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洛

作者:天空有朵雨做D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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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兄弟莫怪,方才我只是梦游,什么都没听到


      身后寒凉的冬意,快马加鞭地从北方赶来。容屿坐在桌前,屋灯落着,日长一线,只濛濛罩着一层雾气。他衣衫太长,垂曳及地,却挡不住凛冽寒气振聋发聩地提醒他,此时正值岁暮。这一身寒意,是他自小就带着的,这么些年下来,彼此越发攀谈得来,久而久之,也不觉得难捱了。

      容屿醒来的时候,手边是一封信,他扫了一眼,落款是他自己。在他莫名其妙昏睡几日后,看见了这封信。史官笔下关于他的前两年,也全数在他脑子里装着,可偏偏总有刹那,他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坐在椅子上,不知何时偏头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蓦地听见一道笑声。他睁开眼睛,盯着信上的字,半晌未动。他忽然想起什么,起身,从暗格中抽出一枚精致盒子。盒子上落了些灰,他启手打开,木香盈鼻,里面静静躺着一对耳坠。

      容屿七岁的时候,朝国还在另外一人的肩上。朗风世子常年在外出征,日夜与沙尘作伴,鲜有机会享受天伦,他便就在父亲的目光之外,静悄悄地长。那时一天一个样的分明该是他,这话却在他父君身上体现无疑,每次归来,他总觉得日子在父亲那边淌地比在他这边还快,于是父亲加速老去,而他却赶不及长大。

      父亲过世之时,将这盒子递给了他,什么也没说,然后用他看不懂的眼神,在他面前死去。那天的雨,据说下成了涝,河口决堤,冲垮房屋,直到今天,都未逢敌手。后来少年容屿每每噩梦,梦中都是这相似的眼神,萦绕在他浅薄的胸口,星火燎原,不等他琢磨出个名堂,这眼神就在他心窝随便寻了个地方,生根发芽了。

      自此以后,父亲身边那没命流淌的时间,一下子来到了他的身边。他匆忙接下数倍的课业,晨昏定省,唯有世子殿通向百宫的路上,他才有时间打个盹。好在宵旰攻苦,他再没空做梦,是以父亲那双眼睛,日久月深,他也再难想起了。

      十六岁那年,他初上战场,猝尝败绩。站在广陵城上,俯视着前后不及的雪海,许久未曾照面的梦境,竟循声而来。城门外,他迈下阶梯,俯身抔雪,瞧见了那皑皑无暇之下,无辜的淋漓鲜血。冰天雪地之中,父亲的眼神又找了回来,年少的症结、旷日持久的疑惑,终是让他尝到了答案。容屿明白过来,指尖沾上的血,无名无姓,却注定一身都会伏在他肩头,无论他身处何时何地,都无法逃脱。

      回到安阳后,他将那盒子直接扔进了湖里,甚至都未来得及打开看过一眼,他想,无论那里装了什么,他都不想要。可是第二天,他就看见那湖水被抽了大半,无数个宫女内官,扛着荒寒,在冰冷的湖底寻寻觅觅不歇,而母亲脸色铁青,站在岸边,正遥遥看着他。

      那个盒子找到后,被原封不动送回了世子殿,而他被罚端着盒子,在父亲的牌位面前,跪了三天。他冷眼看那牌位,干净利落地写着‘朗风世子’,可再怎么看,都像是在笑主人一字不沾。

      万籁俱寂之时,少年不胜其扰,终是打开了那堪称‘罪魁祸首’的盒子。盒子十分简单,里面安静地躺着一对碧玉耳坠,耳坠下,有一张纸条。那纸条叫水浸过,劫后余生地泛着褶皱,少年小心翼翼展信,字迹模糊不少,好在朗风世子的笔痕,依旧十分清吉。

      “无奈一生风高浪急,不得安宁,唯有朗风二字,什袭珍藏,赠予我儿。”

      少年盯着那句话,脸色不动,胸脯却蓦然起伏起来。他只觉得周身发烫,呼吸难续,仿若顷刻间,回到了父亲出殡那日。他原以为父亲松开了的手,竟一直为他紧握着;名为‘父亲’的这座靠山,竟风雨无阻,为他十年如一日而停泊。

      很多年以后,他才明白,父亲在世人眼里,建功立业是理所当然,功败垂成是难以容忍,一切只在不值一提与万丈深渊之间,他无法后退,更不许犹豫,一旦不尽人意,偌大朝国,便连他的一席之地,都十分吝啬。

      容屿靠在椅边,又沉沉地睡了过去。白梅探春,新意层叠而递,这二十年后的孤寒殿门,依旧清冷颓败。桌前的那封信叫风撩起,飘然落在地上,轻摊开,绢细的纸上,极其潦草落着两个字。

      那大概是一个名字。却是他自己的笔迹。也不知道首字是不是姓,起码迄今为止,容屿还没见过任何一个姓’栖’的人。这两个字孤零零地占着不大的篇幅,暂且还看不出什么名堂。他甚至不知道为何自己要写下这俩个字。

      栖岩这一路,过淮河,入江南,日夜兼程,顺风而下,很快便踏进安阳地界。

      来安阳至今,她只远远看见过容屿一次。上元节那日,率土同庆,岿然的宫城之上,容屿凛凛而立,受百姓瞻仰。而栖岩匿在巧夺天工的灯会跟人海里,隐在铺陈十里的河灯之外,像是一滴不起眼的水珠。

      她下山之前,心里建设是布防了一层又一层,乐观的种子,也朝皮肤血液里塞了好几粒,即便抽了好些芽,也难以抵挡半月被命运拒之门外的颓败。这几日来,她想过无数办法见他,但她却连楚朔堇瑟的面都没见上——容屿不曾给过栖岩任何信物,任何能够让他看上一眼就想起栖岩的信物,或者,任何能够让宫门侍卫看一眼就让栖岩进宫的信物。于是,栖岩也只能每日站在宫门前守株待兔,盼他不日出宫,盼他恰巧从面前经过。

      月上树梢,宫影一依旧式地躺在眼前,有些小雨飘下来,绵柔地贴在脸上。夜幕被月光映的堂亮,也静得凄凉,树梢下的少女轻叹一口气,又是一个翘首盼兔的晚上。

      就在此时,一辆马车从宫侧门缓缓驶出,车辙碾着泥地映出两道痕迹,马车的轿帘被挡得严严实实。栖岩站在一侧,连连后退了几步为马车让路,恹恹随意之时,却蓦然瞥见宫门里送行的正要转身的楚朔。她恍若看见一道希望的光从太阳穴打入皮肤,便迈着还未站稳的步子,连蹦带跳,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车夫眼疾手快拉下缰绳,马匹受惊,长空响起一阵嘶鸣,马儿扬蹄停下,前蹄高高举起,撞在栖岩胸口上,她狠狠摔在地下,差点从胸腔一直裂到腹腔。她捂着胸口,费力抻着脖子,轿帘被掀起,探出一只上了年纪的布满皱纹的手。她的心刹那凉透一半,等那人完全走出轿撵,发现是一位胡须苍白的老者时,栖岩很不雅地骂了一嘴:“姥爷的。”

      她左支右绌地爬起来,瞧着老者没有问责的意思,便想着赶快回去疗伤,余光却瞄到楚朔快步赶来,像是在闻讯老者是否受伤。眼见又是一个机会,她十分不客气地上前一步,也不管楚朔和老者正说着话,将脸上的面纱取下,试探性地开口问道:“楚朔?”

      楚朔侧身朝她看来,怔了一下:“姑娘认得在下?”

      “……”她差点吐出一口血来——姬莫瑶的工作倒是做的尽心尽力,彻头彻尾。

      在这当下,她几乎要脱口拜托他帮忙带她去见容屿,可现在在楚朔眼里,她就是街头流浪汉一个,怎么可能一开金口,楚朔就巴巴地直接带一个不明身份的丫头片子,去见他们这个国家最高级别的首领?栖岩绝望地闭了闭眼睛,将面纱重新戴好,随便搪塞了一句:“前几天上元节,宫城上,有幸,见过将军一面。”

      楚朔淡笑应下,上元节,他远在暖州,这姑娘却在安阳看到了他?

      栖岩颓丧地转头离开,卯了大半个月的劲,第一次有了些松动的迹象。

      安阳的街道很宽,白日熙熙攘攘的商贩早已回家,临走之际还不忘用布将自己的摊位遮起来,怕这雨影响了明天的生意。偶尔的摊车还挂着灯笼,朦朦胧胧照亮周围一小块青石板路,车里冒着些袅袅稀疏的包子热气——若不是家中生变,钱袋子底下跟漏了个窟窿似的,大冬天又有谁愿意夜以继日地,生喂寒流招财呢。

      栖岩古道热肠的买了个不太热的包子,揉着胸口朝客栈走回去。雨簌簌下坠,堪堪将青石板路铺洒全了。她慢慢腾腾走在青石板路上,这个时辰,不必在意熙来攘往的行人,不必避让策马扬鞭的车驾,不必应付有着三寸不烂之舌的小贩,落寞里还携着一丝惬意。

      梧桐叶子被雨打得俯拾皆是,明日扫地的大婶们估计又得抱怨半日,远远的街道看不见头,却下一步就可以走尽。雨势渐渐变大,渐有些铺天盖地之势,栖岩胸口越发地痛,也不知道是不是病了一场,落了些绣花枕头的病根,这么被马踹一下,竟越走越疼了。

      雨打得头发湿透,原本还能勉强用袖子遮遮,没几遭下来,袖子便渗起了水。栖岩头有些晕乎,走了几步,发现才走到东铭湖。这白日多的是五湖四海的游客,是学生逃课后的不二之选,到了晚上,湖面被雨水扰得门庭若市,依旧不得安宁。

      她刚想找个亭子躲雨,却意外窥见两抹身影。

      亭中一男一女,皆是高挑的身材,两人虽并未靠在一起,却毋庸置疑应该在聊着暧昧不明的事。栖岩刚想给俩人腾腾地方,正转身的时候,不料发出了声音,亭中男子回头,声音不大:“谁?”

      栖岩浑身一震,拾起的步子就生生怔在了原地,她慌忙转回去,目光几乎钉在那男子身上!

      男子从凉亭里冷面朝天地走出来。一张清贵的脸,从阴影之地乍现,浸在月光里。他一身墨衫,一双拒人千里之外的眼睛,正形同陌路地看着她。

      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栖岩不知道这句话原来是这么喜悦!

      于是下一刻,容屿就看见面前眼生的姑娘,一脸喜悦,两眼一闭,双手合十,就地拜起神仙来。

      容屿:“……”

      忙活了半刻,才对上他的目光,一时找不出话茬。她楞头磕脑地站在那里,将自己这几日忖前思后想好的计划,统统忘了个干净。半年多未见,容屿瘦了不少,带着泾渭分明的距离感,她不见怪地忽视着,甚至差点开心地跳起来。

      脑子灵光一闪,栖岩扶着胸口的手缓缓挽起袖口,学着函谷河边,第一次见到他说的话,水到渠成道:“兄弟莫怪,方才我只是梦游,什么都没听到,”说完意识到什么,慌忙转过了身去,又补了一句,“也什么都没看到!”

      容屿沉吟不语,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正在此时,身后倏地传来一些细碎的声音,栖岩侧身看去,一个身段十分纤长的‘女子’被俩人谅在一侧,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地尴尬着。她这才想起片刻前的故事——容屿和这女子,正在花前月下的约会!

      那‘女子’扫了栖岩一眼,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见有人打扰,便直接转身走了。容屿不紧不慢地站在一边,彼时漠不关心的眼神,被栖岩眼花缭乱的一顿操作,添了三五分的探究。他其实并没打算纠缠:“天高夜凉,姑娘小心。”说完就要走。

      “等等!”

      容屿原来真是一副实打实的铁石心肠,栖岩话没说上半句,他已经要急着跟她划清界限。只见她横跨一步,拦下容屿,十分找欠:“万一我真看见什么不该看的呢,你就这么相信我?”

      容屿不以为然地看着她:“那姑娘希望在下怎么做?”

      栖岩道:“自然是刨根问底,倘若不从,便带回去,继续审问……”

      “不至于,”他淡淡道,“男女之间一些悄悄话而已,姑娘若稀罕听,尽管听就是了。”

      栖岩:“……”

      男女……之间……一些……悄悄话?!

      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眼前的人情绪登时波澜壮阔起来。容屿不由皱皱眉,生怕面前这锅沸腾的开水,殃及他这无辜池鱼,于是他越过栖岩,打算第二次走为上策。

      “容访……”

      话音一起她心中便狂喊失策,果不其然,容屿几乎是即刻回了头,眼神宛如换了一个人一样。栖岩一身鸡皮疙瘩登时顺着脊骨蹿上来,容屿不认识自己,身在宫外被不明人员识出身份,万一他六亲不认,懒得与她废话,直接把她斩草除根……那她这满肚子无疾而终的委屈不甘心,大概是能助她步入姬莫瑶死不瞑目的后尘,成为蛊后二世吧?

      夜色高照,敌友不清,容屿冷声问道:“姑娘是?”

      栖岩一边绞尽脑汁,一边进退两难,下意识将手放在了引光剑上:“我…”

      “引光剑?”他倏忽打断,目光落在露出的一小段剑鞘模样,“冒昧一问,姑娘可认得鸾羽,段忧服?”

      谢天谢地!栖岩霎时松了一口气:“师叔,他是我师叔。”

      他眼光一变,意味不明:“姑娘……是永世公主?”

      栖岩顿时在心里五体投地佩服,寻常人连这层亲戚关系都不知道,但他晚上黑灯瞎火看把剑就猜到了她的身份,没想到他竟这样争气,便激动地连连点头:“我是我是。”

      没想到容屿反而面无表情地与她客套起来:“公主不远万里而来,是在下怠慢了。”

      她摆摆手:“也不算万里,”想了想,补充了一句,“但你确实有些怠慢。”

      “本想亲去暖州拜访,无奈战事棘手,才耽误至今,”容屿一顿,“没想到与公主在此相逢,正好,有些事,今日便…”

      栖岩刚想再凝些神仔细听听他的话,胸口霎时被一番排山倒海的力气推开,神魂离散得十分突然,两眼一黑,干脆直挺挺地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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