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寄居

　　尽管是夏季，树木丛生的庄园也荫凉可爱。博涅斯与赫梅在艾妮娅处用餐，餐厅在二楼，博涅斯这才发现原来这儿还有第四个人。那是一位四五十岁的女士，艾妮娅的保姆，她身材高挑看起来精明能干。三人坐上餐桌，艾妮娅有些不好意思：“我实在是不善厨艺，无法亲自下厨招待二位，抱歉了。”两人自然不会介意，博涅斯主动与艾妮娅碰杯，温声说道：“非常感谢您的招待，院子精致漂亮，感谢您愿意让我们观赏您的研究成果，您是一位了不起的学者。”

　　艾妮娅对博涅斯好像很有好感，开始为博涅斯介绍一些有趣的植物或者她在热带雨林里的惊险经历。博涅斯听得津津有味，两人开始攀谈起来。赫梅有些无奈，他好像成了局外人，轻轻摇摇头，保姆女士好像对他们的交谈很感兴趣，边收拾厨房边时不时往外看一眼。

　　“……您是一位诗人吗？这太棒了！实不相瞒，我在大学时曾加入学校的诗社，不过因为天赋欠佳不到一年就又退出了。我当时非常敬佩诗社的社长，他是一个沉浸式写作的人，喜欢用情绪淹没自己，为人不修边幅，常常与流浪汉把酒言欢抵足而眠。他的诗句就像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深沉又悲伤，虽然语言艰深晦涩……”

　　回忆起从前，艾妮娅的眼里又一层别样光彩，也许是因为那个特别的社长，也许是因为从前的自己。博涅斯安静地听艾妮娅讲话，轻啜一口葡萄酒，然后说道：“诗的语言是对日常语言的有意违背与偏离。为了更好地表情达意，营造出意象与意境，构筑出一个奇幻的又韵味无穷的艺术世界，我们往往从对自然和世界的思考中撷取诗的精魂，然后又运用一些技巧塑造诗的躯壳。”

　　艾妮娅闻言来了兴趣：“技巧？”博涅斯稍作思考，像是在思考怎么简单地解释给她：“技巧是处于对诗的语言的塑造，就像我刚说的，诗的语言有意违背和偏离日常语言。语序的颠倒、语词的错位、不合常规的语义组合和语言佯谬都是常规手段。”艾妮娅就像回到了少女时期的课堂，立刻积极发问道：“前几个好像可以理解，不过最后一个我不太懂。”

　　博涅斯温柔地解释：“语言佯谬，即诗的陈述乖谬悖理，不合常情。”见艾妮娅还是一副不太明白的样子，博涅斯又接着说，“佯谬通俗来讲就是看起来是错误的但其实是正确的。佯谬是一种错误、逆反或者说是一种障碍，诗的语言的指示义与所指示事物断裂造成‘语义游离’。诗人在表达真理和真情时，则往往求助于佯谬语言——表面上似乎荒谬与诡谲，实际上从审美心理模型的角度看,是更加流动深刻的美。”

　　艾妮娅歪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恍然大悟般说：“我读到过一首散文诗，‘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似乎就是运用了佯谬手法。”博涅斯闻言点点头：“的确如此。”

　　赫梅轻声催促两人：“好了，两位大学者，不如先用餐吧。”两人这才肯专心吃饭。
　　艾妮娅走了过来，手指轻轻触碰过花瓣：“这花和博涅斯先生实在相配！”博涅斯有些罕见的羞赧，抱着花对艾妮娅说谢谢。艾妮娅接着说：“这是由伊芙伯爵培育的品种，商品名叫作伊芙乙女心，非常适合做切花。花房里还有几十个品种，我带你去看。”

　　博涅斯闻言连连点头，艾妮娅做出了“请”的手势，博涅斯就朝身后的玻璃花房走去，艾妮娅紧随其后，并对最后的赫梅咬着牙说：“你知道我把花养这么好多不容易吗？”赫梅双手插进裤子口袋，轻飘飘留下一句：“下季度实验经费加五十万刀。”然后姿态矜贵地走到博涅斯身边。

　　艾妮娅快速抬起手掐指一算五十万美金大概是多少欧元，然后兴奋地跑进花房里，准备给两人讲解。

　　艾妮娅的玻璃花房明显不是用于研究而是为了观赏，里面有大量蔷薇科丁香科等科属的植物，大部分都正值花期，一盆盆地放在花架上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博涅斯眼尖，看到角落里有三盆五十厘米高锯齿状叶片的植物，它的叶子生得很整齐，边缘有一圈金黄色的边，植株顶着一个大大的花冠，隐约可见一点深紫色露出来。

　　他有些好奇，于是偏过头询问艾妮娅，艾妮娅顺着博涅斯的手指看过去，一时也有些不清楚，她又凑近点半蹲下来轻轻扒拉了两下叶子才恍然大悟般笑着说：“这个啊，是我师兄的实验室研发的一个杂交品种，具体我不太清楚，不过听说它开的花非常与众不同又绚丽多彩，而且香气特殊还有某些特殊的功效，春天拿回来的，现在看看似乎是要开花了。”

　　“花也不同，香气也难得，这么一说很难让人不期待呢？可惜现在不是它开花的时候。”说不失落是真的，博涅斯非常喜欢艾妮娅这里，这座庄园就好像一个缤纷多彩的异世界，有无数令人着迷的神奇植物。艾妮娅一下听出了博涅斯语气里的遗憾，立马说：“不如两位在这里住几天，等这花开就可以看到了。”怕博涅斯拒绝她又马上接着说，“正好我也有些诗歌方面的问题想要请教博涅斯先生。”

　　“这……”博涅斯有些犹豫于是下意识看向赫梅，赫梅朝他微微一笑然后说：“艾妮娅这里确实不错，很值得多看看，这些珍稀的植物以后也不一定还能看到了。”

　　于是三人当即敲定，博涅斯与赫梅在庄园暂住。新的洗漱用品都是常备的，衣物去附近商店购买即可。艾妮娅立马去安排保姆收拾房间，博涅斯和赫梅看着时间也不算早了就驱车前往镇上购买衣物。老规矩是赫梅开车，博涅斯坐副驾驶。“我们住在这里的日子，那边的酒店怎么办？”博涅斯突然问道。

　　“就放在那也不要紧。”赫梅的语气稀松平常，很显然没有在意这个。

　　“那车呢？车是你租的。”博涅斯又问。

　　“我等下联系老板，续租一下，有辆车出门也方便，艾妮娅的家有点偏僻不是吗。”

　　博涅斯还是不放心：“可是这样好像平添很多额外的花费。”

　　赫梅终于意识到博涅斯有点不对劲，他笑着瞟了博涅斯一眼才又把注意力集中到路上：“博涅斯，其实你很紧张对不对？”

　　“啊？啊……”博涅斯情不自禁地扯了扯袖口的丝带，“只是这样的经历对我来说比较说很稀少，所以我可能有点……失常？”

　　赫梅闻言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显得博涅斯更加窘迫。“你以前从来不会关注这些事情，你的眼里关于文学艺术的事总是多些，至于这些凡俗事务总不值得你太关注。”面对赫梅的调侃，博涅斯不置可否。一直到了镇上，赫梅停下车拿开安全带，一直沉默不言的博涅斯才轻声说：“你没有你想象的了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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