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是极尽的白

　　回去的路上，养母牵着宗白的手，一言不发，就像那个宗白刚来的雨夜，不同之处，是宗白的身高突然窜出一大截，很快就要同养母一般高了。

　　一条土狗扒拉着垃圾堆里的一个纸袋子，听见动静以后，谨慎地转头看了她们一眼，没有收到预想之中的威胁，随后继续埋头找食。

　　路上没有人，人都钻进屋子里，忙着准备午饭，脚下的影子短短的，总是比鞋子先一步踏在青石板上，石板油亮细腻，干燥的热气穿过薄薄的鞋底，直接传到脚心，热乎乎的。手掌冒出热气，渐渐渗出汗水，宗白想了想，捏了捏养母的手掌，郑重问道：“妈，我为什么不能接受采访呢？”

　　养母似乎受到了惊吓，手抖了一下，她脸色苍白，扭头看向一旁的房屋，屋顶冒出缕缕炊烟，看着看着，烟淡了。

　　“你不能出名，出名以后会被一些人盯上，然后再被拐走。”养母的脸色恢复了一些红润，她担忧地看了一眼宗白。

　　宗白伸出手在棉布裤子上擦了擦，汗津津的手掌变得干燥起来，她再次握住养母的手，她很高兴，莫名的高兴，竟然有人因为失去她而担忧。

　　养母拉着宗白回家，门口的水缸如往常一样，盛着快要溢出的水，养母碎碎念道：“雨停放风筝，气流穿五指。烟火在白日，天籁谷无境。”

　　宗白愣住了，这是信纸上的诗句，那晚已经被她烧毁了，养母又是从什么地方得知的。

　　养母仿佛并没有觉得这几句诗有何神秘之处，只是像念顺口溜一样，随口说了出来。养父如往常一样去喝酒了，两人趴在灶台上煮了两碗面条，一人卧了一个鸡蛋，面条顺顺溜溜地下肚，打了几个饱嗝，养母在柜子底下找到一只风筝和一卷线圈，她反常地关掉了小卖部，带着宗白出了门。

　　下午天气依旧燥热，养母领着宗白朝鸡公岭走去，一路走走停停，累了便在大石头上歇息一下，渴了便喝点溪水。宗白提着一个塑料袋，袋子里装着几个苹果，还有一把绿色把手的小刀，裹在一张白纸里，小刀用了几年，刀尖折断了，刃还算锋利。

　　两人很快爬到了鸡公岭，风很大，一块巨大的岩石从悬崖边突出，久经风化，岩石裸露出暗红色的底色，像一只红色的鸡冠。

　　养母左手握住透明的塑料线圈，放了两三米的线，宗白抓着风筝脆弱的骨架，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随着养母的一个手势，宗白放掉手中的风筝，薄薄的风筝先是掉到了悬崖下，紧接着又被风托到了天上，线越放越长，风筝远去，变成了脸盆大小。

　　“妈妈，你还想小浩哥哥吗？”宗白凑到养母身边问道。

　　“你怎么知道他呢？”养母一惊。

　　“苏阿姨说的。”宗白解释道。

　　“不想了，我知道他还活着就好。”养母盯着风筝，把手上的线一点一点地放掉。

　　“你见过他？”这下轮到宗白惊讶了。

　　“没有，但我知道他被谁带走的。”风筝已经稳稳地飘在悬崖之上，养母再轻微调整了一下，转而将手上的线圈交给宗白，然后盘着腿席地而坐。

　　“谁？”宗白慌张地接过线圈，颤颤巍巍地抖动着风筝线。

　　“老羊倌。”养母抬头看看四周，露出警惕的眼神，宗白跟着看过去，周围空荡荡的，偶有灌木丛随风摇曳。

　　“又是他？怎么哪里都有他呢？”宗白有些抱怨，但还是耐着性子听下去。

　　“老羊倌，这个人的名字，藏着太多秘密了。小浩已经走丢了，你不能再走丢了，所以，不能让更多人知道你的存在，你懂吗？”养母掏出塑料袋里的小刀，左手握住一个苹果，慢慢调转刀子的角度，紧接着一条薄薄的苹果皮掉落在草丛里。

　　“我懂了。妈，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找到小浩哥哥的。对了，小浩哥哥长什么模样呢？”

　　养母从脖子下掏出一个吊坠，打开上面的盖子，里面装着一个小男孩的照片，男孩穿着黑色短裤，坐在一个木马上，双手扶着木马的头，腼腆地朝镜头一笑，有七八岁的样子。这是宗白第一次见到小浩。

　　风筝变成了柚子般大小，养母低下头，重新盖上盖子，把吊坠塞进了衣服底下。

　　“妈，后山有一座坟墓，你知道吗？”宗白腾出一只手，指了指身后黑漆漆的灌木丛。

　　养母说：“我知道，都过去了，你不用管，以后去了新的高中，好好读书，离开这里。不管去哪，不管和谁，只要能离开这个家，怎么都可以。”养母站起来，把苹果递给宗白，她自己则举起水果刀，割掉了紧绷的线，风筝逐渐远去。

　　养母和宗白吃掉了苹果，养母下山，宗白则上山找羊倌，打算问问小浩哥哥的事。

　　当宗白拨开灌木丛的时候，羊倌正蹲在一堆柴火旁，对着只有零星火点的火堆吹气，上面架着一个铁锅，锅里炖着野菜。

　　宗白看了一眼帐篷，依旧破破烂烂，还有树下拴着的两头羊，体型果然没有什么变化，眼神倒犀利了不少。

　　“还是你们俩好，一辈子吃草，草到处都有，用不着发愁。”宗白蹲下来摸了摸羊的头。

　　“你在小声念叨着什么呢？不妨说给我听听，听个乐。”羊倌像往常一样嘻嘻地说道。

　　“九月一到，我就要去上高中了，你就见不到我了。”宗白走到火堆旁，站在羊倌的对面。

　　“去哪里上高中呢？”火星终于引燃了火堆，羊倌灰头土脸地问道。

　　“听李老师说，我的成绩能上市一中，就等着录取通知书了。”宗白答。

　　羊倌激动地站起来，差点把一锅野菜碰倒，一句话不说，直接冲到帐篷里，窸窸窣窣地翻找着。

　　宗白跟着钻了进去，只见羊倌找来一把乌黑的凳子，颤颤巍巍站在上面，踮着脚尖，摸出一只同样乌黑的罐子，伸手掏出一个塑料袋，慢慢展开，里面大概有一百二十块钱，全部被老羊倌塞到宗白手里，他兴致冲冲地说道：“这是赞助金，你莫问前程，以后我也要云游四方了，莫来寻我，你回家去吧。”

　　宗白接过了钱，看着满脸骄傲的羊倌，也不好再提及小浩的事了，抹着眼泪出了帐篷，顿了顿，朝山下走去，再回首时，门口仍不见羊倌的身影，只有一顶破烂的帐篷，被树枝戳出七八个洞，帐篷前两只山羊冲着她咩咩地叫着，似乎是欢送。

　　宗白捏着一百来块钱跑下山去，途经鸡公岭，恰好遇见了从工厂里领了抚恤金回来的苏阿姨，她手上提着两条鱼，见到宗白便说：“宗白啊，你知道吗，魏倪也要去市一中了，工厂资助，学费书费全免，今天才接到这个通知的……”

　　宗白往下听了一会儿，接着打断她的话：“阿姨，这鱼能不能借给我一条，以后还你？”

　　“行啊，拿去吧。”苏阿姨爽快地递过来一条鱼。

　　宗白拎着鱼噔噔噔地跑上山，快到帐篷的时候大声喊着：“老头儿，给你送鱼了。”

　　没有回应，一转眼的工夫，羊不在，人也不在了，她急切地掀开帐篷，里面空无一人，再围着帐篷转了一圈，锅还是热的，锅里野菜没有了。是真的走了，真的云游四方去了吗？

　　宗白先是愕然，转而一股悲愤涌上来：“老头儿，你经过我同意了吗？一声不响就走了，你回来啊，回来啊。”宗白嚷了几声，没有回应，随即把鱼挂在一个树枝上，便哭哭啼啼地下山去了。

　　羊倌腋下抱着一头羊，淡定地坐在树上，看了一眼宗白远去的身影，再看了一眼挂在树枝上的鱼，馋馋地说道：“你来得真不是时候。”

　　旁边另一个树杈上的老人以同样的姿势蹲坐着，腋下也抱着一头羊，小声说道：“这不是赶巧了么？以后三年，轮到我了吧。哎，你这羊，可真肥，要不今天煮个羊肉汤锅。”

　　羊倌眼睛一亮，急忙说道：“你可别打我的羊的主意哈，有鱼，树上挂着的，帐篷里还有挂面和鸡蛋，可劲吃也吃不完。”

　　见树林里早已没了宗白的身影，两人才放心地从树杈跳下。

　　老人系羊绳的时候，羊倌问道：“市一中安排好了人没？”

　　羊倌听见老人在耳边说：“放心吧，都安排好了。以后你怎么办？”

　　羊倌欣喜地答道：“任务完成，云游四海。”

　　“这是三万块钱。”老人从衣服内侧袋子里掏出一叠钱，搁在羊倌手里。

　　“哎，别呀。”羊倌有点明白老人这趟行程的目的了，假意推脱。

　　“收下，我们这仨老头儿，就你最穷，宗白考上高中，你就送她一百块啊？”老人也假意嘲讽了一下，眼神里没有丝毫轻蔑的意味。

　　“那怎么办嘛，我一辈子就存了这么点钱。以后没事别联系。”羊倌有些不服气，争辩了几句。

　　“你跑这么远，联系个屁。”老人叹口气说。

　　“好啦，我知道了，说不联系就不联系，再远也比不上日本那个老头子远吧。”羊倌继续赌气着。

　　“那倒是。你九年，我三年，那日本老头子再负责三年。应该不会出什么纰漏吧。”老人随便说了几句。

　　“但愿吧。就是这计划，代价太大了。”羊倌一边点头一边说。

　　“风起了，风筝不得不飞。”老人宽慰着羊倌。

　　“得了吧，一天就说这些大道理，你说着不累，我听着还累耶。”羊倌拍了拍老人肩膀，老人躲了躲，羊倌问道，“怎么，肩周炎又犯了呀？我给你开点药吧。”

　　“我要赶回去开戏。”

　　“第一场戏几点？”

　　“七点。”

　　“那别急，天还没黑，五分钟我就能完成，顺便你还能吃顿晚饭。这个药比较特别，怕你忘了我的味道，所以我一次就配了十二副药，一个月一副，够你闻上一年的。”

　　“啊？”

　　“今天太高兴了，别在意。”

　　羊倌钻进帐篷，乒乒乓乓地捣鼓起来，帐篷外的两头羊听到奇怪的声响，露出震惊的表情，随即又低下头咩咩地吃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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