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之恋

作者:克拉克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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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道是一种罪过?



      这快乐太不真实,因而也很难长久。雨点毫无预兆地落下了,尚不及人们决定是否要忽略,便已迅速转为几乎打得脸生疼的瓢泼暴雨。游客们只得急匆匆收起餐布,狼狈地回到室内。

      七个人回到各自安排好的房间,换下淋得透湿的衣帽,又回到餐厅里坐下。

      被大雨打断时,大家的感官正处于最激奋的状态,以至这扫兴来得如此强烈,没一个人再提得起劲来继续方才的说笑游戏,众人只是默默无言地干起各自的事。

      到了傍晚时分,雨势仍未有丝毫减弱的迹象。狂风呼啸怒号,雷声既近又沉,轰隆隆地直接打在人的心上。

      小贺拉斯见出去玩的希望落空,不耐烦地哭闹起来,引得屋里人的心情也更加烦躁。

      露西尔好容易拍抚着孩子睡着了,轻声道了句失陪,抱着幼儿走上楼梯。

      “你觉得什么时候会结束,卡米耶?”立在窗边抽烟的丹东冷不丁地问道。

      “这场雨吗?不会结束了。”德穆兰稍显阴郁地回答道。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雨。”丹东沉吟道,“恐怖。它会结束吗?”

      “不会了。无论是雨还是恐怖。”回答这话的却是拉斐尔,他坐在角落,眼神发直,“巴黎还是乡下,不论我们到哪里都是一样。”

      “你被这雨弄得太悲观了,圣克莱芒,”卡米耶·德穆兰勉强打起精神说道,“我会继续劝说罗伯斯庇尔。我相信理性和仁慈终会占据上风的。共和国会渡过至暗的时刻,迎来真正的光明。”

      他话音未落,一道耀眼的青色闪电猛地从乌云中窜出,劈在窗外的老树上,噼啪作响。长桌上的烛火跳动了一下,倏忽熄灭了,整个大厅里陷入一片黑暗。

      “我有点害怕,乔治。”路易丝孩子式的声音在颤抖。

      “我来把灯点起来吧,没关系的,丹东女公民。”夏琳柔声安慰道。

      “没必要了,”丹东掐灭了烟头,摆了摆手,“大家都回房间去吧。”

      没有人互道晚安。一阵衣摆的窸窸窣窣声后,空旷的大厅归于死寂。

      --------------

      艾迪特将身体支在阳台的护栏上,惆怅地望着外界的雨幕。

      少女那一向天真而欢乐的心,此刻也被阴云所笼罩。不知为何,她模糊而哀伤地感到这场结束了幸福欢笑的暴雨,也昭示着她朋友们不幸的命运。

      她忽而听到身后拉斐尔微醺的喃喃:“同情心会毁了我们吗?”

      艾迪特讶然地回头望向他。浓郁的夜色掩映下,他苍白消瘦的身形显得凄婉而孤寂。

      “凯尔奈说得没错。哪边都无法真正接纳我。拉斐尔·圣克莱芒不过是伊索寓言里的那只蝙蝠,飞鸟和走兽都不愿将我承认!”

      “你没必要这样想,拉斐尔。我想德穆兰公民说得对,我们的心都被这雨搅扰得太不安啦。多么孩子气!等雨过天晴,一切就都不算什么的。”她扯了扯嘴角,这段话说得有些底气不足。

      拉斐尔走至她的近旁,与她一同凝视着席卷整个世界的风暴:“我不像卡米耶·德穆兰那样天真。恐怖真的会凭着仁爱之心而自动地完结吗?我预感到它只会将我们所有人拖向毁灭!”

      “别说这种话,拉斐尔。”他语中那种不祥的宿命感一下子攫住了她的心,艾迪特的感情顿时如窗外的暴风雨般澎湃汹涌,眼里一时便噙满了泪花。

      他将手搭向她的手,嗓音空灵动人地呢喃道:“爱情,这难道也是一种罪过?”

      艾迪特不知所措地任凭他拉起自己的手,在那上面俯身印下深深的一吻。他的嘴唇发烧,将她整只手染得滚烫,可是一颗冰凉的水珠滴在她手背的皮肤上。

      她开始感到这样灼热的吻对一个心有所属的女子是危险的。

      “你喝醉了,拉斐尔,”她慌里慌张地抽回了手,“我也醉了。我们最好回各自的房间去。”

      拉斐尔没有拦她,却也没有动弹。她又匆匆向他投去哀愁的一瞥,离开了阳台,留下前贵族青年默默凝望着她的背影消逝在昏暗中。

      他又转过身来,用手臂将自己整个撑起来,弯身俯过栏杆,几乎要坠落进下方漆黑的虚空之中,任凭狂风暴雨击打着头发、脸颊和整个上身,很久很久。

      第二天早晨,一行人准备动身返回巴黎时,养马场的老管理员脸色阴郁地指给他们看院子里那棵老树。

      那古老而顽强的树木遭了雷击,被从中间劈成了两半。

      ---------------

      菲欧娜到普利茅斯的新家已经两个月了。直到现在,她还觉得这一切仿佛一场梦境。

      她随着塞弗勒蒙特侯爵乘船渡过英吉利海峡,来到这陌生的英国港口城市。一路上,她被这神秘的男人搂在怀里,在海浪的颠簸中睡着又苏醒时,总能第一时间感知到他温暖的胸膛和手臂。她生平第一次感到坚定而踏实的庇护。

      她从他的讲述中大概明白了侯爵原是旺代当地的领主贵族,反对王室的叛乱爆发后,他不得不和许多高贵而不幸的人一样逃亡海峡另一端的不列颠;几个月前,他回到故乡,肩负起领导忠诚英勇的农民们保卫国王和家园的使命,如今却在叛军的猖狂攻势下不得不再次退却。

      菲欧娜忘不了第一次拉着侯爵的手走进这宏伟庄园时的惊奇与震撼。古色古香的城堡被雪白的大理石围墙巍峨环绕,一望无垠的庭院里,毛色各异的漂亮纯种马在草地上恣意奔跑。

      毕恭毕敬的仆从屈身为二人拉开那饰以雅致的金色门环的奶油色双开拉门。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小家伙。”侯爵双手按在小姑娘两肩,将她向大厅里一推。

      菲欧娜胆怯而惊喜地走进那华厦,抬起小小的脑袋仰望天穹般高耸的房顶。四周的墙上挂满价值连城的壁毯和名画,五光十色的彩绘在日光移转下变幻陆离,巨幅全身像中的贵妇人灰眸俯视着女孩时仿佛眼波流动,让她感到整个陌生的世界在脚下旋转起来。

      她提起裙摆,迈着两条纤细的小腿,像鸟儿那样轻盈地在宽广奢华的旋转楼梯上跑上跑下,不可置信地惊呼着:“这真的是我们的房子吗?”

      “你的到来让这里熠熠生辉。”侯爵对她露出宠溺的微笑。

      他请来城里手最巧的女装裁缝、帽商和制鞋匠,为这美丽的孩子定做种种精致华丽的蓬蓬裙和丝织小帽。

      所有这些蕾丝和缎带,珍珠和玛瑙,镶嵌在楼梯扶手上的宝石,烛台吊灯上闪闪发亮的金漆,无不让小菲欧娜感到眼花缭乱。

      但最令她兴奋的还是那摆在卧室床上的布娃娃:它身上穿的粉红纱裙做工精美,睁着珐琅质的蓝莹莹的圆眼睛,至少有她半个身子那么大。

      “我也有娃娃了!”小女孩飞扑到柔软的弹簧床上,把那梦想中的玩偶紧紧拥在怀里,幸福地呼喊。

      “你喜欢就好。”侯爵愉快地注视着她。

      她一刻也舍不得放开安娜贝尔——她为娃娃取的名字——侯爵便任由她抱着她的新朋友站在板凳上,一边由女仆和裁缝忙前忙后地给她裙底绣着花边,一边叽叽喳喳地对安娜贝尔哼歌讲话。

      菲欧娜的闺房虽为孩子打造,却五脏俱全,墙角摆着装潢精美的梳妆台。

      小女孩上床睡觉前,在梳妆镜边坐下。侯爵站在她身后,动作轻柔地为她梳理起光滑细软的头发。她那头红发梳下来,就像缎子似的。

      菲欧娜呆呆地打量着镜子中的自己——连日的饮食调养已让她的双颊如李子般饱满,唇瓣像樱桃那样红润。换上纯白的泡泡袖睡袍,腰间和头顶扎起宝蓝色的绸带之后,她感到自己周身蒙上一层虚幻的光辉,仿佛成了一位童话里的公主。

      可是她曾经离这一切是多么遥远!她又想起母亲冬日帮人洗衣时冻得通红皲裂的手指,想起自己过去是如何艳羡而忧愁地盯着有钱人家的小小姐抱着盛装打扮的洋娃娃。

      菲欧娜一直以为,自己和她们所生活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这两个世界之间隔得如此之远,就像天堂和人间那样毫不相干。然而一刹那间,她就从原先的世界跳进了这一个;她还是原来的菲欧娜,可又成了贵人家的千金小姐!

      “这真是我吗?”她不自觉地念出声来,嗓音像银铃一般清脆悦耳。

      “这就是你本来的样子,我的小公主,”侯爵弯下身来亲亲她松软的红发,他的胡茬弄得她痒痒的,“这一切都是属于你的。”

      于是她看着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又一次次打开那像商店橱窗似地摆满漂亮裙子的扇扇衣橱。在欣喜若狂之际,这些美丽而璀璨的物件仍让她感到不甚真实。

      一个人拥有这么多的东西,是正确的吗?

      可是她不愿再想下去。不论如何,她现在也成了个幸福的孩子了。幸福,难道还会是一种罪过吗?

      女孩将自己裹进芬芳软和的绒被,头枕在安娜贝尔暖洋洋的胸口,在最甜蜜的幻想中合上了眼睛。

      ----------------------

      “艾迪特?艾迪特?”

      玛尔戈连着唤了好几声,才惊醒了蜷缩在旁边床上发呆的妹妹。艾迪特在自己的思绪中沉得太深,几乎吓了一跳。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的妹妹?”玛尔戈侧过身来,颇为关切地向她伸出手去,“我看得出来,你自从旅行回来之后,就一直忧心忡忡的。以前还从来没见过你这副模样呢。”

      艾迪特叹息一声,在床上坐起身来抱住自己的双膝,透过迷雾般朦胧的黑暗,怔怔注视着对面的墙壁:“姐姐,我感到越来越看不懂革命的方向了。我们到底还要走多久,我们会走到哪里去呢?还有安德烈,我也感觉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玛尔戈沉默了一刻,身体又朝妹妹靠拢了些:“艾迪特,你有没有发觉,自己对安德烈的感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纯粹?”

      “你说什么,玛尔戈……”

      “如今你这样热情地歌颂不可腐蚀者①,可去年的这个时候,你不是还将布里索、罗兰夫人当成智慧和美德的典范吗?在更久之前,你不是也用同样的语言,赞颂着米拉波和拉法耶特吗?”

      玛尔戈先是在这里停了一下,见艾迪特已经张开了嘴要反驳,便紧接着说下去:“凭心而论,你难道不是将对安德烈的感情与对这种种的热情混在一起了吗?”

      “共和国不是教导我们,选择朋友,一定要选择对祖国拥有最炽热的爱的人吗?我只愿去爱最忠诚于自由的男子,这难道还是一种罪过吗?”艾迪特依然立刻顶了回去,只是这次却更多是出自一种不服输的倔强,而不再有以往那份执着的劲头。

      “我并非在否定他,否定你们俩的关系,”玛尔戈轻声说,“可是艾迪特,假如有一天你的这一信仰也动摇了,他在你眼中不再是最光荣、最正确的,你对他的这份爱,还会保持不变吗?”

      “不会的。”艾迪特摇摇头,小声嘟哝。

      玛尔戈听见妹妹这样快地回答,颇为意外地看向她,艾迪特却一下子又躺倒在床上,拥着被子翻身背对着玛尔戈。

      “不会的!我深信不疑,除非我死了,我才会停止爱国。不,就算我死了,我也不会动摇的!”少女的声音又低又闷,像是在赌气地自言自语。

      玛尔戈苦笑着叹了口气,也翻过身去,双手叠放在胸前:“唉,你打小就是这样的性子,一喜欢上什么就死心眼地迷下去,任谁也劝不动。可是艾迪特,这样的激情是无法长久的!”

      -------------------

      作者有话要说:

      ①不可腐蚀者:指马克西米连·罗伯斯庇尔(1758~17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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