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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长谈
回到家里孟思又哄了好一会孩子,最后才把徐闻哄去又顾岳麟带着简单洗了一下。虽然顾岳麟的手法基本跟搓化石没啥区别,好在徐闻是真的乖,情绪控制好了随便怎么搓圆捏扁,甚至还乖兮兮地转头谢谢顾岳麟,然后说自己来洗就可以了。最后徐闻好歹把自己洗好了,孟思空了自己的房间给他,倒也没有要陪着睡觉的意思,只说有事情就到隔壁房间敲门,外面一定有人。
徐闻也是困了,孟思在旁边坐了几分钟他就已经睡着了。
等到孟思把这边忙好,只剩下一个房间的孟思和顾岳麟双双对着顾岳麟的被子发呆了好一会,对视一眼之后孟思一个丝滑的转身:“我去睡沙发,反正我也认床,大不了我看一晚上节目我也不累。”
“哎,孟老师。”顾岳麟一把把孟思拦住,拽着袖子,“干嘛啊!我被子又没味儿!这么嫌弃干嘛!”
“不要~我不要睡你的被子。”对私人领域要求极高并且没有任何结婚自觉的孟思挣扎着往外跑,“多奇怪啊,我今天就坐外面了,谁拦我也没用,你赶紧睡吧,隔壁五岁的睡了,你也睡吧。”
“我也不要!你就睡一次我的被子你都不愿意!你可以穿保暖内衣啊!”
“保暖内衣也不要,我五岁就再也没有和别人睡在一个连续平面上了!我妈都没有!”孟思害怕把隔壁房间的徐闻吵醒,抱着门框咬牙切齿地拽着锁头喊气音,“我不习惯!我一身反骨我浑身是刺,我需要lonely sleep space!你不要拦我!”
“你要是不想睡我的床,我说了我睡沙发也行啊。哪有我一个大男人睡床你睡沙发的道理啊!”
“我不要,那是我学生又不是你学生!我比你年纪大,我睡沙发!”
“你是女生,你睡沙发。”
“荒谬!姐姐已经过了需要被照顾的年纪了。我现在是一个可以撑起孩子天空的人民教师,所以你赶紧睡觉去!”孟思努力想挣脱顾岳麟,被他从背后抱住胳膊,“沙发也不是没睡过,你让我自己随性点我可以的。”
顾岳麟也跟着倔强起来了:“我就不要,草!今天你不睡我不睡,大不了一起坐沙发!”
一语成谶。十分钟后,两个人坐在靠着落地窗的两个懒人沙发上,一个人能看着浑江,一个人则看着大桥与入海口。顾岳麟也算服了孟思身上那股倔驴一样的劲儿了,开了一罐啤酒放在她脚边上,又给自己开了一罐,伸手把零食小推车拉过来:“得,咱们一起坐着吧?孟老师,您说您怎么那么倔呢?”
“我有我的习惯。”孟思犹豫了一下,手捏着易拉罐灌了一口,“递我一个小蛋糕,你想不想吃酸辣粉,我拿小锅给你煮。”
“晚饭才吃过,不能吃了,我今天还没健身。”顾岳麟长手长脚,往懒人沙发上一摊,两条腿有点无所适从,他干脆把拖鞋一踢踩在地毯上,“孟老师,你对学生一直都这样吗?尽心尽力?”
孟思眯着眼思考了很久:“不算吧?我可离那种人民教师远得很。”她低着头用另一只手抚摸自己捏着易拉罐的手,“徐闻这个孩子算我见到的顶不容易的孩子了,我帮帮他是应该的。我有同学去了山里,去更穷苦的地方帮助那里的孩子,他们才是真的无私伟大。”
顾岳麟自己拆了一包薯片,一边吃一边瞥孟思:“徐闻这种孩子你遇到很少吗?”
孟思点点头:“少,T市这种孩子真的不多,但是在其他地方可能更多。你不要看十字路幼儿园有超过一半是民工子弟,他们已经在他们的工种内部算顶尖了,你想想能把孩子带到T市上幼儿园的,他们本身都是极其能吃苦又非常有手艺甚至还有一些运气的人。你像徐闻,他爸爸妈妈能靠跑大车在T市房价和购房条件还没有离谱到现在这个程度的情况下,为自己的孩子留下一个15平米的房子,这有多不容易你知道吗?这就是徐闻以后能够在这里还有安身立命的资本的根本,尽管他这么可怜,但是他还有房……”
“你也不能这么说,他爸爸妈妈都已经……”顾岳麟不是很赞同,皱着眉打断了孟思的话。
“不,不不,你不是很理解。”孟思看着窗外,表情很纠结痛苦,顾岳麟能看到她紧锁的眉头和深沉的不知投向何处的目光,“我知道你是很好的人,你很怜惜生命。但是很多时候,残酷是现实存在的,它不是说你以温柔或怜惜就能改变的。你去医院看看,去手术室看看,去病房看看,T市任何一家医院的走廊里,你以为都是告别的哭泣?哪里啊,都是算钱的声音,都在算值不值得救,这条命值不值这么多钱。我去听过,我之前特地坐在那边听了好几天。”孟思停顿了一会,用手托住自己的下巴,歪过头笑了笑,“我原本想着,不是很多教育课程里面说我们缺死亡教育吗?我想去找找看到底有没有办法,结合真正的现实去做一些死亡教育,因为我们有我们的文化背景,舶来品不一定能适合。后来我听了三天我放弃了,我觉得这事儿不可能。”
顾岳麟看着孟思,两个人很少这么坐下来聊天。孟思似乎总在他面前展示出全新的角度,顾岳麟对死亡本身也有着强烈的兴趣,他选择的研究方向也好,他个人兴趣爱好也好,都带着一种死亡的宏大神圣,但是这似乎和孟思现在所说的完全不一样,他们曾经同时观察同样的东西,但是得到了截然相反的结论。
“我后来去看了看,尤其是一些比较成功的死亡教育……我想,大概人和人的死亡也是不同的。常见的死亡教育其实是让人怀抱有生活的希望并不去恐惧死亡,那些话术我也努力学了,但是我真正去看完之后,我忽然发现那些话虽然好听,但是却真的毫无用处。我当然可以说,啊,那些人变成星星在远方看着你,但是说完以后呢?我有资格告诉那些孩子,世界非常美好,拥有很多童话吗?在我预见到他们总有一天也必须遭受很多苦痛的基础上,我说一些漂亮话,做一些自以为是的感动。这是有意义的吗?这就是死亡教育吗?”
顾岳麟用拳头抵着自己的颧骨,靠在懒人沙发上望着孟思,似乎也陷入了思考。
孟思叹了一口气:“扯远了扯远了……总之你想象中的不容易,和他们的家庭正在经历的不容易绝不是一个量级的。你今天是不是觉得,徐闻的爷爷对他太凶啦?”见顾岳麟沉默地点点头,孟思了然地笑笑,“明明是成年人忘记了五岁的孩子,让才五岁的孩子在寒风里等了三个小时,最后生气发怒的还是成年人。”
“他不应该这么说徐闻,徐闻已经很缺乏安全感了,他哭只是因为他太害怕了。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徐闻很有可能变得更自卑更敏感。”顾岳麟对徐闻操着一口乡音的爷爷毫无好感,摇摇头,语气里略带鄙夷,“我不喜欢他,这个老头不能理解徐闻优秀在哪里。徐闻的天赋在学术上,他的求知欲和理解力都很强,而天性的敏感也是学术敏感度的根基,我不能认为他哭有任何问题,他还要被这么对待。太不公平了。”
现在轮到孟思笑着看着顾岳麟了,虽然从外表难以看出,但是顾岳麟骨子里却存有一种针对科学世界的近乎刻薄的完美主义:“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农村老头,他很有可能毁了一个未来的天才!你们总觉得小孩子都是一样的,根本不可能。有天赋的人从小就能看出来,他感兴趣的东西,他天然的思维方式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你难道真的相信他们说的,只要努力,有钱就能创造一个真正能开拓领域的研究人员?孟老师,我以后也会是老师,如果徐闻可以按部就班,衣食无忧到十八岁,他会是我们需要的学生。但是他爷爷如果无法保证给他一个普通人的教育,那什么天才什么研究,都完了。”
“你觉得他在暴殄天物?”孟思放下啤酒,靠在沙发上笑了起来。
“我觉得他在增加不必要的负担,尤其徐闻还是个小孩。”顾岳麟看起来确实相当生气,这种气愤不仅仅来源于今天的事情,“我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人,我的身边,我的家人,我的同事和竞争者,都在这方面颠来倒去犯着大同小异的错误。我不喜欢这样……”
孟思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了,她像是想起了很多事情,表情变得凝重而忧郁:“你说的,其实我也知道,或者说,大多数人都知道。我理解你不喜欢徐大爷,我也明白这不是因为你真的看不起他,而是你非常珍惜每一个有着和你相似的能力的人,你希望徐闻能更好。”她叹了一口气,转头看了看没有声息的房间门,“这件事情,是徐大爷在徐闻第一年入学家长会告诉我的。当年大车事故,因为一些原因他们没有及时拿到赔偿款。当时徐闻的爸爸还有一口气,还能抢救……但是徐大爷放弃了。”
在顾岳麟诧异的目光里,孟思摇摇头:“当时徐闻父亲腿已经完全断了,肺部还是什么器官也衰竭,全力手术能活下去希望也不大,更不要谈后续治疗恢复……而徐闻家当时唯一的资产只有那个小房子,小到破旧不堪的房子。徐大爷跟我说,他心真的疼,他到最后也没舍得把房子卖了救自己的儿子,因为那是他们两代人努力了三十年的结果,如果房子没有了。徐闻父亲即使恢复好双腿也没有了,他们就必须回到那个黄沙漫天的老家,那里没有幼儿园,二十公里之外有一个小学和初中合并的学校。在那边徐闻是一个‘幺鸡仔’,细胳膊细腿成不了气。他当时下决定的时候,这个你口中的农村大爷,他背负了多少,他到现在偶尔还会跟我说,他是要遭报应的。他连自己儿子的命都不愿意倾尽全力去救,他说等他死了是要变成牲口的,那些话还只是他讲给我这个局外人的,你可以想见他是如何带着徐闻这样一个孩子,努力地在这里生存。”
孟思晃了晃头,把那一点点想流泪的冲动压下去,她看着顾岳麟,眼里流淌着茫然与质疑:“你想他做到什么呢?你想他去说学一学那些教育方法,怎么可能?我第一年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功夫才教会徐闻说话吗?思想越丰富的孩子,有时候学会表达越慢,他的抽象思维太好了,所以词和句根本跟不上。我努力了一年他现在才和同年纪的孩子一样说话。徐大爷根本想不到怎么教他说话,怎么打开他的嘴,他也不会想到一个这样小的孩子在几乎是城市底层的十字路幼儿园依旧处在底层,是被欺负的对象,他比一般孩子矮,比一般孩子说话慢,比一般孩子更迟钝……不是我自夸,要不是我,不是我带的班,这个孩子可能你根本看不到他的天赋。但是,顾岳麟,你觉得这是徐大爷的问题吗?一个把自己几乎揉碎了割舍了只为了让自己的孙子有一线可能成为他建设了半辈子的城市大楼里工作的一个人,这样的一个老人,你还想要他做什么呢?”
顾岳麟表情也变得很纠结。
孟思没有停住,继续说了下去:“当我第一次真的面对现实的幼儿教育的时候,我才能意识到残酷是什么意思。有些孩子生来似乎就注定了那么坎坷,有些孩子生来就活得那么轻松。有些毫无才能的孩子坐享父母的人脉与资源,被鲜花掌声和无休止的课程包装成未来的精英,有些孩子生来就是天才,却被社会的规训集体教育的忽略父母家庭的不理解扭曲成一个庸才甚至是一个碌碌无为的人,甚至还有孩子那么小的年纪就遭受病痛折磨,或者惨遭抛弃,很快就离开了这个世界。没有公平,孩子生下来就没有公平,他们的公平仅仅在于他们都起码来到了这个世界,连生存都是不公平的。徐闻,这就是他的开始,他必须去挣脱这一切,他必须化解他身上的厄运与不幸,如果他化解不了,那么即使他生来是有才能有才华的,依旧没有用。”
顾岳麟没有回嘴,罕见地陷入了沉思:“但是,很多时候,堪用之才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多。”
“是啊。”孟思站起来,窗外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浑江的夜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只留下星星点点的路灯,就好像一个小时前那场万人空巷的热闹只是镜花水月一般,“但是哪有怎么样?我对这种大体量的人类未来毫无兴趣,这一点我们南辕北辙。”
坐在沙发上的顾岳麟却似乎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眼睛微微眯着,半晌笑了起来:“孟老师不喜欢人类。”
孟思笑了起来,坐到窗台上,勾着啤酒罐又喝了一口:“这种矛盾是无可避免的。什么时候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愿意发自内心承认一个一无所有的愚蠢的孤儿是他的同类,孟老师就能喜欢人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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