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雁记

作者:黑铁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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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


      夜幕降临。

      江雁锡从年府那令人窒息的氛围中脱身,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

      “糖葫芦——刚蘸的糖葫芦!酸甜爽口的糖葫芦——”

      江雁锡看着那晶莹鲜红的糖葫芦,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多少钱一串?”

      “一文钱,童叟无欺!”卖糖葫芦的大叔笑容憨厚,“都是今早新摘的,保证好吃!”
      江雁锡从荷包里倒出仅剩的五枚铜钱,全递了过去:“要五串。”
      “好嘞!”大叔麻利地取下五串,又笑着添上一串,“姑娘,多送您一串!我也好早点收摊回家!”

      江雁锡道着谢,正想找个地方歇脚,身侧却有一人已自然地与她并肩。
      她抬眼一看,又是谢观玉。

      “阿雁小姐。”他神色寡淡,很轻地抬眉,“好巧。”
      江雁锡颇有些心虚,下意识想躲,脚步刚动,谢观玉却从大叔手中接过了她全身家当买入的糖葫芦,准准地拿住了她的命门。
      江雁锡投鼠忌器,如驴看着胡萝卜,反倒只能跟着他的步子走了。

      为了换回糖葫芦,她忍痛从袖中取出那半枚贵重的玉佩。
      “奴婢不知王爷身份,贸然将这块玉示人,惹出了麻烦,抱歉。”

      谢观玉没看那玉,低眼看她:“不喜欢就丢掉,没有还给我的道理。”

      江雁锡闻言,见他真没有要收走的意思,从善如流地将玉收好。

      谢观玉认真地打量着她,江雁锡毫无狐假虎威、扬眉吐气的快意,倒似被抽光了力气,蔫蔫的。

      谢观玉分给她一串糖葫芦,低声问:“累不累?”
      江雁锡抬眸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垂下眼去,诚实地点点头,等着他说明来意。

      谢观玉从袖中取出两张戏票,边缘已被揉得有些发皱。
      “多买了一张。”他默了默,仔细想了想称呼。
      “阿雁小姐”太过刻意,“阿雁”二字在唇齿间滚过一圈,终究未能出口。
      他递过票,淡声问:“要不要去?”

      江雁锡看着他手中那两张饱经“磨难”的戏票,又见谢观玉明明有备而来,却一脸冷淡傲气的模样,忽地起了点兴致。

      她故意绷起脸,加快了步子。
      “不去。公子定然是被别的姑娘爽了约,顺手拿我填空子,我才不要做用来消遣的替代品。”

      谢观玉一怔,原本公事公办的态度难以为继,半晌,有些生硬地解释:“……没有别人。”

      “那我也不要‘多出来’的。”
      江雁锡转过身,与他面对面倒着走,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

      谢观玉不自在地别过眼去,安静了好久,薄唇轻启,纠正道:“不是多买的,是我专程买了两张票、专程来江州寻你,要请阿雁小姐看戏。”
      见江雁锡不为所动,他又很轻地补了一句:“好不好?”

      江雁锡见他脸上又泛起点薄红,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一对酒窝在颊边深深漾开:“好的。”

      谢观玉抬眼,才发现两人不知何时已走到了戏院门口。
      他蓦地明白自己又被江雁锡戏弄了,很轻地冷哼了一声,只是见她心情好了起来,唇边也不自觉地弯起点极淡的笑。

      ……

      “咱们月桥楼东南西北同时唱着四出戏,公子,小姐,您看,选哪出?”
      戏院的伙计盛着一个托盘,上面分别是四出戏的名目。

      江雁锡的目光扫过托盘,在“南”字上定格——《赵氏孤儿》。

      她怔了怔,心头刚泛起的零星暖意蓦地烟消云散了。

      原来如此。

      她自嘲地嗤笑一声,抬眼看他。
      “我还以为公子真想请我看戏,原来又是要审犯人。”

      “可以是。”谢观玉眉心微动,修长的手指拣了“西”边那块刻着《慈悲愿》的木牌,递给她,“这次先听这个,如何?”

      “不必了。”
      江雁锡利落地从托盘上取了《赵氏孤儿》的木牌,交到伙计手中。
      “既然公子已经心知肚明了,奴婢也不好再绕圈子,耽搁您的时间。”

      伙计将二人引向南边的雅座。

      走向雅座的短短一段路,无比漫长。
      周围戏班的锣鼓声、喝彩声,很热闹,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模糊不清,身旁的谢观玉,也如隔着雾气,若隐若现,看不分明,只有她自己。

      江雁锡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补充了一句,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何况,也不会再有下次了。”

      “他一貌堂堂七尺躯,学成文武待何如……冤恨至今犹未报,枉做人间大丈夫!”

      江雁锡听得入神,仿佛那满腔冤恨唱进了心坎里。
      她强忍着没掉眼泪,只是咬着糖葫芦,大口大口地咬,连山楂核也要往下咽,心中拧着一股气,仿佛在跟谁较劲。

      “核要吐出来。”
      一方干净的丝绸帕子垫在谢观玉的手心,递到了她唇边。

      江雁锡抿了抿唇,总不能真就着他的手吐核,只好从善如流地接过帕子,吐出来。

      吃完一串,她伸手想去拿,却被谢观玉截住。
      “山楂是秋熟,小贩说是现摘,显然是胡诌,只能是窖藏的陈货,吃多了伤胃。”

      江雁锡鼻尖发酸,忍了忍,闷声道:“好烦,亏他长得憨厚,怎么也骗人?”

      谢观玉给她斟了杯温水。
      “山楂太酸了,喝水会舒服一点。”

      江雁锡正想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手腕却再次被他按住。

      “喝慢一点。”

      江雁锡无法,只得捧起杯子,小口小口地抿着。
      温水下肚,泛酸的胃确实平复了些,可她心里却不服气,谢观玉先是“寓教于吃”,这回又“寓教于戏”,如同古板的老夫子。

      虽没明说,谢观玉却从她明晃晃的眼神中读懂了四个字:你也好烦。

      谢观玉笑了笑,八风不动地继续看戏。

      台上的老生声如洪钟,唱得人血脉贲张,又不乏有凄婉之处,如泣如诉。

      戏中说,忠臣赵家被奸臣屠岸贾所害,满门尽诛。
      幸好门客程婴救下了赵氏孤儿,并且以自己的孩子替他去死。
      孤儿认贼作父,长大成人后终于报仇雪恨。

      一曲终了,两人默然无语,沿着长街漫无目的地走着。

      “我幼时第一次看这出戏,便在想,若是程婴之子还活着,结局会不会不同。”
      谢观玉指尖缓缓摩挲着玉扳指,声音沉静。
      “毕竟,亲生父亲竟要他为人替死,心中有恨是天经地义。”

      夜风拂过,江雁锡眼眶泛红,残余的一点湿润被吹得干净,只剩一片清明。
      “现实并非善恶分明,没有戏中的仁人义士,没有冠冕堂皇的苦衷,全是肮脏的私欲。”
      她眉梢轻挑,眸色渐冷。
      “所以,他的父亲该死。”

      “但孤儿复仇,行的是正道,搜集罪证、上告君王。”
      谢观玉带着她到了一处门头显赫的私宅,将钥匙与房契交给她。
      “阿雁小姐也该休养生息,以待来日。”

      江雁锡顿住脚步,在门口站定,并不接受。

      “可君王并不在意孰是孰非,只会权衡利弊。”
      江雁锡扯了扯唇角,眸中闪过一丝荒唐。
      “就如王爷一次次找我,阻止我杀掉百姓爱戴的江州知府,立场不言而喻。”

      “我不是为他,是为你。”
      谢观玉拧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

      他记得这种锥心的目光,她濒死时,再也没有力气维持任何伪装,便是如此。
      江雁锡的眼睛不复往日明媚,令人想到南城潮湿的雨季,黏稠的雨下得没完,落在地上,形成坑坑洼洼的水坑,冷意会渗入骨头,永远看不到希望。

      “弑父以后呢,你怎么办?为这种人彻底毁掉自己,当真值得吗?”

      “不劳王爷费心。”
      江雁锡亦受不了他那炽热得如同太阳的目光,她像冰一样将自己封住,并不觉得温暖,只觉痛楚,垂下眼去。

      “我原本想,吃完那些糖葫芦,就去报仇,然后自刎,没有以后了。若王爷真有几分怜悯,替我收尸吧,多谢。”

      说罢,她转身要走。

      几乎同时,谢观玉的手搭上她的肩。
      江雁锡袖中寒光乍现,匕首已抵在他身前。

      “我警告过你的,不要插手,否则……”

      “那你先杀了我。”

      谢观玉毫不退让,江雁锡不得不与他缠斗起来。

      衣袂翻飞间,江雁锡被一股力带得向后踉跄,只见谢观玉疾步追来,她心一横,向前刺去——
      可是,谢观玉避也不避,反而伸手护在她脑后。

      江雁锡眼睁睁看着那匕首没入他心口。
      他一身白衣,血痕触目惊心。

      谢观玉将她扶好,下意识垫在她与门柱之间的左手因撞击而有些失控、发颤。
      他低眼看着心口,额上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江雁锡脸上血色尽褪,本以为他要下狠手,她才会……没想到竟是怕她撞伤!

      谢观玉纤长的睫羽落下阴影,覆住了眼下殷红的小痣,气息微乱。
      “无妨,偏了一寸。”

      江雁锡颤抖着松开了手,说出的话却冷:“王爷这下该信了,我所言非虚,若再阻拦,我不过是多杀一个人而已。”

      谢观玉薄唇轻抿,没有应声。

      江雁锡补了句:“快去医馆吧。”

      说罢,她定了定心神,转身离开。

      刚走了两步,却听哨音一响,马蹄声接踵而至。

      下一刻,天旋地转!
      她竟被谢观玉打横抱起,不由分说地扔上马背。
      他随即翻身上马,将她紧紧圈在怀中,一扬鞭,骏马嘶鸣着冲入夜色。

      “你疯了!你快放我下去!”
      山上强抢民女的马匪才会这样!

      江雁锡挣扎,却立刻感到谢观玉身体一僵,温热黏稠的血从他心口的伤处汩汩涌出,浸湿了她的后背。
      她顿时不敢再动,生怕那致命的匕首不小心偏移分毫,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风声在耳边呼啸,他的声音在她耳畔,轻得虚无缥缈,却字字清晰。
      “我带你走。江雁锡,你信我一次,我站在你这边。”

      忍了整整一天的眼泪在这瞬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寒冷的风抽打在脸上,脸颊与嘴唇几乎要干裂了,刀割般,生疼,滚烫的眼泪落在细小的裂痕上,如泼了盐水,她死死咬着唇,不愿哭出声,也不敢颤抖。

      江雁锡第一次这般鲜明地体会到了恐惧,她感受到谢观玉的体温越来越冷,几乎吓破了胆。她怕他坠马,怕他失血过多,怕他死……
      恶贯满盈的人还好好活着,谢观玉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要拉她上岸,他怎么能死掉呢?

      “你是不是有病?你以为你的死能唤起我的良知吗?别傻了,我这样的人,无路可走、根本回不了头了……”
      她胡乱地说着难听的话,可是谢观玉依旧紧紧地将她圈在怀里。

      他也没有再说什么软和话,只忍着痛楚,无奈道:“那你杀了我。”

      树影在身侧飞快地掠过,路旁若隐若现的灯盏虚化成一条直线,乌鸦阵阵,明月西斜。
      从南城到江州,从江州到南城,这条路谢观玉很熟悉。

      他总是抄完经就骑马赶往江州,一个寺庙一个寺庙地找,日出之前又赶回南山寺。
      其实不该找她的,可是每一次走这条路都很开心,于是星夜奔波,乐此不疲。

      谢观玉的手已经冷得发僵了,他垂下头颅,抵在江雁锡的肩上,堪堪没有坠马。

      江雁锡只觉他的呼吸越来越浅,几乎消失,他这个人也如一缕烟,要飘然远去、随风而逝了。
      她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能一遍一遍地说:“阿玉、阿玉!对不起……我不跑、不杀人了,你先停下来,我帮你把刀拔出来、把伤口包扎好……”

      谢观玉意识涣散,却比她还偏执几分,又挥了一鞭,马蹄声更急。
      不能停下来,他对自己没有把握,江雁锡并不相信他,也不乐意听他的话,一定要去南山寺,她会听释空住持的话……

      江雁锡的嗓子被风灌得生疼,她拧不过谢观玉,只能接过缰绳,哑声道:“阿玉,你这样我们都会有危险的。我来驾马,你抱紧我,好吗?”

      闻言,谢观玉终于妥协了一点,环住她的腰身,仍重复道:“去南山寺……”

      “好、好,去南山寺!”

      江雁锡只觉他的力道越来越轻,她急道:“阿玉,你把我头上的绒绳解下来,把手绑起来,好不好?”

      谢观玉过了许久,才有了反应,将双手紧紧绑住,打了个死结,环在她的腰上,而后彻底昏死了过去。

      ……

      日出东方,染红了半边天。

      “王爷?江施主?快——”

      南山寺僧众见状,急急将二人迎了进去,医僧们提着药箱赶来。

      江雁锡披散着头发,伏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将红色绒绳剪开。
      他系得太紧,手腕都勒出了紫痕,手心上那道永远好不了的疤竟比上次又深了几分。

      医僧道:“老衲来为王爷拔刀,江施主快快去休息吧!”

      医僧已为谢观玉剪开了衣裳,各司其职地忙碌了起来,她需要回避、不能添乱。
      “好……”江雁锡正要走,谢观玉却蓦地牵住了她的手指。

      “江雁锡。”
      谢观玉眸光涣散,长睫低垂。他望着她,目光纯粹,仿佛注视着她的灵魂深处。

      “你只伤过我一个人,我原谅你了,世上无人能定你的罪……”
      他唇色淡得几乎透明,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的风。
      “所以,不要放弃……你可以回头、会有路可走,再等等我,好吗?”

      江雁锡本以为已经哭干了眼泪,可滚烫的泪珠再次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比先前更加汹涌。
      她用力点头,又摇头,发丝被泪水黏在脸颊,声音止不住发颤。

      “我不知道、我害怕……你快点好起来,你教我怎么走……”

      -

      江雁锡是后来才随的母姓,江月晚与慧慈师太一起,为她起了这个新名字。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很久以前,她叫年絮。

      记忆中,父亲并不喜欢她,也不喜欢娘。
      她和娘亲的世界好小好小,每日就在绣楼中,哪里也去不了。秋天的时候,大雁会从天上飞过,自由自在,成群结队,与家人一起,她总是倚在窗前,望着天,目不转睛。

      八岁那年,十二月初九。

      爹爹第一次带着她与娘亲出门,街上人流如织,好热闹,把他们挤成一团,紧密得难以分开。
      她左手牵着爹,右手牵着娘,像是一家三口。爹的目光第一次那样慈爱、温柔,娘一向忧郁的脸上展开了笑颜,真想时间停在那一瞬,永远也不要变。

      “絮儿,你与娘先上船。”
      年漱石将她和母亲匆匆送上一艘停靠在僻静河湾的船。

      她紧紧攥着他的手,不愿意放开:“爹,你不和我们在一块儿吗?”

      “爹去给你买糖葫芦,一会儿就来,好不好?”
      他站在岸边,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模糊。

      要听话、不能惹爹爹厌烦。
      她放开了手,稚气的脸上努力地扬起一个懂事的笑:“好!”

      船缓缓离岸。
      她趴在船边,看着父亲的身影越来越小,隐入人群,越来越远,消失在地平线。

      睡梦中,她闻到甜腻的香气,是父亲带着糖葫芦回来了吗?
      恍惚间,似是看见两个人,一个像母亲,却不是母亲,一个像她,却不是她。
      可是头越来越沉,意识涣散。

      不知睡了多久,她蓦地惊醒。

      她和母亲不知何时被人换了条船!

      船上陌生的仆妇唤道:“夫人,小姐。”

      她惊惶地问:"你是谁?!"

      “小姐,我是您的乳母啊!您不记得了吗?你叫江煦,您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将军江左臣,您的母亲是江念慈——”

      不、不!
      她挣扎、困惑,她是年絮,不是江煦。

      就在这时,官差冲上了这艘船,还有一道她绝不会认错的声音,冰冷、清晰,穿透夜色传来。

      “逆臣江左臣遗孤在此,杀无赦!”

      那是……父亲。

      她护在娘亲身前,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哭喊:“爹爹!我是絮儿!我是年絮啊——”

      然而,回应的只有破空而来的箭矢,和更急促的“抓逆党”的呼喝。

      娘抱着她坠入湖中。
      刺骨的湖水淹没了鼻腔,她窒息、发怵。

      脑中如走马灯般闪过零星片段。

      年漱石一遍一遍温柔地抚过她的眼睛,要她笑出一对深深的酒窝,笑得脸也发酸。
      原来从那时起,她便是一个替江煦去死的、令人满意的祭品。

      “爹……我是年絮,不是江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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