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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嘉】繁霜初雪(四)
张辽一直在想办法少喝一点酒,免得又醉倒反而需要郭嘉照顾。
更何况,郭嘉晚上这一趟药还没吃,张辽心里一直惦记。
曹操怕郭嘉多劳累耗费心力,叫他不必陪坐说话,自己与雍伯对酒聊天。见他似已经有点倦意,叫他去歇息他却不肯,非要陪在身侧,便命亲兵拿了个软榻放在边上,又叫烧热了几个暖炉围着,换了一壶茶,叫他自便休息。
郭嘉也不客气,也不说谢,自顾自取了墙上那张地图,靠在曹操身边喝茶看图。
雍霜儿没了图看,便低了头,拿手在案上划来划去。
张辽身边,雍奎已经醉倒在桌上,趴着说胡话,一会儿爬起来捉了酒杯喝两口,一会儿又抱住张辽嚷嚷,要和他打一架看看到底谁厉害。雍伯急得呵斥,被曹操笑着制止,说年轻人难得一醉,由得他去便了。张辽于是便坐在边上看着他,不让他乱动滚下桌去。
“将军,请。”
清朗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张辽抬头,郭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自己跟前,手里举着杯子。
张辽忙站起来,举起手里的杯子,却见郭嘉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换了酒杯,里面盛满酒浆,还是烫的,酒杯举在脸前,酒气熏然,升腾在两人中间。
“你.......你什么时候又喝起酒来了?! 你自己身体什么样,你不知道吗?更何况晚上还要服药,真是胡来!”
张辽一看就急了,劈手就去夺他手里的杯子,一边夺一边大声埋怨。
“啊。我,我忘了。”郭嘉睁大眼睛,眼神颇为无辜地看着张辽,细长的手指却牢牢捏住酒杯不放,似是舍不得把酒给张辽。
“忘了?!”张辽拉住酒杯拽了两下,见他不放,气得眉毛都挑起来。
“给我!”
“将军就容郭嘉喝一杯,就一杯。”郭嘉低了眉,看着可怜兮兮的,眼巴巴地看着手里的酒,好像小孩子要糖吃一样,另一只受伤的手拉了张辽的衣角拽着说道。
“一杯 ?一滴也不行!胡清儿叫我看着你的,若是你再病倒,他问我要他家先生,我可赔不出来!拿来!”
张辽又抓住郭嘉手里的杯子用力一夺,终是给夺了过来。
“你还能忘了?!你看你这手,你再看看你这身上,你这脸色!病痛都给忘了,是吧?你真是......”
张辽一边数落一边将酒杯送到唇边,“我叫你喝,我都给你喝没了,叫你再喝!”
“哎......那是我的,我的!还给我!”郭嘉一看他要喝自己的酒,立时急了,探了身子去抢,张辽见他来夺,扭身一仰头便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郭嘉扑了个空,撞在案头上便失去平衡,眼看便要摔倒。
张辽吓得把杯子一扔,赶紧伸出手臂接住。
杯子砸在趴在桌上的雍奎脑袋上,砸得雍奎吃痛,哼了一声,爬起来醉眼惺忪地懵懵地抬头看。
张辽把郭嘉搂在怀里,觉得他身上热乎乎的,却不是那种发烧的烫,是整个人暖和过来以后的那种柔软的温热,张辽很少觉得他这么温暖,之前每次触碰到他,指尖怀里的那人都好像一块冰一样凉凉的没有生气。
只是手上的重量还是那么轻的,隔着衣服,张辽能触到他瘦骨支离的后背。
郭嘉靠在张辽臂弯里,抬起脸,一双眼睛巴巴地看着他,嘴唇泛白没什么血色,却不是那么干裂薄脆的样子了,吹在脸上的气息仍旧带着那股子熟悉的药香。看着看着,郭嘉那双长睫毛忽闪几下,亮晶晶的眼睛便泛了红,瞬间眼眶里便闪起星星泪光来。
“文远坏,文远欺负郭嘉。”
郭嘉扁扁嘴巴,委屈地说,眼中泪水盈盈,眼泪似乎马上就要掉落下来。
“那是我求了好久丞相才准我喝的,兑了水的。你赔我的酒。你赔。”
张辽想不到他居然要哭了,不由有点慌。
“不是,奉孝你,你现在不能喝酒,你才好了一点,先养好身子,然后我陪你喝不迟啊,好不好?你乖点,好不好?”
“不好!你这恶人,你,你赔我的酒,赔我的酒!!!”
郭嘉抓了他的衣服摇他,直接赖在他怀里,面条一样靠住,任张辽怎么扶推,就是不肯起来。
“我的酒,你赔我的酒!你赔我,赔我!那是丞相特地给我配的酒,你这坏人,你赔给我,赔给我!”
曹操和雍伯被郭嘉的喊叫打断了交谈,见郭嘉倒在张辽怀里,曹操和雍伯疾步走下位子来,雍霜儿也站了起来,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
曹操急急问道:“怎么了?奉孝是不是不舒服?”
郭嘉见曹操过来,喊得更大声,叫喊张辽欺负他。张辽赶紧把郭嘉扶住让他站起来,却被他死死靠着自己就是不肯起身,张辽气得直跺脚,实在给他缠得没办法,曹操又在边上连声叫喊,想解释也解释不清,一着急,张辽干脆直接把郭嘉打横拦腰抱了起来,大踏步走到曹操边上的软榻,把他往榻上一放。
郭嘉冷不防双脚离地被他拦腰抱起来,又没防备被往榻上一丢,吓了一跳,几下大喘气,便咳了几声,翻个身伏在榻上,把脸埋进臂弯里堵住咳嗽,整个人便缩成小小的一团。
“奉孝?奉孝!”
曹操急得喊起来,张辽见他呛咳气喘,以为摔着他了,吓得腿都软了,跪在榻边抱住他肩膀,一迭声问他摔着没有。
雍伯赶过来,拉了郭嘉的手看脉。雍霜儿也跳了起来,跟在雍伯身后跑了几步,又觉不妥,只得站在大帐中央担忧地望着郭嘉。
曹操在旁着急询问雍伯,问郭嘉状况如何,还没等雍伯说话,郭嘉便抽回自己的手,两手抱住头,带了哭腔说道:“丞相,张辽这个强盗,强喝了我的酒,还摔我。”
张辽慌慌张张看向雍伯,见雍伯的表情明显在忍笑。
“祭酒熟读诗书,学富五车,想不到童心未泯啊,居然还是顽童一样心性。”雍伯憋着笑说道。
“郭奉孝你这个......”张辽想不到他又装病骗自己,气得上手拖他,越拖,郭嘉越耍赖不肯起来,张辽气得拉了他肩上衣服使劲一拽。
只听滋啦一声,郭嘉身上本来就撕破了领口的衣服一下子被扯烂了,袖子都被扯掉了一块。
张辽想不到会这样,手里拿着郭嘉衣服的半截袖子,愣在当地。
所有人还没回过神来,郭嘉已经爬了起来,背对着众人迅速取了放在一旁的披风把自己裹了起来。
侧过身,郭嘉对曹操别着身子行了个礼。
“丞相,雍伯,郭嘉开玩笑开得太过了,实在抱歉。这席间还有女眷,郭嘉实不该如此行为不检。容郭嘉去换件衣服,很快就回来。”
说着,郭嘉便裹紧披风,低头行礼,便要向外走去。
“奉孝,不必如此,外面寒冷,你只管唤你那小厮胡清儿送来便是。”曹操将他拽住。
“丞相,那孩子脾气毛躁,我怕他来了又冲撞丞相。我去去便来。”郭嘉说着便走到帐门口,掀起帐门,一股寒风便卷着霜花直冲进来,吹得他身子晃了两下,打了个寒战,脸色便有些变白。
张辽这才回过神来,要跟上去,却觉得自己抬不起脚来,双腿发软,脑袋也有点发晕。张嘴想喊他,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居然连话都说不出来。
怯生生的女孩子的嗓音响了起来。
“蔡先......郭大人。”
张辽抬头一看,雍霜儿赶了两步,正站在郭嘉身后叫住他。她手里抱了个包袱,头低着避着郭嘉的目光,将手里的包袱举起来慢慢解开。
包袱里是一件青色长衫和一身内祍,都已经有了年头,旧得褪了色,但却干干净净,折得方方正正,被同样干净的包袱包裹着。
“这是您留在我家的衣服。我,我洗干净了的,这次我想着,若是能在曹丞相的军中找着您,就把这身衣服还给您。”雍霜儿低着头,轻声却清晰地说。
“霜儿,你......”郭嘉惊讶地看着她举过头顶的衣服,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先生,不,大人,您,您别去。这几日,外边霜降,重露结冰,凛冬将至,霜花潮湿,您的身体经不住这种天气。您,您得爱惜自己,先生。”
“霜儿,你,你怎么还留着这些破衣烂衫......”郭嘉摇着头叹了口气。“霜儿,你真的不必,不必做这种浣洗伺候的事……真的不必……”
雍霜儿抬了头,大大的眼睛看着郭嘉,旋即又低了头。
“先生,大人,这,这不是伺候。这是,学生给您交的学费。先生。”
雍霜儿将那衣服搂在胸前,声音有点哽咽。
“先生,您,您当初在我家住着,我看您这么贵气的一个人,居然就是那么三套衣服轮流换着穿。我给您洗衣服,这衣服旧成这样都舍不得扔......后来您带我们打马贼的时候为了拽住我哥哥的马,手被缰绳割伤了流那么多血,打完马贼,您又病重,哪怕是那样,您都要撑着下床把弄脏的衣袖洗干净......您这么干净整齐的人,怎么会穿着带血的衣裳跟我们吃饭呢?我就知道您定是衣服替换不过来......先生……我,我是个粗笨丫头,从小不擅长洗刷缝补的,但是您这套衣裳,破的地方,我给您补好了,沾上的血,我使了皂角都搓干净了。您将就着替换下吧,外面冷得都结霜了,过几日,就要下雪,您再去受了这塞外的风,我就,更听不到您给我们讲那图纸怎么画了。先生,只有先生您,只有您,跟我说不用去伺候人等出嫁,只有您,待我跟那些男学生一个样……先生,我,我们村里的学生,都还等您回去再教我们。虽然,我知道,先生,不,大人,您是龙凤,您是不会再回到我们那个小村子去的。”
郭嘉听着听着,便伸手接过了那身衣服。
“霜儿,先生会回去的。”郭嘉抱着衣服,张辽听到他坚定地说。
“回去告诉孩子们,蔡先生一定会回去,教你们念书写字,画图造物。先生跟你保证。”
抱着那身衣服,张辽见郭嘉向主位走过来,边走边说着什么。但自己却什么都听不见,只看到他嘴巴在动,和曹操一起站在面前,两人指着自己在交谈,却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努力撑住越来越软的身子,面前郭嘉的脸却越来越模糊,自己的腿也越来越没力气,张辽觉得头越来越昏,身体一歪便向下倒去。
有人接住了他,让他靠在身上,把他慢慢放在软软的榻上,扶住他的额头,让他靠住自己。
那人温温热热的,托住自己脸颊头颈的手柔软温暖。
“睡吧,将军累了。外面霜雪如剑。将军就在这儿,好好睡一觉吧。”
耳边最后听到的便是这句话,空灵回响,张辽偎在那人温暖的怀里,依稀听到帐外的北风尖厉地呼啸着,郭嘉的声音卷在风声中飘进自己耳中,仿佛是从遥远的星空中传来一样。
张辽向上伸出手来,在意识丧失之前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拉住郭嘉的手臂。
“吃药。奉孝,你要,好好,吃,药……”
他喃喃地呓语道。
张辽瘫在软榻上,好像一摊棉花似的动也动不得。
但他一直没有睡得很实。
惦记着郭嘉一直都还没有服药,没人看着,他说不定又要背着自己喝酒,张辽心里一阵阵火烧火燎。
潜意识里,他便告诉自己不能睡。无奈浑身无力,动弹不得,一夜都只能瘫在软榻上,四肢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舌头也是麻的,头昏得好像灌满了酒。回想起最后喝的郭嘉那杯酒,那味道还一直在他喉头周旋,有点甜兮兮又有点苦,仔细回味一下才觉得那酒味儿跟席上的有点不同。自己也是喝了那杯酒以后,开始觉得晕晕乎乎,终不省人事。
但是一整夜,他知道郭嘉一直坐在身边。
郭嘉身上那股子熟悉的药香,混了淡淡的墨香,跟着火盆的热气一阵阵氤氲过来。
张辽能听到郭嘉说话,但他努力想睁开眼睛看看他,却是根本做不到的,眼皮上像有秤砣压着,怎么使劲儿也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眼前依稀只能看得出那人颀长的身形,端正坐在榻侧,膝上放了张地图,那只受伤的左手正放在自己脸前,包扎的帕子换了干净的一条,角上绣了那个“珈”字。
耳边,依稀听到郭嘉一直在跟曹操和雍伯交谈,他们聊当年的收成,聊当地如何收税,聊马贼,聊地方官,聊老百姓如何谋生,聊连年的战乱和周边的地形……郭嘉边和他们聊,边拿毛笔在地图上做些标记。张辽听得断断续续,却一直不见郭嘉吃药或者聊到他的身体。
话说多了,郭嘉觉得有点疲累,便拿了杯子喝茶歇口气,喝了几口,张辽听到他突然低低呻吟了一声,细瘦的身子猛地抽了一口气僵住,杯子放下来便抓住胸口,似是身上痛起来,跟着便气喘。张辽心头一紧,立时便有点发急,却仍是不能动一下也不能说话,看着他手上的帕子,张辽努力将额头向那手帕角上的字拱了一下。
郭嘉感觉到手边的张辽动了一下,便低了头,拉起滑落的披风给他盖上,却见张辽额上冒出一粒粒的汗珠来,眉头也皱紧,呼吸急促,似乎有话要说,却说不出,努力一直用头点他的手。
郭嘉抬手搭了张辽的肩膀,扶了他肩抚他后背,轻拍他身子。过了一会儿,一股子熟悉难闻的药味便冲进鼻腔里来,张辽模糊看到郭嘉接了雍伯递过来的碗,拿袖子捂住脸,捧了碗在喝。那药味儿冲得张辽都喘不过气来,郭嘉屏住气拼命一口一口努力咽下去,终是把那一碗东西给喝了下去。
把碗搁在张辽躺的榻边,郭嘉便趴在案上,憋气憋得他胸口疼,药刺激得他不舒服,郭嘉按住胸口,牙齿咬住自己的衣袖,伏在案上喘,张辽挨着他,能感觉到单薄的身子在微微发抖。
曹操着急,俯身过来给他拍背,郭嘉咬牙抬了头,连声说着没事,请曹操和雍伯回座,自己取了茶杯喝水。
空药碗放在张辽面前,里面还留着红通通一点药渣。
喘息稍平,郭嘉回身,见药碗一侧,张辽已经不再乱动,脸上的汗也下去了,眉头眼角安静舒展,酣睡如同婴儿。
“张将军,张将军!快起来,起来!人怎么都没了,都没了?!”
张辽是被雍奎给摇醒的。睁开眼睛,雍奎的脑袋正在自己上方盯着自己。
“什么……什么没了?”张辽还晕着,迷迷糊糊问道。
“你看这,一个人都没了,连我伯父我妹子都不见了!就我们两个人睡在这里!你看,你看啊!”雍奎急得一把把张辽拉起来,让他看这空无一人的帅帐。
张辽爬起来,头还是有点晕,见自己身上盖着条披风,身边郭嘉坐的那位子上也已经空空,榻侧还放着那只空碗,残留着药渣。
曹操帐外站岗的亲兵听到声响,走进来禀告道:“将军,早晨丞相和祭酒便跟客人们出去了,说是去看看军营和周边地形,见将军和这位客人未醒,祭酒叫我们不要惊动,让两位好好休息。”
“他们走了多久了?”
“刚走不到半个时辰。”
张辽跳起来取了佩剑,却觉手脚酸软,佩剑也捏不住,哐当一声便掉在地上。张辽愣了一下,便将佩剑捡起放在案上,和雍奎追出大帐去。
掀起帐门,一阵寒风刺骨吹来。军营的路上营帐上,都盖了一层白霜,军旗在北风中摇着,也结了一层冰霜。天气明显比昨天冷了好多,天还是湛蓝湛蓝,军营远远的天上还挂着半片残月。
军中各处已经开始吃早饭,有的手脚快的兵士正在整理兵器准备早课。张辽快步向前走去,雍奎在后面跟着一迭声地问去哪儿找他们,张辽想了一下,便让他跟着,径直向李典部所在营地走去。
走到李部营地外,远远的,张辽果然看到了曹操和雍伯,雍霜儿则站在远离军营的路上,却唯独不见郭嘉。
张辽心里一紧,赶紧往前跑了两步,转过一个弯,终于在靠近营门口处看到了郭嘉。
郭嘉蹲在营里一帮军士吃饭的锅子跟前,俯下身看里面的粥菜,跟边上的士兵说什么,一会儿便拿了饭勺,在锅里搅了几下,又取了一只碗盛了些,径直便坐在士兵中间吃起来。
李典所部几个副将士兵坐在郭嘉身边,表情明显有些不自然。有几个士兵直接站起来走开,还有些盯着郭嘉,眼里冒出怒火来。
郭嘉并不在意,自顾自吃那碗饭。吃了一半,他晃晃那碗,站起来走向曹操。
“丞相,果然如您所料。”郭嘉举着碗给曹操看,“李将军部的军粮被克扣了。小槲分粮不说,这米,发霉了。我看这似乎应该是出征乌桓之前就该淘汰的军粮,但混在正规步兵的粮食里,一同熬粥送到这里来。方才路过公明和文远等人的营地,我留意了他们的饭食,并无李将军这里的状况。”
曹操拿过那只碗,看着里面稀稀拉拉混杂着发霉的米粒和枯黄的青菜,眼神便带了怒气。
“将炊场所有人员拘押起来。奉孝,你去查清是谁如此有眼色,曼成受罚当日便敢欺压李部官兵。文远,你部立即派人接管炊场,重新造饭给曼成部下。今日功课免了,叫将士们好好吃饭歇息。有身体不适者,着军医随时看诊服药。”
曹操已经看到张辽赶了过来,看着他说道。
张辽也觉气愤难平,想不到炊场居然如此见风使舵,领命便转身要走。
“丞相,请容郭嘉同他同去。”
张辽回身,见郭嘉对曹操说了句话,曹操便点头,又仔细看了看他,见他脸上还粘着米粒,不由忍俊不禁,伸出手来将他嘴角抹干净,又拿手帕给他擦脸。郭嘉也笑,带了点孩子般的羞涩,背了手,乖乖站着任他摆布。
“去吧。”曹操收起手帕,整理了下他的披风,柔声说道。
郭嘉手里抱了青釭剑,向张辽走过来。
经过雍霜儿身后的时候,衣衫单薄的雍霜儿穿着那身不合身的宽大道袍,两手抱着肩膀正在发抖。郭嘉便解下了自己的披风,迅速披在了她身上。他的动作很快,快冻僵的雍霜儿突然便觉得身上一暖,回头看是郭嘉,下意识要推辞。
“先生......大人,不,我......”没等雍霜儿说完,郭嘉已经别过脸去,快步离开她几尺远,雍霜儿只听他低声说了一句:“学生要听先生的。”
张辽看着晨光里向他走过来的郭嘉。他已经换了雍霜儿给他带的那身干净衣服,额头上的红肿也褪了,眼神明朗,气息平缓。走近了,张辽见他肩上有一处缝补的痕迹,针脚并不精致,却缝得颇认真。露出来的内衣领子洗得洁净如雪,衬得他的脸色也不那么苍白了。
向前捉住张辽的手,郭嘉拽着他便迈开步子急行向大路而去。
雍霜儿拉着披风裹紧自己,怔怔地看着郭嘉的身影远去。
炊场一阵忙碌以后,张辽带着一帮接管炊场的将士给李典部送饭菜。郭嘉则带人将几个炊场管事的捆了,丢在粮仓里,并不急着审,叫王副将接管炊场粮仓,自己召集了军医调了方子,熬了药汤,跟饭菜一并送来,叫吃了霉变米菜的将士一同服下。
张辽来的时候,李典已经得了消息,让亲兵扶了自己,立在营地门口迎接。见张辽来,李典惭愧得满面通红,要跪下行礼,被张辽抢先便给扶住,扶他进帐躺下。
“张将军,李典实在惭愧,实在抱歉,实在……”李典低着头抓紧张辽的手,以额触床。
张辽安慰道:“你我同僚,不必如此。”
李典抬头,张辽见他本愧疚的眼神突然变了,盯着大帐门口,目光中透了些复杂的神气,还带了点杀气。转头一看,郭嘉正站在大帐门口,跟陪张辽送饭来的的王姓副将和李典的几个副将在说话。
“张将军,您是忠义之士,李典佩服。郭祭酒足智多谋,识破我的筹谋,才没让我犯下大错,”李典看着郭嘉,神情复杂,压低声音说:“可是这个人,心地阴狠,手段毒辣,仗着丞相喜欢他,做事做人更是毫无底线可言。那日他居然要扎瞎军士的双目,你可都看见的,将军虽现在和他交好,今后还是要防着他,以免被他所害。”
张辽看着郭嘉,郭嘉似乎听到了什么,也转脸过来看他,看他跟李典挨在一起说话,郭嘉便冲着他们笑了笑,回头继续跟那几个副将讲话。
安顿好军士的饭菜药汤,郭嘉便和张辽并肩往营外走去。
一路走着,两人无话。张辽几次抬头看向郭嘉,想和他搭话,但见郭嘉忙碌了大半天,神态已经有些疲累,不像清早的时候精神那么好。张辽担心他累着,几次想跟他说话,郭嘉却一直默默向前,一言不发。
此时已过正午,阳光颇好,早霜皆已融化,路面湿漉漉的。郭嘉抱着青釭剑只是向前走,走过一片背阴的泥泞之地,那路上的石子沾满化掉的霜露,踩上去滑溜溜的。似是心里有事,不及看路,郭嘉一脚踏在湿滑的石子上,便失去平衡,身子歪倒下去。得亏张辽在边上一把拎住他的手臂,总算没摔倒,但还是膝盖着地跪在了地上。
张辽搂住他肩膀,连声问他摔着没。郭嘉却仍然不说话,他右手拿着的青釭剑一点都没有碰到地面,只用受伤的左手撑着地,很快便站了起来。张辽要扶却又被他推开,自己拍拍长衫下摆的泥,看着脏了的衣服摇了摇头,便又径直向前走去。
张辽叫了他两声,见郭嘉仍是不回头,急得大喊起来。
“你这又是怎么了?怎么了?!不理我也不说话,我又怎么啦?是他们说你,又不是我说你,你冲我怄什么气?!我知道,你怕我又闹出事来!所以我现在什么都听你的,别人说什么我都不去计较,那你还要我怎么样?你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
郭嘉站住了,良久,他抬了头望向天空。
“他们?他们是谁?他们又说了些什么?”
“我......你……”张辽想不到他装傻装得像真的一样,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回话。
愣了一会儿,张辽垂了头,仿佛犯了错的孩子。
“他前次乱讲话说你坏话,我要打他,你又不让。我失了心智,你连命都不要,挡在我前面去迎他那刀,惹得你病发,我已经快吓死了。还是为了我,你要息事宁人,找人假模假式做了那么一场法事,收拾了他。昨儿晚上,你又拿蒙汗药酒诓我,弄得我现在也使不得内力拿不了刀......我知道,你就是怕我冲动,要我太平,太平,再太平,你做那么多事,都是为了保我!刚刚,我已经驳了他了,我说了,郭祭酒心地好着呢,他就是知道你我都不会袖手旁观他扎那兵眼睛,所以才下手的,就是等将军来挡的。不信你去问他?我真这么说的,真的。”
郭嘉看着他那小孩子认错似的样子,无奈叹了口气,回身走到他身边。
“文远,你真的变得越来越啰嗦。”
张辽抬起头,有点委屈地看着郭嘉。
“你总算肯理我了么?”
郭嘉见他难过得眼圈都红了,知他是真的伤心,心中不由过意不去,便拉了张辽的手,发觉自己手上绑着手帕,便将青釭剑搂在怀里,拿右手抓住他的手轻声安慰。
“文远很乖,郭嘉知道。我刚才走神了,文远,我真的不是为了这个不理你。”
“那你......”
“我是在想昨晚跟丞相和雍伯聊的两桩事情。”
“两件事?什么事?”
郭嘉抬起头,望向天际的远山。湛蓝的天空尽头是苍茫的远山,远山之上,厚重的云在山顶积聚着,黑压压的一片。冬日午后的阳光虽说不怎么热,却很温柔,洒在两人头顶,早晨的凛冽的北风此时已经歇了,张辽觉得太阳晒得很舒服,有点像那日在郭嘉家后院的菜园,两人抓着手面对面站着的时候,头顶的那太阳。
“要下雪了。”
郭嘉看着远山上的云,轻轻地说道。
张辽跟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的山峦。
“关外的初雪,总是会来得早些的。”
张辽见他答非所问,不由又有点着急:“到底哪两件事,你倒是说呀!”
郭嘉回过身,还没来得及回答,却见两个人从远处飞奔过来,仔细一看却是一个跑一个追,跑近了,竟是雍霜儿和胡清儿一前一后,冲他们这边冲过来。
“你这个江湖骗子,邪魔妖道!你给我站住!还给我!”胡清儿一边追一边喊道。
雍霜儿仍是穿着那身道士的袍子,郭嘉给她披上的披风不见了,她怀里抱着个包袱,一边跑一边回头看。跑到离郭嘉和张辽不远的地方,脚下踩了湿滑的石子,脚底绊蒜,踉跄几步便一跟头摔在了地上。胡清儿追上来,不等雍霜儿爬起来,抓住她怀里抱着的包袱就抢,雍霜儿死死抱住不肯放开。胡清儿急了眼,伸手去抠她的手指头,雍霜儿直接便趴在了地上,抱着那包东西缩成一团。胡清儿抓住她的衣领便扯,一边扯一边大喊要她还东西。
“清儿,住手!”郭嘉一看便急了,正要过去拉架,张辽已经抢先一步赶了过去,又像那天抓小鸡一样,把胡清儿直接拎了起来,往边上的泥地一扔。
“清儿你,你做什么?!这是我的客人,不可如此无礼!”郭嘉疾步上前,训斥胡清儿,想伸手去扶雍霜儿,又觉不妥,便俯下身子关切地看,连声问她怎么样。
张辽诧异地问:“这是怎么了,怎么你们两个会在这里冲突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地上的雍霜儿抬起了头,摔得满脸都是泥,怀里却还是紧紧抱着那包袱。目之所及,看到郭嘉的长衫下摆都是泥,便是因为刚才跌倒,衣服又摔脏了。
“先生,”雍霜儿看着郭嘉,“昨晚的衣服,我补好了,我这就拿去洗,再拿去伙房的灶台上烘,很快就能干了。您衣服脏了,稍等一会儿,不消晚饭您就能换上了。”
抬起脸,雍霜儿的眼睛盯着趴在地上的胡清儿,平时怯生生的眼神不见了,眼里带了不多见的怒气。
“我缝补浆洗先生的衣服,是我给我先生交的学费。你,凭什么要跟我抢。再抢坏了,你会缝吗?”
“我......”胡清儿一时语塞,愣了半晌,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跳三尺高,指着雍霜儿叫道:”这是我家先生,我伺候了十年的!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个半路蹦出来的野丫头伺候?!我今天非让你尝尝我的厉害不可,你个不懂规矩的乡野村姑!”说着便跳起来又要冲过去抢。
“清儿,你给我站住!”郭嘉急得脸色都变了,挡在雍霜儿前面拦住,一时着急,觉得有点气短。
话音未落,胡清儿早就又被张辽给抓住,拎在手里动弹不得。
“还你家先生?你还伺候了十年?先生身上衣服都破了你都看不见,你是怎么伺候的?更何况,先生早就不要从军了!先生要留在我们村子里教我们读书!”雍霜儿抬了脸,把怀里的包袱抱得更紧。
“这是我的老师,我们的老师!老师答应我的,他肯定会回去教我们读书的,他跟我保证的!”
雍霜儿大大的一双眼睛看向郭嘉,眼里放出期待的光来。
“先生,学生把您的衣服缝补好了,我现在便去浆洗烘干,等您回来穿上给我们上课。我们要读书。我,要读书,先生。”
看着郭嘉,雍霜儿大声而坚定地说道。
被张辽拎在手里的胡清儿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先生,您答应我的,您的衣服鞋子都是归我洗的!没过两天您就不认了吗?先生您从来没骗过我的,从来没有的!为什么这次您要护着她?您不要我了是不是?不要我了,不要我了!呜呜呜呜呜呜……”
郭嘉无奈地看着胡清儿,示意张辽松手。张辽便手一松,胡清儿扑通一声便掉到地上,趴在泥里兀自继续嚎啕大哭,郭嘉蹲下来怎么拍哄也没有用。
“堂堂汉子,七尺男儿,跟了先生十年,居然如此没用。也不知先生那一身硬骨头传给了谁。”
雍霜儿抱着包袱坐在不远的地上,冷冷地说。
张辽想不到这村姑居然如此伶牙俐齿,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见胡清儿还趴在地上哭,便也蹲下来和郭嘉一起劝他。
“胡清儿,不要再哭了。此处背阴,你家先生的身体经不得风,你忘了吗?还不快起来。”
听了这话,胡清儿立刻便止了哭声爬了起来,郭嘉也想站起来,起得有点猛,觉得腿使不上力,便趔趄了一下。胡清儿赶紧伸手扶住,拉了他手,发觉他手又冰冰冷。
“先生,清儿真混!先生快进帐去休息暖身子!”胡清儿拉了他手着急地说。“怎么连披风都没有穿,先生您着凉就容易生病!您……”
话音未落,身后便有人拿着件披风,披在郭嘉肩头。张辽回头一看,雍霜儿正拿着郭嘉白天给她披上的那件披风往郭嘉身上搭。她身材瘦小,个子比郭嘉矮一个头,便踮着脚给他肩上盖上去。
“多谢,多谢……”郭嘉侧了脸躬身致谢道。
回头看看张辽,郭嘉笑笑。
“将军的内力,看来是恢复了?都能单手抓住清儿了。”
张辽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恢复了力气,不由看看自己的手,用力捏了两下。
“昨晚郭嘉不过拿了酸枣酒,跟将军喝的米酒混杂在一起,把将军灌醉了就是了。哪里敢用什么蒙汗药毒害将军呢。”
带着点狡黠的笑,郭嘉看着张辽,“将军不胜酒力就是不胜酒力,不会喝酒,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可千万别像郭嘉,嗜酒如命,被人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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