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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短旅人间(其二)
“小妹妹,躲我身后!清蝶最好也躲一下!出什么事了?”
泽吴市中心城区著名游乐场Ever Land Happiness的公共厕所附近,刚刚才调侃过绘月的那对母女中的女儿哭喊着从厕所建筑后的空间里快跑出来,躲到了除了顶不住悬空飞车以外看上去相当可靠的靛蓝色头发大姐姐身后,小小的手拉住了另一位白发小姐姐的裙摆。
“厕……厕所后面,独臂强里面,是,是魔鬼爷爷……”
小女孩的语言组织能力尚显有限,惊慌之下的话语断续难懂。
“总之就是厕所后面有些什么是吧?没事,有姐姐我在呢。”
刚闻声从里面小跑出来的清蝶,一转眼就被绘月当做了和学龄前小妹妹同等地位的被保护者。曾几何时,她也会这样站在别人身前。
法术高强的保护者示意两人跟紧自己,一步步地向着厕所后的狭小空地靠近,青色的眼眸瞪大如铜铃,警惕地盯着未知的前方。
绘月转身扫视过这腌臜的弄堂,做好了直面狂人恶兽之类东西的心理准备,地上的绿草已经受到“碧翠之友”的号召而严阵以待,随时都会生长出缚索控制住潜藏的威胁。
可她看到的只是一位套在棕色玩偶服里,露出脑袋,正在抽着香烟的老人。
“今天是咋滴了呀,这犄角旮旯居然有那么多人来光顾啊。”
老人操着沙哑的嗓音说完话后,自顾自地吸了一口老烟,吞云吐雾着。
“呃啊啊啊——妈妈!”
小女孩似乎因为太过害怕,撒开腿去找自己的母亲了。这也难怪,乍一看,这位老人的模样确实有那么几分狰狞。他脸上遍布皱纹,右侧颊部上却有一块突兀的“平地”,那是一块宽大的烧伤疤痕;额头上也不干净,有一道醒目的伤疤,仔细看的话,他的头颅似乎还有些变形;吐出滚滚白烟的嘴巴里,牙齿已经不剩几颗,侥幸还留在牙床上的,也净是泛黄发黑行将就木之物;瘦削的眼眶里,仿佛悬空的一对眼珠子正上下打量着还留在此处的两位少女,叫人担心下一秒会不会直接滚落出来。
“你们不走吗?两位漂亮姑娘留在这的话,我可就没法抽烟了呀……”
老人见绘月和清蝶仍旧没有离去,便用厕所苔藓横生的后墙熄灭了手中抽了一半的香烟。
“老先生,您是?”
“如你所见,我就是那个被孩子们围着转的吉祥物——独臂强里面的人。”
面对绘月的疑问,穿着人偶服的老者拍了拍被摆在一边的头套。棕色独臂的熊形吉祥物独臂强,是这处游乐场的当家花旦,它是坚强意志的象征,深受孩子们的喜爱追捧。衍生出的各种周边饰品,甚至漫画,是游乐场的收入大头之一。两位少女在认出了老人所扮演的角色后才发现,他居然真的和那个吉祥物一样,只有一条手臂。
“快到中午了不是吗,现在是我的休息时间,结果那个小姑娘不知道为什么摸到这里来了,唉,她肯定对独臂强幻灭了吧……我也得另寻个去处了,免得她把其他小孩一起叫来看我这个魔鬼爷爷。”
看上去饱经风霜的吉祥物扮演者从草地上站了起来,仅有的那只手缩回到“独臂强的前爪”之中,拿起头套准备换一个休息的地方。
“老伯伯!请先等一等!”
因为现在已经可以明确,所谓的潜在威胁打一开始就是那个女孩因惊吓而产生的过度反应。于是清蝶向前迈出一步,站到了老人的跟前。在这位准小说家眼中,这位老伯身上显然有着不同寻常的故事,就这样放任其埋没在角落,她没法接受。
“怎么了,小姑娘?我可没有乱扔垃圾哦,这衣服里面是有垃圾兜的,烟蒂我都扔在里面了。”
“老先生您,以前是军人吗?”
清蝶突然的发问让老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
“……没错。我在军队里丢了这条手臂,烧了这半张脸,额头上挨了一刀,还被差点压碎了脑袋。小姑娘,你很懂怎么观察人。”
“我只是读了很多书罢了……你们请问,我们应该怎么称呼您?”
“我在家里排行老八,就叫我八爷吧。”
“八爷您……是怎么想到要做吉祥物玩偶演员的呢?”
清蝶很自然地开始了与外观可怖的老兵之间的交流。绘月也能通过那些伤痕推测出八爷退伍军人的身份,可她明白自己大概不会像这样去追问一个看上去无欲无求的老人。而清蝶很清楚自己所热衷的事情,才会像这样不放过任何一个故事的线头。
“是那场大央联和天穹人的战争,把我变成了半个废人……我可能要讲得久一点,介意吗?”
几十年前,就在讨魔战争胜利后不久,仿佛沉浸入战争中的大央联将兵戈指向了北境天空中的文明,那些背上长着虚幻羽翼的所谓“天穹人”,他们引以为傲的浮空城市在令人窒息的攻势下尽数自毁,那个类人种族的国度毁于战火,没有为地上的文明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碎片。而人类最伟大的国家则落得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下场,战争中有生力量的惨痛损失,让大央联改变了当时激进的国策,转而谋求休养生息,维持稳定。
“完全不,我很荣幸能听一位老兵讲述自己的见闻。学姐,我想和八爷好好聊聊,可能会多耽误一会儿时间,行吗?”
“嗯,做你喜欢的事就好。”
已经提了不止一次,今天从来不是要照着行程单度过的一天。
清蝶扫除了顾虑,拿出手机打开了记事本功能,俨然一副认真听讲的学生模样。
“我记得,烧了这张脸的,是一个紫色光翼的,用火法术的女兵,我冲锋的时候正好撞在她的火焰上;给了我额头一刀的,是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男人,我不记得他翅膀的颜色,但他应该不是士兵,否则我不可能从那样完美的偷袭中活下来;削掉了我的一只手臂还差点用法术捏碎了我的脑袋的,是城防军的一位将军吧,白色的光翼很耀眼,他的法术强到可敌千百人,我运气好,在要死掉的时候,那位将军身体突发恶疾倒下,解除了法术。”
人们对于那场战争有许多称呼,最常见的就是“贪婪战争”。发起战争的真相已然无处可寻,只有惨痛的伤痕与愧疚,留在了一代人的心中。
“我的爱人对我很好,伤退卧床的那段时间,她一直守在我的身边,等到我能下床走了,我们就结了婚,很快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好小伙子。可三年之后,在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我爱人遇到了凶恶的难产,大的小的,都没有保下来……”
“学姐……?”
清蝶听到身后传来了脚踏草坪的声音,那是绘月打了个连自己都察觉不到的趔趄。
“我的儿子,也是个争气的人,年幼就走了妈妈,他却天生要强。他在学校里成绩一直不错,二十来岁,就在西区的矿山里谋了一个还算风光的职位,也在矿上找了一个跟他一样管事的漂亮媳妇,还让我在进棺材前,抱到了孙女……唉,要是没有那场矿难就好了。”
“七月中矿难……”
绘月一听到“西区矿山”这个字眼,脑中就浮现出了至今仍时不时被提起那场,骇人听闻的大型事故,以及老人将要说出口的悲伤结局。十三年前,正历1696年7月15日,泽吴市西区的矿山发生了有记录的最恶劣矿难之一,爆炸的火舌席卷了整座山,矿洞崩塌下陷,堪比人间炼狱。可以确认的遇难者超过两百人,更有不在少数的所谓失踪者,连尸首都难寻。
“是啊,七月中矿难……我儿子和儿媳的名字,出现在了死亡名单上,两岁的孙女被认为失踪,基本也是凶多吉少。一下子,我这残疾老家伙就成了孤家寡人呐,真是不走运……当时的我,成天就跟个流浪汉一样,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乱晃。我的样子很吓人嘛,那些成群结队的孩子们在路上见了我,就和见了鬼一样,一溜烟就没影啦。我其实……很喜欢孩子的,我很想在瞑目之前多看看孩子的笑容,但显然,孩子们看见我这张脸是不可能笑得出来的。就在那个时候,这个游乐场的工程,正好要竣工了,在招募吉祥物的玩偶服演员。我一看,这吉祥物小熊和我一样,都只有一条手臂,不大灵光的脑子突发奇想,就去找了负责人,结果还真给我入选了。隔着玩偶服,孩子们看不到这张埋汰的脸,都会冲着我笑,他们很开心,我也觉得很开心。眨眼工夫,我作为独臂强,一干就干到了今天,已经六个年头了啊,也不知道还能再做多久……”
八爷那虽苍老却仍旧颇有精神的眼珠子,盯着单手捧着的独臂强可爱又不失坚毅的大脑袋,回忆着自己不甚走运的一生。他在师出无名的战争中烙下伤痕与残疾,先后失去了他所深爱的家人们,一度走在郁郁而终的边缘上。却找到“想要看到孩子们的笑容”这样简单的理由,找到了“独臂强”的中之人这个容身之所,一路到了今天。
老人只看到面前的两位少女,向他鞠了一躬。
“哎!别给我这糟老头子鞠躬了……等一下,墙后边儿,谁在那?”
老兵似鹰的视线捕捉到了墙边被风吹动的小小裙摆,那是先前被他吓到的女孩,她的身后现在还站着从甜饼摊上排队回来的父母。
“琳琳,去吧,跟老爷爷道个歉。”
母亲轻轻推了推女儿的背,小女孩在踌躇之后,终于向着八爷迈出了步子。
“因为看到老爷爷你长相吓人就那样子,对不起!”
“哈哈,没关系没关系,没有哪个孩子在看了我的样子之后能不觉得害怕的,你没有错。”
低着头的小女孩得到了老人的谅解,踏着轻快的步伐,奔向了她最喜欢的“独臂强”的扮演者,笑着抱住了毛绒绒的熊肚子。
“这……孩子,你不怕了我吗?”
“爸爸妈妈说过的,长相再怎么不好看的人,只要有美丽的心,就是漂亮的人!老爷爷,您是漂亮的人!”
听到孩童无邪的话语,老人多年来干涩的眼眶,久违地湿润了起来。他又望向两位少女,看到的也是与隔着玩偶服时无异的笑容。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谢谢,谢谢了,孩子们……独臂强的工作时间,可要到了哦~”
八爷开怀大笑着,将头套戴好,进入了“独臂强超级模式”。
“是谁想和独臂强合影?”
老人沙哑的声音,经过头套内的装载着变声术式的装置,变得可爱而有活力。这一天,他不止是以吉祥物的身份,同时也作为一个不屈之人,同三位与他没有血亲,却又紧密相连着的孩子,留下了欢乐的相片。
琳琳一家告别了“独臂强”,继续着家庭三人游;得到了珍贵素材的清蝶和若有所思的绘月,却没有急着离开。
“八爷,我有些贪得无厌,这么问可能有点那个……您现在真的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吗?”
清蝶的眼眶一直有些湿热,听到了那样的故事,令她更加渴望加深对八爷的了解。
“有亲缘的,该是没了,除非我两岁的孙女居然能在父母已经先走一步的情况下死里逃生,但那怎么可能呢……”
八爷的休息时间还剩下最后的尾巴,他又一次取下了头套,回答起娇小少女的问题。
“这么说来,您还有没血缘的亲人吗?”
绘月先一步察觉到了八爷话语的言下之意。
“算是吧……前阵子,我在路边捡到了一个女孩子,大概和你们一般大吧,嘿哟,浑身都湿漉漉脏兮兮的,也不知道我俩对眼的时候是谁吓了谁。我问她的父母在哪,她说他们已经不在了,先前收养她的家里又出了些事情,她除了回孤儿院以外,已经没了去处。我先带她去了警局里一查,没想到她说的居然都是真的,居然有和我这老头一样不走运的孩子……”
“您收养了她?”
“算是吧?也不能说是收养,我只是用那些除了买烟以外不知道拿来干嘛的抚恤金供她上学生活而已,我那埋汰屋子可不能给花季的少女做家。姑娘也和我的儿子一样争气啊,过了北区那所天荣高校的入学考试,现在都住在宿舍里头,偶尔写写信给我,已经很幸福啦,每天工作完回去,在倒头大睡前还能有个指望……”
“八爷,可否告诉我们那姑娘的名字?我们是荣高学生会的成员,这样的话我们可以对她多加关照……”
听到这位学生会长的提案,老人使劲挥了挥手。
“那我可不能说啊,要是说了,你们不就知道她是那个被收养家庭抛弃又被糟老头子捡到的孤儿了吗?”
“我们是不会……”
“我当然知道你们不会歧视她,你们都肯跟我这个吓人的老东西说那么久的话,哪能歧视别人呢……只是这些东西一旦说出去了,你们看她的眼光或多或少会有些变化吧?我只希望她被平等地当做普普通通的孩子对待,不要被歧视侮辱,也不需要被怜悯优待,人这一辈子的所谓骨气,不就图这两样吗?”
老人说罢,下意识地想要掏烟出来——天荣烟酒会最新的无残留产品,不会在衣物上留下任何烟味。
“抱歉抱歉,抽太久老烟了,忘了女士们还在这呢。”
“八爷,抽烟对身体不好……”
看到老人那几乎已经成为下意识的动作,清蝶不敢想象那风中残烛般的肺脏已经接纳了多少支香烟。
“谢谢你的关心小姑娘,可谁不知道抽烟不好啊?吸烟有害健康的标语都白纸黑字地写在包装上呢。可是呀,这副老骨头,不来两根就挺不起腰杆来哟,孩子们是不会喜欢驼背的独臂强的。休息时间要到头了,让我一下吧,该上班了~”
“独臂强”戴上了棕色的熊熊头套,踉跄了几步后,踏着还算是稳当的步伐,走出这临时的休息间,向着岗位前进,于两位少女渐行渐远。
“那个!八爷!”
思索片刻后,清蝶大喊出声。将要走出拐角的独臂棕熊吉祥物应声停下了脚步。
“您介意我将您的经历改编成故事,展示给世人吗?”
可爱又坚毅的熊熊举起了他仅有的一条手臂,竖起了大拇指,随后继续向前,融入到了游乐场的欢声笑语之中。
“八爷……学姐,差不多该吃午饭了吧?我听说EverLand里有一间很不错的甜品店,我们去看看?”
“啊……嗯!都中午了嘛……吃好了饭,就去挑几件纪念品吧,独臂强的挂饰什么的?”
“嗯嗯!就这样吧!”
外出游览少女们结识了一位老人,老人的故事,老人的话语,回荡在她们本就纷乱的思绪里。
两人在游乐场内吃了午饭,为朋友们购置了纪念挂饰,又去玩了几个刺激度更加适合大众的游乐项目——在所有存在胜负的项目中,绘月居然都毫无悬念地输掉了。
天色近黄昏,也许该到归家的时候了。
清蝶从游乐场的储物柜里拿上了今早获赠的华服,和其他买到的东西一起拎在手上。公共车站前是一片车来人往,现在已经到了大多数人工作结束的时间。
“今天……好开心呢。谢谢你愿意陪我出来玩,学姐。”
“我姑且也有在玩的啦,我也很开心哦,今天……”
“以后,我们还会再出来玩的吧?也许能叫上几个朋友一起来?”
“那样的话要吸血的时候可就伤脑筋了呢……两个人同时闹肚子去厕所?”
“是哦,一次还行,次次都一起内急可就太怪了呀……”
在等车的时候,并排而坐的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明明对方身在咫尺,却又仿佛相隔着微妙的障壁。
“那个,八爷收养的那孩子,学姐你回去追查吗?”
“不会,为了那孩子能快乐幸福,同时也尊重他老人家的愿望的话,最好的方法,我想应该是将更多的精力用在学生会上,只要让所有人都过得更好,就也算是关照到了那孩子吧?”
“哈哈,确实是学姐你能想出来,也会去做的事情呢。”
“所以,为了这件事,今后也请你一起努力了,清书记。”
“嗯,我会好好干的哟,荣会长。”
学生会的少女们等待的车子终于驶来了,这个时间点的N7路车就要比清晨的那辆拥挤得多,两人寻不到座位,只能站着踏上归程。
车体颠簸,人声嘈杂,乘坐体验很差。一个小急刹,因为身高原因没有握稳拉手的清蝶向前倾去,撞击到了绘月的身体才停下。
“抱歉……”
“没事,这种情况在公共车上是家常便饭的。手上的东西要不先交给我来拎吧,有两只手能用的话,应该能更好地找支撑点。”
“嗯。”
清蝶将手中的大小袋子交到了绘月手上,腾出了另一只手扒拉在立柱上,这样身体就不会跟着车子乱晃。
“好想趁势就直接环抱住学姐的腰啊,如果是荣奏莺和珺学姐的话,她们在这种情况下肯定会这么做把……”
明明现在的血储量相当充沛,清蝶的脑子不知怎的似乎有些失控。彻夜不眠的背景下,上午两个小时的补觉也是杯水车薪,血裔少女的精神在不止的颠簸中,变得一点点恍惚起来。
车子在一个路口的信号灯前停下,车上的人们在一次向前的震荡后,迎来了喘息的空档。
“学姐……”
迷乱之下,少女松开了拉手和栏杆,向着身旁她所倾心,却无以吐露真意的人身上倒去。
“呼……”
这是清蝶今天第三次靠在绘月的身体上睡着,前两次都是坐着的时候发生的,而这一次,她光是站着,就已经能呼呼大睡。
“欸?!这……醒醒啊清蝶,车子动了会摔跤的!”
绘月拍了拍超级瞌睡虫的肩膀,结果清蝶非但没有要醒来的样子,还用双手环住了绘月的腰,像是把她当做了巨大的立柱栏杆。
“诶诶?!这可没办法了……可不能说,是我占便宜了哦……”
车子将要再度开动,为了防止怀中的少女跌倒,她只能用那只抓满了大包小包的手,揽住了早些时候因为姐姐的通讯而未能触碰到的纤细的腰。
“学姐,你能,带我去看看凌涛之眼吗……”
“清蝶?没有醒吗?梦话?”
睡眠中的女孩,口出真心之语,传入到清醒之人的耳中。已经快要到目的地,车上已经空出了不少的座位,可两人还是保持着这个因为没地方坐才被迫产生的姿势。
“我也想去看看,姐姐口中的那个,光是站在上面就能产生灵感的建筑啊……”
“天荣高校西,到了。”
车辆已经到站,但清蝶尚未醒来,绘月也不想就这样把她暴力唤醒,车门很快关闭,两人没有在预定的地方下车后各自回家。
“抱歉,届时请原谅我的任性……”
这辆N7路公共车的终点站是泽吴北区轨道枢纽,在那里下车,然后去站内乘坐列车,是前往大都会凌涛的最优路径。
车子驶过了一站又一站,贴在一起的少女们,离家越来越远。没有任何的准备就踏上前往未知城市的旅途是莽撞无谋的,这种欠考虑的举动是这位学生会长所不齿的,但自相矛盾的是,这也是荣绘月现在心中所渴求的。
“学姐?还没到站吗?呜诶?!抱歉抱歉!我怎么……”
今日三度断线的睡美人,在终点站前又一次睁开了眼。她赶忙从温暖的怀中挣脱而出,望向窗外缓解着尴尬,可此时她惊讶地发现,随着车辆前行而向后退去的景色,那公路之外一望无际的稻野,是自己从未见到过的。
“终点站,北区轨道枢纽到了。”
“欸?北区轨道枢纽……学姐?!”
听到了车内广播的声音,初醒的少女弄不清楚是该先整理发丝还是现状。
“走,下车吧,我们去看凌涛之眼!”
“学姐……嗯!”
没有任何事先准备的乱来旅途在两人的一拍即合中开始了。因为两位少女都完全不熟悉列车站的环境,为了防止走散,她们的手不得不牵在一起,各自心跳加速着,同时也各自故作冷静着。
鲁莽的二人组捣鼓了半个钟头才买到了列车票,等到约半个小时的车程开始,从车窗里,已经能望得到星光。
对凌涛的状况仍然一无所知的绘月拿出了手机,拨给姐姐一个通讯。
“喂?姐,我问你,要去凌涛之眼的话,从列车上下来之后怎么样最快?”
“等等等等,小绘月?!你姐姐正好在睡,不是去凌涛之眼是怎么回事?不是说你们只是在泽吴城区里逛逛吗……呜哇,奏莺?!”
“阿月!下了列车后,在城南列车枢纽公共车站等夜间EL-5路,那是专门通往凌涛之眼的观光线路!”
“收到!”
通讯的那一头,从昏睡状态突然鲤鱼打挺起来的奏莺,在完成了她的莫名其妙使命后,立刻又闭上了眼。
“真是的,真是没药可救的妹妹奴……”
半小时的车程说长不长,因为列车的座椅很舒服,也更稳当,这段时间要比颠簸的公共车要好熬许多。
绘月和清蝶下车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很巧,两人来到公共车站前的时候,EL-5路正好新发一辆车。
哪怕在几公里外的列车站,那座远近闻名的巨塔已经清晰可见,高耸入云的塔身和塔顶下方的那颗标志性的,转动不止的信号发射球——“凌涛之眼”中的那个“眼”,都通过外周包绕的灯光彰显着原本就已经在字面意思上高出天际的存在感。一路上,两人紧盯着那个明确的目的地,握在一起的手也愈发用力。
她们都想要,一探虚实究竟。
“凌涛之眼站,到了。”
到了,这座野心勃勃的大都会最为知名的地标。它的基底层宽度超过百米,一路向上延伸达到1125米高度。塔身几乎完全采用法术手段承重,结合最尖端的材料技术而屹立不倒。在大约一千米的高度上,塔的骨架弯过一个半圆,为那个永远在转动的“眼”腾出了空间,环绕着“眼”,修建有露台,可供游客体验城市之中最为宏伟的登高望远。最重要的是,凌涛之眼对市民游客永久免费开放,允许任何不怀恶意之人在任何时候进入游览。这座塔是那样的慷慨,同时,也是那样的贪婪。
白色的和靛蓝色的,一起站在漫长的千米升降梯里,轿厢之内,正巧没有其他人。
“已经到了这里,应该就不会走散了吧,学姐?”
“啊?嗯!抱歉握得那么用力,不痛吧?”
两人松开了牵着的手,清蝶的掌间有些发红。
“稍微有点?不过也没那么痛啦,比起被尖牙咬的话,应该不算什么……今天的吸血应该不是很疼吧,我特意放轻了动作来着。”
“嗯,还没有小虫子蛰一下来的疼。”
从产生念头到一起走进全世界最高的升降梯为止,才过去了不到一个半小时。
“晚饭也得在外头解决了吧,真不好意思,要你迁就我的突发奇想,明明可以下一次做好了准备再来的,我却那么心急。”
“没事没事,倒不如说,这种不管什么准备就闷头往前冲的感觉,才更像是青春不是吗?学姐你一点都不像是同学们口中那个有着四十岁灵魂的人呢。”
“这样吗……哈哈,我有多久没觉得自己这么少女了……”
“嗯?我所看到的学姐,一直都是很有少女感的人哦。”
“是名叫荣绘月的,独一无二、闪闪发亮的,自从相遇开始,一直以来都吸引着我的存在……”
“是吗……真的是,只有你会这么说了。”
“只有名叫清蝶的你,让我变得不像自己的同时,变得更像是我自己……”
有些话,现在还没有说出口的勇气和理由。
升降梯的高度显示到达了1000米,移门打开了。
两人并肩走出轿厢,来到了颇负盛名的露台上,鸟瞰着这座超级都会的夜景。从这个高度望去,宽阔的道路犹如编织用的细线,上面的车辆行人已经难以辨认;四周亮着灯的高楼大厦,仿佛都是顶礼膜拜着的四方臣子,为博得君主青睐展示着自己的奇才异能;明朗的夜空之中,繁星与皓月都变得加倍明亮清晰,发光的宣传飞空艇飘过,像是澄澈江水中巡游的巨鱼。任何人,只要站到这个地方,都会有一股主宰万物,或是超凡脱俗之感涌上心头。
“荣铄锋先生的小女儿……稀客。”
“什么人?”
听到父亲的名字,绘月的脸皮抽搐了一下。那是一个中年男人打断了少女们享受绝景的闲心,他穿着大衣从露台后侧出现,好像从那只光怪陆离的巨眼中走出来一般。
“多年前提议建设这座塔的人,一个贪得无厌的人。”
“你是……凌涛市市长江潮魁?!”
“滥称虚职,不足道也。”
男人没有否定绘月推测的身份,他一步步向前,最终在距离两人颇远的位置站定,瞭望着这座他治下的城市。
“凌涛城,她看上去怎么样?我想听听一个泽吴人的想法,先前你的长姐到访时烂醉如泥,我根本和她说不上话。”
江潮魁的双臂撑在栏杆上,回想着前阵子在这里遇到的一个醉鬼。
“这个啊……我能说我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吗?说谎总是不好的,对吧?”
“啊哈哈哈哈——确实确实,说谎不好……边上这位姑娘,我江某人未曾见过,你呢,你怎么看待这座城?”
“和市长先生你自我描述的一样吧,凌涛是一座贪婪的城。”
清蝶眼望着缭乱的都市霓虹,思来想去,给出了自己的评价。
“是啊,贪婪……我从不觉得贪婪是完完全全的贬义词。有人说贪婪是人类最大的几条原罪之一,可试问,如果没有这份不得满足的心,我们又从哪里去得到如今的璀璨文明?哪怕没有高楼巨塔,我们仍然没有生存之忧,但我们还是选择去设计,去建造,为了更高效的空间利用,为了更雄伟的文明奇景……二位大可以去看看露台的另一边,最后跟我这个啰里吧嗦的老家伙谈一谈,从那里,你们能看到什么?”
顺着这位城市执笔人的意思,两位少女走向了露台的对侧——那是海洋的方向,除了零星的几座港湾码头,以及如扁舟一般的几艘渡轮之外,只有黑色的波涛奔涌。
“大海……”
“没错,但我们大可以换个说法,我更喜欢称这片海为,未来的城市。”
凌涛的野心从来不止停留于陆上的四座城,以位于巨塔之巅的这只贪婪的眼睛为中心,未来的城市,会扩张至它目光所指的任何地方。
“还真是,贪婪得不像样子……瞬门怎么办,为了向海上扩张,你们也要拆掉重建吗?”
绘月瞥见了空间传送术式的耀眼光芒,那是由凌涛城的“瞬门”发出的。所谓的瞬门,就是能在一瞬之间将目标传送到千里之外的另一扇瞬门的,巨大的门状交通装置。为了宝贵的货运量不浪费,瞬门一般都建在海上,主要运输船只。这一昂贵又难以建造的设施,如今是大城市的一种象征。
“当然,这是唯一的方法。凌涛瞬门的拆除和重建已经提上日程。届时城市将迎来阵痛,我或许也会不得不失去市长的宝座。就像那时候,那个无论怎样都支持我斥巨资建设这座巨塔的疯人一样吧……”
站在泽吴人的立场来看,这个男人是城市扩张合并的主导者,理应被唾弃,可绘月和清蝶现在,却对他讨厌不起来。江潮魁的眼神慈祥平静,像极了一位指引他人的深山居士。
“瞧瞧我啊,又自顾自跟初次见面的人说了那么一大堆。有多叨扰,还请见谅。接下来的的时间,二位自便……”
凌涛市长突然跨出了栏杆,向着空中坠去——他能熟练使用飞行的法术。大衣飘动着,像是夜幕中的黑色风筝或是蝙蝠。被吓了一跳的两位游客看着他的身形越来越小,最后融进了这座城市的喧闹的夜色之中不见踪影。他唐突出现,留下一串话,又草草退场。
“贪婪……我的话……”
露台上终于没了打扰的人。清蝶回想着今天的所闻所见,深意的目光投向身旁。高处的风吹散了绘月的长发,露出了脖颈上的两处咬痕。哪怕学生会长穿着便服T恤,清蝶仿佛也能幻视到她肩上的袖标。
“我不能……”
她感到了沮丧。
绘月的余光也时刻留意着同行的旅伴,可爱的帽檐和被风吹动的纯白发丝之下,粉色的眸子还是那么令人安心。
“我为什么……”
她感到了不解。
远方,浪声阵阵,这座不得满足的城市,终有一日连这波涛都要战胜。
少女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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