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利禄

　　二更天里，夜色如墨，
　　几位飞龙卫千户依次禀告京中见闻，又奉谢元之命各自行事，尔后纷纷请辞离去时，已是月上中天。谢元裹着身金丝柳燕夹衫，袍袖翻飞里谪仙似的走出门去。他顾念夜深人静，因而未召府中奴婢，岂料伸手推门刹那，便见一道人影斜倚廊下。
　　王简终于换上那件谢元赠予的绀色夹棉锦袍，高大身形与月色辉映，自短阶横斜，拖出道摇曳清光。他一手执书卷，一手借皎皎月光指点书上文字。他那鬓角斑白，眉心为风刀霜剑錾刻着悲苦，目光却那样轻柔。
　　谢元于是放轻脚步，缓慢绵长的呼吸，以消抵内心深处无法言喻的感慨。王简，他的学生，为何竟如此打动他，如此拨乱破败蒙尘的心弦？
　　“大晚上不睡觉，却在这里……”
　　他说着，眼中带笑，又带着些无端困惑。王简听书斋门响，已回过头来，却碍于飞龙卫在场，不好谈论私事。此时见众人四散，便顺着谢元说话，回答道：
　　“方才见府上布膳，有道火腿冬瓜，想先生素来爱吃，因而在此等候。”
　　寥寥数语，藏起许多心思。一如彼此师生之情，虽大抵托词，却并非子虚乌有。谢元听了，一颗心感怀至深，想痴念千丝万缕唯有托物言说，不禁莞尔苦笑。便真假参半间戏谑道：
　　“蠢材，连饭也不吃，当是铁打的。”
　　“早一时，晚一时，羡子最逢时。”
　　王简似乎看透谢元笑容含义，也跟着笑了起来。他将书册收回怀里，尔后抬起脚步，与那先生在廊下并肩闲行。
　　谢元听他说话，想“羡子最逢时”上句是“书生多落魄”，旋即想起那件褴褛难补的破棉袍，于是笑得更开了。他执起王简手来，只觉冷得像冰，也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却并不说破。只是一面促狭反问“有什么逢时”，一面将那冰块似的手掌，揣进紫貂毛里的夹衣袖中。
　　王简于是回头看他，嘴唇动了动，却终究一言不发。他二人便沿着廊下，转过几簇冷梅，步入炭火温暖的主屋内堂。夜风摇动，珠帘半卷，橙红火光落在青砖地上。
　　府中仆役们手脚利落，已将碗碟布好，又把菜重新热上。谢元坐着紫檀圈椅，看雨婵脚步如飞，周身衣袂流云般来去，因对王简笑道：
　　“为了你，连累这么些人。”
　　“伺候老爷，本就奴婢们分内之事。”
　　不及王简开口，雨婵便接过话来，一把嗓音脆生生的，又说：
　　“王大人心中惦记，您倒好，竟埋怨起来。”
　　“听听，牙尖嘴利的，不知像谁。”
　　谢元说着，却不知想起什么，忽然轻笑出声，凤眼里的目光潋滟多情。他拾起面前象牙银著，拈了块此间诸事由来的火腿冬瓜，尔后见仆役们悄然退下，便想起先前王简盟誓说的两句话来。
　　死生契阔，夜尽天明。
　　倘若当真有此一念，这辈子业已很是值得了。
　　他从前只愿王简自风波险恶，世事摧折里脱身。然此间无头纠葛，早在谢元翻开那科举文章时注定。如今一切，皆是过往旧迹不可捉摸的回音。
　　谢元念及此处，又望向王简磊落深邃的眉眼，忽然说起了保定河间二府一事。
　　“方才飞龙卫来报，言京畿灾情稍定，只是朱纹丁培二府尹依然不肯招认。”
　　王简闻言诧异，虽不忍袖手旁观而剖白心意，却也明知谢元固执，不想当真为三言两语说动。他于是放下手中牙著，凝神听谢元解释来龙去脉。
　　“彼时顾念二府灾情水深火热，不等谭嗣从中勾结，露出破绽，便下令将朱纹丁培押解进京……到底还是托大了。”
　　谢元沉声喟叹，用手叩着桌面，十四无畏念珠缓缓摇荡。他说着，又从旁拿起个天青釉开片茶盏，仰脖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尔后接言道：
　　“也是本督心慈手软。倘若当日毅然决然，或许眼下早有供状，不必许多思虑。”
　　“供状？”
　　王简听了半晌，想谢元用意，是拿朱纹丁培二府尹开刀，却毕竟对朝局知之甚少，亦不解供状由来。
　　谢元于是按了按手掌，示意他继续听闻，
　　“朱纹丁培二人，杀也放也，实然皆无谓大局。关口在其供状，能否将违令扛上同谭嗣借口拖延联系。只要朱纹丁培愿签字画押，则杀尽韦党一事便指日可待。”
　　谢元说着，目光轻柔妩媚，不似论处人命关天。他顿了顿，又说：
　　“可惜当日，朱纹丁培进京之际，未能将此事坐实。竟一拖再拖，直到如今。恐怕二人眼下已多少察觉，飞龙卫手中并无谭嗣同二府勾结的可靠凭据，于是一口咬死，妄图同党营救。”
　　王简听他说话，逐渐厘清了其中关系，便皱起眉头，回答道：
　　“如此说来，或许谭党望风而动，也已多少察觉。因而未向飞龙卫抗辩，也未力保朱纹丁培二人。毕竟此二人牵涉大案，贸然袒护不异授柄于人。”
　　谢元闻言，心想不愧连中三元之才，虽有木讷寡言之处，论事却一针见血。他于是点头，默许王简说辞，又道：
　　“谭嗣等飞龙卫论罪，飞龙卫等二府尹招供，二府尹又等谭嗣出手。环环无端，尔能解否？”
　　“兵法有云，借尸还魂……”
　　王简沉吟，暗想谢元一开口就是好大难题，也不知考验抑或真心。但他已决心分担社稷江山的重任，便唯有与那先生对视，尔后谏言说：
　　“先生何不反其道而行之？”
　　谢元也是聪明人，顿悟话中含义，却不由感叹王简实在经纬之才，决断如流。谭嗣，飞龙卫，二府尹，虽互相牵制，亦可逐一击破。
　　其中关口在朱纹丁培，而朱纹丁培拖延之关口，又在他二人互相推诿。倘若假借一人之死，断绝后路，并震慑谭嗣等人，逼迫其尽快行动，则不失为置之死地而后生之策。
　　谢元念及此处，又露出些妩媚笑意，
　　决定往飞龙卫衙门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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