安排出了一场天衣无缝的刺杀。
她不是刺客,也并非死士,她虽听命于人,但手下亦有一股不小的势力供她差遣。
谢珧笑了——她为自己找到了一条路。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