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

　　谢家很是闹了一回，林家也有些状况。

　　林月娘年纪尚小，一时间对陈娘子的去世接受不能，她趴在窗边的榻上，一刻不停歇的蝉鸣声争先恐后涌入耳朵，她烦躁地翻了个身，如今天气越发热了，她本就不耐的心情更添几分烦躁，心里更是闷闷的，强忍着难受，不愿意动弹。

　　天气正热，大家不愿意出门，阿荷的生意也不好做，她娘让她歇几天，但她是个闲不住的，抱着自己的针线筐跑来了林家，林家没什么人，比自己家里凉快又安静。

　　与伍娘子打过招呼进到院子里，透过大开的窗户看到林月娘摊着的模样，笑着扑到窗边，“阿月，你在做什么呢？”

　　林月娘抬起头隔着窗户和她打招呼，有气无力道：“阿荷，你来了。”

　　阿荷皱眉，也顾不上别的，忙进来，问道：“你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林月娘睁着一双无神的大眼睛，道：“我没事。”

　　“那你怎么这幅模样？”阿荷凝眉，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没有精神的阿月。

　　林月娘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强打起精神道：“你坐。”阿荷带着满肚子的疑问坐下，只听林月娘道：“你听说陈娘子死了吗？”

　　阿荷有些黯然，这说来还是自家姑姑呢，叹气道：“当日我还与你说她过得好，万没想到竟是嫁到了这样的家庭，我听我娘说大伯他们家一家三口都病了呢。好在族里还照顾，否则请个大夫都没人跑腿。”想到族伯家里日后还能不能好都不知道呢，陈阿荷家里与族伯关系远了些，但是她娘也带着鸡蛋去看过了。

　　“前些日子还见她呢，那日我与阿娘还去了她家里给她送衣裳，正是她为小文秀才订的，她对他那么好……”林月娘一句话把阿荷也说郁闷了，她将针线筐子扔在一旁，躺在林月娘身旁，也开始唉声叹气，“谁知道呢，这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了吧。”怎么也没想到看起来格外斯文的小文秀才竟然会杀妻，阿荷再次肯定了自己的结论——读书人都不是好人！

　　两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孩子躺在榻上一声接过一声叹气，着实令人发笑，这也就是小户人家，听到了这样的消息并没有闭口不谈，反倒还能说上几句。

　　阿荷叹过气，又将自己知道的消息与好姐妹共享，她道：“虽然五姑姑去了，但是大伯把她接回去了，说是不入文家祖坟，哪怕陈家不许，他也要另择风水宝地给五姑姑葬下。”

　　林月娘道：“那就好，想来陈娘子也不想再与这家人有什么牵连了。”

　　“是呀，还有那位孔姑娘……”阿荷神秘兮兮凑过来，低声道：“听说也被大文秀才关在后院好好养胎，只等孩子生下来就将她们俩赶出去呢。”

　　“你怎么知道？”

　　阿荷道：“听我阿娘说的，族里出的头。”

　　两个人又是一阵沉默，外面的蝉声一直未停，在杂乱的背景中林月娘低声道：“若是你知道一个人要死了，你会不会救？”

　　阿荷虽然听到了，但是没听懂，“阿月，你说什么？”不等林月娘回答，又自顾自道：“能救当然救，到底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若是救不了，那也只能说是命了。”又问：“可是我怎么知道一个人要死了呢？”阿荷想了想说：“除非是病死的，否则怎么知道呢？就是要病死，大夫都没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呢？”阿荷想不明白阿月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她挠挠头忽然问道：“上一次谢二到底是不是要跳河啊？”

　　林月娘语气闪烁道：“我以为他要跳河。”

　　阿荷道：“若是上次你没救下谢二，真看他跳了河，咱们回来说不得还要做噩梦呢。可是——”阿荷语气一转，很是认真道：“若是谢二铁了心要跳河，莫说阿月你一个人拉不住他，就是咱们俩都不一定拉得住他，到时候岂不是咱们俩个一起做了陪死鬼。若是这样，那还是成全他吧，我现在想来都觉得害怕呢，阿月你当时怎么那么厉害，还死死拖住他，你不怕他将你一起带到河里吗？”

　　林月娘实话实说：“我没想起来。”

　　阿荷皱皱鼻子，格外实心实意说道：“阿月你就是太好心了。”换了自己，才不管他去死呢，不过这话，阿荷只在心里想了想，没有说出来，到底觉得有些不善良。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阿荷见她着实没有精神，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也不忍扰了她，收了自己的针线筐，道：“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去了，最近小侄子顽皮，嫂子一个人看不住他。”

　　林月娘与人说说话虽然好些，却还是打不起精神，便也没有留她，只是让她有空了一定来自己玩。

　　阿荷满口答应，走之前又去找伍娘子告别。

　　伍娘子见她出来，招呼道：“阿荷，要家去了？”

　　阿荷点头，“家里还有事，我就先回去了。”

　　伍娘子道：“前几日阿月被陈娘子的事情吓住了，一直没有什么精神，你若有空就常来，与她说说话。”

　　阿荷点头，“婶婶放心，我会的，一有空我就来。只是今日我看阿月格外打不起精神来，原来竟是被吓住了吗？”

　　“可不是，莫说是她，就是我也觉得有些害怕，前些日子我才带着阿月去过文家还见了文家婆婆呢。”

　　阿荷格外有大人范道：“那这几日让她多歇一歇，兴许等过段时间就好了，我到时候常来陪她。”

　　“你是个好孩子，等阿月好了，婶婶再谢你。”

　　阿荷摆手道：“我与阿月是好朋友，这都是应该的，以前也多是阿月照顾我呢。”

　　两个人寒暄几句，阿荷自己归了家。

　　伍娘子望向女儿房间的方向，半晌无言。

　　躺在榻上的林月娘睁着眼睛看房顶，开始思考让她提前知道这些人死亡的意义，就像是知道一个将死的人，多高明的大夫也治不好这样的沉疴旧疾，难道大夫就背负上了杀人的罪孽了吗？没有这样的道理，若是这样，谁去做大夫？大夫也只能尽力救人，医病不医命，这才是大夫。道理都知道，可她却像是一脚伸进了沼泽中，拔不动抽不出，只能摇摇晃晃慢慢晃动，让时间抚平一切。

　　伍娘子眼看着她这大半个月的颓废，心里着急又没有办法，眼见着还有半个月时间就到了林月娘的生日，为了哄她开心，伍娘子提前就与林月娘商量，“你之前不是说要请阿荷她们一起庆生？除了阿荷还要请谁？”

　　林月娘现在窝在家里有些怕见人，害怕再见到那样的场景，平白添上更多的无能为力，只是这件事情是林月娘自己提的，也与阿荷说过了，不好毁约，阿月不想见更多人，她摇头道：“阿月和她二哥，还有五哥，别的人就算了吧。”

　　伍娘子道：“你请了五郎，不请二郎？”

　　“二哥那么忙，难道还有时间来？”

　　伍娘子道：“来不来，是二郎的事，你不能不请他，是不是？”

　　林月娘道：“那好吧。”

　　“既然请了二郎，二郎又成婚了，二娘也要说一声。”

　　二嫂是个温柔贤淑的人，林月娘也很喜欢她，只是她是做人媳妇的，不好常出门，林月娘道：“那我改日上门去请。”

　　与阿娘说着话的林月娘渐渐将陈娘子抛到了脑后，她发现一来二去邀请的人逐渐多起来，皱着眉头发愁：“难道要一家家走起来？”

　　伍娘子笑：“你可以下帖子呀。”

　　林月娘眼睛一亮：“下帖子，阿娘可以帮我做吗？”

　　“当然。”伍娘子笑道：“我年轻的时候住在家里出门不方便，大家都是相互送帖子，如今咱们家小门小户不拘你那么严，你反倒没什么机会做，既然你喜欢就好好选了花笺，再做一些自己的特色，不如把字也好好练一练，免得到时候送到人家家里一看这字，都笑话你。”

　　林月娘满口答应，兴冲冲要去选纸，伍娘子一把拉住她，“家里哪有现成的，咱们出去买。”

　　说到出门，林月娘又忍不住瑟缩，伍娘子心内一叹，宽慰她：“别怕，小时候不让你出门就是怕吓到你，陈娘子的仇已经报了，自来生死有定，你难道还能和阎王爷抢人不成。”

　　其实林月娘知道不是自己的错，她只是太害怕了。

　　“难道以后一辈子都不出门了，既然咱们舍不掉这个，就去面对它，若是能救就救，若是不能全当没看到。”

　　道理再明白不过，林月娘知道归知道，只是过不了心里那关，伍娘子见她犹豫又道：“你不出门是见不到人，见不到自然也救不了人，和你见到了救不了是不是一个道理？若是你看到了阿荷、五郎他们，你会不会救？”

　　林月娘毫不犹豫道：“当然会！”

　　“可是你根本都不见他们，又如何救？”

　　林月娘：“……”

　　“你现在可以逃避，日后若是相熟的出了个事，难道你心里就安定了？会不会想，若是我当日没有逃避是不是就可以帮助朋友躲过去了？”

　　林月娘不由自主点头。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见呢，见到了还有机会，若是躲在家里，一点机会也没有，何况咱们这小地方，多少年才有一次这样的事情，你以前可听过这样恶劣的案子？”

　　林月娘摇头：“没有。”

　　伍娘子拍手道：“那不得了，走吧，再晚些天黑了咱们就不用去了。”

　　林月娘稀里糊涂跟着阿娘出了门，一路上没敢看人，伍娘子也没有逼她，只当不知道，两个人到了书铺子里买做帖子用的纸张，挑选好了之后又选了两本字帖和书籍回去，回到家的林月娘明显松口气，这一路上她什么也没看到。

　　伍娘子摸摸女儿的头，“不要怕，阿娘一直在。”

　　林月娘依偎在阿娘的怀里，任由泪水打湿了伍娘子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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