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时歇

　　令月猜得没错，知道皇帝赏了许多好东西之后，庆嫔更是生气，据说有个不长眼的宫女触到霉头上，被赏了二十个嘴巴，脸都打肿了。
　　令月摸了摸自己的脸，希望过些日子自己受的罪可别太多了。
　　此时的惠妃也沉不住气，跑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去了，“……您说，她先前不会是装出一副老实本分的样儿罢？万岁爷先前收下她都是跟您置了气的，可她却把万岁爷伺候欢喜了，得了这么大的体面。若是这么有手段的人，只怕咱们掌控不住啊……”

　　太后亦是面色沉沉，她承认令月本就长相出众，又经过自己一段时间精心调养，礼仪、审美、德行更是样样出挑。可皇帝从不是纵情声色之人，这后宫丽人如云，也没见他如此过。太后想起之前几次刻意安排的二人接触，皇帝都未表现出抵触，难不成是早就对她上了心？可不管怎么说，宫里的女人没有谁能长盛不衰，等皇帝新鲜劲儿过了就好了。
　　“若真是有那个福气，受宠也没什么不好。你如今协理六宫，又同她比旁人熟悉，她得宠，你理应送份厚礼，添一添喜气。别人都眼红的时候，你给她体面，叫她记着你的好也不错。”太后不慌不忙地抚摸着手边一柄玉如意。

　　惠妃语中微酸，“如今有皇上的赏赐，只怕我的东西送去，也不过看两眼，劝当锦上添花了罢。况且……您不是说要让她自个儿受罪，要她主动寻求富察家庇护么？如今把她捧高了，回头翻脸不认人……”
　　“锦上添花和雪中送炭，不冲突。”太后轻轻摇了摇头，旗头上的金累丝凤簪垂下的流苏沙沙作响。
　　令月还未册封之前，不过单独跟皇帝偶遇一见，就被庆嫔叫去训了一通，此事太后很是清楚，但并未护着令月，要叫她跌得惨了，知道痛了，才知道在这宫里是需要找棵大树的。况且，庆嫔自入宫以来就没失宠过，自然对失宠这事儿警惕非常，断断容不下旁人，此刻又有身孕，想敲打一个没有家世徒有虚名的贵人，太容易了。

　　惠妃眼神一亮，“咱们越是捧她，就越有人沉不住气，迟早要出头给她难看……等逼得她活不下去，自然要来求姑爸爸的。”
　　“你呀，总算开窍了。”太后轻轻戳一戳惠妃的脑门儿，无奈地叹了口气。
　　惠妃在太后膝下笑着撒娇，“云珊有您护着，什么都不怕了，只盼您千岁千岁千千岁才好呢。”
　　太后虽然笑着，心中却悄然一沉，那些年宫里相争，许多事多少伤了自个儿身子……只盼身子还能多撑些年岁，把惠妃推上后位，手中有了抱养的皇子，才能安心闭眼罢。

　　延禧宫内，碧落抱着满满一盆红糖枣糕进来，令月一看分量就知道是肃嫔送来的。碧落抱得手都酸了，搁在圆桌上，“肃嫔娘娘说，听宫里的嬷嬷说侍寝是辛苦的差事，所以给小主送好吃的红糖枣糕。娘娘还说，累的时候吃点儿甜的就舒服了……冰溜子怎么说来着？说这个……嘎嘎香！奴才给您弄点子尝尝。”
　　令月尝了一口，红糖和红枣真是相得益彰，甜甜的却不腻人，蛋糕软乎乎的，入口即化，余香满嘴。“你拿去叫沉香给他们一人分点儿，你自己也多留些吃罢，我不饿，吃这一盘子就够了。对了，你叫沉香过去谢谢肃嫔娘娘，就说我很喜欢。”
　　碧落又抱着这一大盆出去，半晌才回来，“都交代好了，小主放心。”

　　碧落就在旁边陪着，令月却总觉得她目光中有些好奇，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笑着问，“这是怎么了？”
　　碧落先跑去关了门，殿里就主仆二人，然后红着脸，不好意思地搓着衣角，“那个……小主，侍寝是什么感觉呀……？”
　　令月却很平静，“哪有什么感觉？嫔妃侍寝又不能选，受着就是了。”
　　“噢……”明显有些失望，“奴才听那些老宫女说很刺激呢……”

　　令月摇了摇头，平民百姓若是□□民女，尚且官府要判罪流放。可嫔妃侍寝，却是天经地义。
　　碧落见令月神情如此冷淡，于是不懂了，“小主怎么看着……不大情愿呢？”宫里的嬷嬷说，侍寝受宠，是喜事啊。
　　“没什么，昨儿没睡好。”
　　妃嫔被召幸难道有选择么？难不成，所有人入宫侍寝都是欢天喜地的？退一步讲，妃嫔有名位，是名正言顺的妾室，可普通人家娶妻纳妾尚要双方同意，媒人作保，皇家选秀却只有命令，必须服从，难道不算强抢民女？可真选上了，又是全家荣耀的大喜事……入了宫的女子唯一要做的便是等待天恩，原本是身不由己的事儿，反倒逐渐成了日日盼望的荣耀，岂不可笑？

　　令月想起方才坐着步辇的时候，所有人对自己的态度毕恭毕敬。一夜之间，不过是被迫受了一场雨露，反倒是个恩典。令月知道自己要演，可她的心中，始终不赞同以此为荣。若是皇帝给她拒绝侍寝的权力，她会更高兴。
　　自己只是一枚棋子，身体上精神上，都没有自由罢了。有些无奈就在心里，是没必要也不该说出来的。
　　当初在钮祜禄府里艰难求存，为的就是不被拿捏，活出个人样来。其实自己从前并不叫这个名字，原先的名字令月记不清了，只知道是个贤良淑德的闺阁女儿常见的。额娘临死前给她改了令月这个名字，月为女阴之首，她用她短暂又不幸的一生告诉女儿，要自己立得住，身为女儿也要努力掌控自己的命运。
　　令月这两个字，放在宫里，便是月主坤宁，号令中宫。
　　她并不求得帝王情爱，只求将来有一天，即便身为棋子，也是处在皇帝不可轻易撼动杀伐的地位，保自己一世平安。

　　这一次之后，皇帝再未召过令月，反倒召了惠妃、敏嫔、定嫔还有些贵人常在。起初内务府还照旧，毕竟皇帝那一次厚赏，很是叫内务府警觉。然而过了个把月，延禧宫再没任何动静，内务府便懒怠下来。
　　太后倒是觉出些不对劲。
　　一开始以为令月得皇帝欢心，还想着省事儿，如今门庭冷落，只侍寝过一回便再不见天颜，难不成皇帝只是给自己一个交代？当初自己那句“别叫她成了笑话”，是不是就是皇帝一次刻意的厚赏和召幸？若真是皇帝喜欢，怎么个把月再没想起她来？
　　这样想来，这哪里是恩宠？分明是跟自己使气。然而太后到底心思深，想到这一层，倒也按兵不动。

　　另一边，庆嫔阿玛入京，皇帝与之密谈后，设家宴款待庆嫔祖父、阿玛，还叫庆嫔作陪，瓜尔佳氏瞧着安然无恙，一时风光大盛。
　　令月叹口气，是时候了。
　　庆嫔每日午睡之后去御花园散步半个时辰，令月便选了这个时候出门。这一日天气阴沉，看着随时要下雨，但也很凉爽，碧落不解，“……小主怎么今儿要出去？”
　　令月耸耸肩，自己可不想晒着太阳替人办事。

　　庆嫔就在观澜亭坐着，瞧见令月穿得简单从面前经过，忍不住笑道，“本宫当是谁？原来是皇上的新宠宜贵人。”
　　令月一副忍怒不甘的神色，上前请安，“嫔妾给庆嫔娘娘请安。”
　　庆嫔微笑，“妹妹近日消瘦了些。”
　　令月挑眉，“自是多谢娘娘在内务府的照拂。”这些日子内务府赚钱的生意都不做，是谁在从中作梗，令月不用想都知道。然而有些东西，还得自己翻到明面上来。

　　庆嫔不慌不忙摇着扇子，“本宫自是会好好照顾妹妹的，也好叫妹妹记着，轻易别太张狂了。”
　　令月走近，语气渐低，“大清素来有抱子而养的规矩，娘娘可别高兴太早。噢……”令月拿帕子捂嘴，轻轻一笑，“倒是嫔妾话说得太早了，娘娘得先生得下来，还得是个阿哥才成。”这话低得仅二人听见。
　　庆嫔勃然大怒，自得宠以来，还没有人敢如此放肆，更何况是她这么个只受了一回恩宠就被抛在脑后的小小贵人。“你敢咒本宫！”她站起身来，干脆利落地给了令月一巴掌，没取护甲，尖尖的玳瑁金丝划过令月的脸颊，出现了两道血痕。

　　茯苓急忙上前，“娘娘，要下雨了，皇上晚上还要来用膳，咱们先回去罢！”
　　令月扫了一眼她，不愧是瓜尔佳氏娘家送进来的人，倒是比庆嫔要聪明些，估计私下叫内务府怠慢自己的主意，大概率是她出的。可惜庆嫔若不是这么个肤浅善妒又易怒易激的性子，皇帝也不会拿瓜尔佳氏开刀。
　　“宜贵人冲撞本宫，就罚你在这里跪着罢！今天新账旧账一起算，本宫倒要瞧瞧，你的傲气有多少？”庆嫔性子一上来，一个茯苓哪里劝得住，她叫了两个宫女过来，“你们两个去看着宜贵人，就在这里跪两个时辰，不到时辰不准放她走。”

　　令月坦然受之，直直去中间跪下，只是在庆嫔离去的瞬间突然出声，“圆明园内我的传言，也是娘娘所为罢？”
　　庆嫔一怔，“……你本就是个不祥之人，何须本宫传话！”
　　这反应不假，不是她，那就只能是……太后。令月的心狠狠一沉，看来太后的心思起得可真早，也真狠啊。即使要利用自己，也要步步逼自己低头，让自己去求太后给条活路。

　　如自己所料，刚跪了半个时辰，天色便阴沉下来，几声雷响之后就下起了雨。碧落想给令月打伞，却被庆嫔的宫女拦下了，“宜贵人正在受罚，岂有享福的道理？”碧落想回延禧宫搬救兵，也被拦着不让走，一时间孤立无援。
　　令月摇了摇头，叫碧落站在一边。
　　宫人来来往往，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令月跪在雨里，很快雨下得大起来，头发衣裳都湿透了。令月冷得发抖，只咬着牙坚持。逐渐自己的背也挺不起来了，只得渐渐弯下去。整整两个时辰，没有人来，只有看笑话的宫人，分不清是哪里的人。

　　迷糊中，好像又回到了钮祜禄府，马佳氏发疯想把她的头往水缸里按，她奋力挣扎，总算来人把马佳氏拖开，自己大口大口喘着气，如获新生。
　　湿透的衣裳穿在身上，好像自己的体温也越来越低，令月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终究眼睛一闭，倒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在延禧宫，床边摆着些清淡的白粥小菜，沉香轻声道，“……昨儿个皇上听说了这事儿，但当着庆嫔，皇上什么也没说。今儿内务府更怠慢了……肃嫔娘娘来看过，听说您受了委屈，气得大骂了庆嫔，见内务府如此，说这些日子让跟着她们的小厨房吃饭……您有些发热，若栀在煎药，待会儿喝了您再好好睡一觉……还有您脸上的伤，太医来瞧过了，正在给您制膏子，待会儿您睡下，奴才给您敷……”

　　令月受了寒，身子虚弱得很，一句一句听得不真切，只知道昏昏沉沉点了点头。喝过药，令月沉沉睡去，不知睡了多久，再次醒来的时候，好像听见外头有什么声音。
　　碧落守在令月身旁，见令月醒了，忙摸了摸她的额头，“……小主不发热了，只是身子还有些虚，还是再歇息会儿。”
　　令月皱了皱眉，支撑着坐起来，“……外头什么声儿？”

　　碧落也摇了摇头，开了门叫守门的若柳来问，“怎么了？”
　　若柳面上有些焦急，“仿佛是……庆嫔娘娘和肃嫔娘娘吵起来了，瞧着像庆嫔娘娘要进延禧宫，肃嫔娘娘拦着不让呢。”
　　令月听完碧落回话，急忙叫碧落开窗，只见肃嫔叉着腰瞪着眼，嗓门儿极大，“……我告诉你，这延禧宫是皇上赐给我的，我不准你进来，你就不能进！只要有我在，你休想再欺负令月！”
　　不知为何，令月突然眼睛润润的，又忍不住笑了。她本担心肃嫔会不会就此得罪庆嫔，但转念一想，以肃嫔的身份，倒是不至于惹祸上身。
　　本以为今日还要遭殃，谁知肃嫔给自己挡开了，令月只好托着下巴想，要怎么才能受更多的罪，以此求到惠妃脚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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